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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50
作者: 徐大輝
約定放信的地方是棵百年白榆,這一帶終年以刮西南風為主,樹頭歪向東北方向,老樹上的窟窿碗口大。鬍子花舌子騎馬到樹下,將一封信塞進樹窟窿去。四下看看沒人,便藏身樹叢中。他要等待取信人出現,親眼見到信被取走才能離開,草頭子這樣交代,他毫不走樣地按照水香指令去做。
在一個正規的綹子,外四梁排在第二位是花舌子,此職位前是心黑手辣的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是綹子裡的聯絡官,鬍子綁來票,由扳舵先生(也稱扳舵的)和秧子房掌柜的算定贖人價錢寫在信上,由花舌子送出,直接交到被綁票的家人手裡,或是像眼前這樣事先有約定,放在某某地方。
穿便裝的馮八矬子也是騎馬來的,一匹棗騮馬。他四處望一望,沒見到半個人影兒。山包上有無數棵榆樹,黃榆、白榆、榔榆,沒誰會特別注意到這棵老白榆。
躲藏在樹叢中的花舌子不認得馮八矬子,但從來人的行為看得出是來取信的無疑。鬍子注意到取信人的一個細節,馮八矬子折段樹枝,探進樹窟窿攪動。有一點常識的人都該如此做,防止毒蜘蛛毒蛇咬手。
「是個心細的人。」花舌子由此判定。
馮八矬子一隻白胖胖的手伸進樹窟窿,取出一封信,裝進衣口袋裡,再次四下看看,上馬離開。
「取來了。」馮八矬子邁進門檻便說。
陶奎元接過信,屋內光線灰暗,他看不清字。大太太點燈,端過來,急想知道內容:「寫的什麼?」
「你念念。」陶奎元將信給馮八矬子,說,「我的眼睛長了火蒙,看字昏花不真亮。」
「陶署長奎元閣下鈞鑒,」馮八矬子讀信:「……秋天將至,弟兄們急需換季,請備八千光洋以濟燃眉。你兒雙喜在吾處,