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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57 作者: 徐大輝

  院牆徐家壘築的丈余高,天總是亮得晚一些。管家謝時仿出門時院子裡很靜,他抬起頭來望天空,灰濛濛的。

  按照東家的吩咐,他把十塊光洋包在紅紙里,放在四仙桌子上,而後走出堂屋,背上一隻平常用來裝魚的花簍走出大院,外邊的天的確比院裡亮一些。

  「咋還沒抱小芃過來?」徐德富問。

  「呃,呃」徐鄭氏嗓子裡有一種聲音,說,「雅芬說生的是女孩,出月子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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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熱熱鬧鬧地辦。」徐德富口氣堅決地道,「我叫管家起早外出買魚去了。瞧你身體欠安沒驚動你,中午的酒菜我安排好啦。雅芬也真是的,該抱小芃過來啦。」

  「她尋思老輩的規矩生男孩,才向親友報喜。」徐鄭氏說。

  「打從四鳳起,徐家的這個規矩就改了,不論生男生女都一樣對待。」徐德富是個開明的人,生男生女都是從娘身上掉的肉,都是徐家的血脈,一視同仁,一樣對待,「去吧,幫她把孩子抱過來,聽說德成媳婦的體格始終不怎麼好。」

  「貓月子怕著急上火……德成出去也正好一個月,二嫂說雅芬一說起德成眼淚一對一雙往下掉。這不是,奶水又回去了。」

  「偏方使了嗎?」徐德富問。

  「豆腐汁臥鵝蛋,鯰魚燉兔子……幾個偏方都試過了,沒見效。昨個兒,我又淘登來一個催奶偏方,說是一勺一個。」

  「小芃晚上哭鬧,是不是餓的?」

  「餵她羊奶,吃飽了。我看她哭是受了驚嚇,她一落地,鬍子嘎叭嘎叭打槍……可是也叫魂了,還是哭。過幾天我找楊大仙給看看。」

  徐德富親手穿綴一串桃核護身符,徐家同輩或晚輩的護身符、長命鎖,都是他親手做的,院子中有棵老桃樹,迷信桃木避邪。「你咋還沒動蹭?我們還要『掛鎖』呢。」

  「我這就過去。」徐鄭氏下地穿鞋道。

  二嫂在炕里輕輕撼動著搖車子,紅繩拴著的豬精骨[1]隨之搖動,逗襁褓中的小芃:

  白毛驢,

  灰耳朵,

  吸上大煙賣老婆……

  徐鄭氏走進來,見坐在炕沿邊上掉眼淚的臧雅芬,說:「你可千萬別在你大哥面前掉眼淚,這些日子他做夢老夢見德成。雅芬,快抱小芃過去吧,一會兒要掛鎖。」

  「德成沒在家,誰給小芃系子孫繩?」臧雅芬突然問。「大哥肯定有安排。」二嫂一旁插嘴道。

  「雅芬,」徐鄭氏說,「本來你就病懨懨的,眼淚又這麼勤,偏方吃多少能下來奶?好啦,抱孩子過去吧,我看你大哥送四鳳的桃核護身符也穿好了。」

  「雅芬,去用涼水洗一把臉,紅眼耗子似的,大哥還不多心。今個兒這台戲全是為你們娘兩個唱的,你可得樂樂呵呵的啊。」二嫂叮嚀說,她從小在徐家長大,她們即是妯娌,又是半個大姑姐。

  徐家大院有口老井,說它老是大宅院沒建之前就有了這口井,它與一個村子一起誕生,那個村子給瘟疫吞噬,荒廢多年後,徐家的祖輩來到這裡,恰恰是這口井留住逃荒者的腳步。

  佟大板子在老井前,轉動著轆轤汲上一桶水,倒進水槽子裡,飲馬。他問端著活蹦亂跳魚來井沿洗的王媽:

  「來客人了?做大鯉魚。」

  王媽刮魚鱗,抬頭手沒停說:「三奶奶出月子,當家的要主持『掛鎖』儀式,擺宴喝『乳酒』。」

  「要不今早謝管家讓我出車必須在晌午飯前趕回來,原來……」大板子說。徐家傳統不慢待下人,尤其是打頭的,車老闆子、炮頭,拿他們當徐家成員看,年年節節,紅白喜事一起上桌子吃喝。即使是普普通通的扛年造(合同期為一年的長工),也沒二五眼。

  「當家的從沒拿你當外人。」王媽說,刮去鱗的魚掙扎一下,將幾片鱗甩到臉上,她用袖子抹掉,「你是大半個徐家人啦。」

  「誰說不是呢。」佟大板子感受到東家的關懷體貼,在他很溫暖的目光中扛活。

  「前些日子,當家的張羅給你說(娶)個人。」王媽的話多起來,「有眉目嗎?」

  佟大板子疾迅地瞭一眼正房,徐鄭氏、臧雅芬、二嫂三人出來,臧雅芬抱著孩子,她們一塊兒向正房走去。

  「哦!」王媽似乎看明白什麼,轉彎抹角道,「二嫂怪可憐的……二爺八成不能回來了。」

  「是嘛。」佟大板子裝出輕描淡寫說。

  「遇到相當的,二嫂備不住就改嫁了,大板子你說是吧?」王媽旁敲側擊說。

  「是,」佟大板子極力迴避王媽觀察的眼光道,「是是。」

  「你走南闖北的,遇見相當的人,別忘給二嫂介紹啊。」她這句話相當於廢話的話,朝佟大板子心窩子裡捅來。說王媽講的是廢話,下人沒權力操心主人婚姻大事的。故意說給佟大板子聽的,表明她看到看出來什麼。他思想溜號,絞上的水無意識地倒在水槽子外邊去。

  「大板子!水,水……」王媽驚呼道。

  「噢!」佟大板子從愣怔中回過神來,扶正柳罐斗(汲水用具),水已淌向院子。

  徐家正房堂屋,臧雅芬抱著小芃報喜道:「小芃,看大伯父。」

  「好,好!」徐德富望眼襁褓中的侄女,滿心歡喜,將紅包遞給臧雅芬道,「給小芃買點啥吧。」

  臧雅芬接過錢,掖入孩子的小被子裡。

  「來,四鳳。」徐德富親手給侄女戴上桃核護身符,當地風俗戴它避邪、祈福。憑徐家的經濟狀況戴得起銀制的長命鎖、麒麟送子什麼的飾物,然而當家的親手做的飾物有著特別的意義。

  臧雅芬向徐德富投去感激的目光,對四鳳說:「給大伯磕頭。」

  「不年不節的,磕什麼頭啊。」四鳳要跪下,徐德富抱起她放在膝蓋上說,「四鳳,給大伯說說二十節氣歌。」

  四鳳一口誦完大伯教她的歌謠:

  打春陽氣轉,

  雨水沿河邊,

  驚蟄烏鴉叫,

  春分地皮干,

  清明忙種麥,

  穀雨種大田,

  立夏鵝毛住,

  小滿鳥來全,

  忙中開了鏟,

  夏至不拿棉,

  小暑不算熱,

  大暑三伏天,

  立秋忙打甸,

  處暑動刀鐮,

  白露衣上架,

  秋分不生田,

  寒露不算冷,

  霜降變了天,

  立冬交十月,

  小雪河碴凍,

  大雪地封嚴,

  冬至不行船,

  小寒大寒又一年。

  「記性真好!」徐德富誇讚侄女道。他教她多首歌謠,如《數九歌》、《二月二龍抬頭》、《種田好》……他有一肚子的歌謠諺語,想教給誰都沒人學,憋不住就對乖侄女說幾句,她也靈,有的說一遍便記住了。

  「他大伯最喜歡四鳳。」徐鄭氏說。

  「四鳳……」徐德富逗著侄女玩,轉臉對臧雅芬說,「一會兒拜祖宗,給小芃多包一層被,別著涼。」

  「哎!」臧雅芬點頭,「大哥,我先回房去了。」

  「別走。」徐鄭氏拉住臧雅芬說,「回腿上炕里。」

  謝時仿進屋來,說:「才剛,有人送來柳樹枝。」

  「柳樹枝?」徐德富覺得奇怪了,問:「人呢?」

  「走了,撂下樹枝便走,我讓進院他不肯。」謝時仿說,「面目挺生的,沒見過。」

  「留什麼話沒?」徐德富問。

  「沒有,連馬都沒下。」

  騎馬?騎馬來的。徐德富沉吟片刻,忽然醒悟。他瞥一眼臧雅芬,對謝時仿說:「我們去祠堂看看布置得怎麼樣了。」

  謝時仿理解當家的藉口出去說話,便跟著出來。

  「柳樹枝呢?」徐德富問。

  「我放祠堂啦。」

  祠堂前放著一棵柳樹,很新,還帶著湛綠的葉子,竟然引來幾隻蜻蜓,飛繞樹枝。

  「是這棵。」謝時仿說。

  徐德富哈腰折斷一小段柳條,擰了擰,做成個叫叫,吹了吹,發出吱吱的聲音,繼爾是悲切的滿洲民間流行的小調。

  謝時仿望著徐德富,聽他從心底里流瀉出苦澀的思念和擔心憂慮,為一個人——身在匪巢的三弟。

  徐德富突然停止吹叫叫,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說:「是他。」

  「三爺?」

  「他身不由己啊!」徐德富的思緒飄向遙遠,叨咕道,「德成……」

  徐家祠堂的祖宗板上,香爐香菸繚繞,繡像的祖宗望著滿堂子孫。徐家有規矩,家族增加人口,要舉行掛索儀式。今天為徐德成的小女兒掛索。

  當家的徐德富從牆上摘下裝索線的黃布口袋,把掛滿小弓箭和各色布條(3 - 4丈長)的索線拉開,一端系在祖宗板的支架上,另一端拴在房門外備好的柳條枝上。

  「列祖列宗在上……」徐德富率全家人叩拜祖宗。

  在徐德富的主持下,按輩分高低給祖先上香行禮。然後,徐德富將一綠色布條系在索線上。人群中,二嫂掖低被角,露出剛滿月嬰兒小芃的臉蛋。

  祠堂進行的儀式很暫短,大的活動在飯廳里,三張八仙桌子前,按老幼尊卑坐著徐家老少,下人端菜上桌,宴席即將開始。

  徐德富的身左空著一個座位,明顯給什麼人留著。

  「東家!」下人斟酒,從徐德富起。

  「倒上。」徐德富指身邊空位置上的酒盅子,指教下人道,「記著,一遇這場面,一定要留出個位置,擺一雙碗筷,酒也倒上。」

  「是,東家。」下人忙不迭地點頭。

  臧雅芬望眼那空座位上的空酒盅,迅即低下頭。徐鄭氏同二嫂互相交換目光,當家的用意她們懂了,座位和酒杯是給老三徐德成預備的,如果是年節家宴,還要多預備一份,那是老二徐德中的。

  「今天是個好日子,」徐德富舉杯,充滿感情地說,「我們徐家又喜得一個閨女小芃,添丁進口……」他說幾句慶賀的話後,帶頭干盡杯中酒,眾人隨之。接著他撂下自己的酒杯,隨即端起身邊的那盅酒,向眾人舉了舉,然後倒在地上。

  臧雅芬望此鼻子發酸,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她極力地忍著,把懷抱的孩子塞給二嫂,快速離席。

  當家的徐德富看見,用眼神示意,徐鄭氏出去看看臧雅芬。

  徐家後院臧雅芬頭頂在牆上哭泣。

  「三妹。」徐鄭氏站在她的身後,女人眼窩子淺,也陪著落淚,「挨千刀的鬍子,幹這缺德事。」

  「大嫂。」臧雅芬瘦削的雙肩因哭泣而顫抖不停,憂慮地說,「德成走了一直沒消息,也不知鬍子把他怎麼樣啦。」

  「好在鬍子是借人,不是綁票。」徐鄭氏安慰她,往光明處說,「道理說德成受不到什麼屈兒。」

  「我的命咋這麼苦哇……」臧雅芬又哭起來。

  「你大哥說了,收完莊稼,派人去找德成。」

  「人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去哪裡找。」

  「你想到哪兒去了,德成活得好好的嘛。」

  「大嫂你盡給我寬心丸吃,跟鬍子走了一個整月……要是活著,閨女做滿月他不回來?小芃還沒照她爹的面啊!」

  「飯前你大哥對我說,德成打發人送回家一棵柳樹枝。」

  「德成?」臧雅芬轉過身,驚喜道,「一棵柳樹枝?」

  「你沒瞧系子繩的樹枝是三春柳,獾子洞哪有啊。是德成在西大荒砍的,這說明他在西大荒,或是離西大荒不遠的什麼地方。」

  「西大荒那兒哪有人住啊,德成他……」

  「鬍子不貓在沒人的地方,他們敢在兵警眼皮底下呆著?雅芬,本來你的身板就囊巴,再著急上火,還想下來奶水啊。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小芃想想,孩子連漱口的奶水都沒有……今個兒,大操大辦,終歸為了啥?」

  大哥考慮德成不在家,小芃的滿月要辦得比他在家還隆重,臧雅芬看得清楚明白。

  「懂你大哥的心就好。」徐鄭氏說。

  「我咋不懂,只是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我想起德成……」

  「雅芬啊,趕緊回到桌子上去,你一走,你大哥還能咽下去飯嗎?擦擦眼淚,千萬可別在他面前掉眼淚。」

  「嗯,」臧雅芬剛強地說,「我不哭。」

  徐家祠堂門前,放著拴子孫繩的柳樹枝,路過時臧雅芬停下腳,凝望那棵柳樹。

  「走吧,雅芬!」徐鄭氏催促道。

  一步三回頭,臧雅芬望著那棵柳樹,依戀的目光被牽出去很遠很遠。

  [1]豬精骨,豬兩耳間小塊顱頂骨。東北農村殺豬時,將此骨剔淨,用紅繩掛在搖車或系在小兒脖子上,以祈小兒聰明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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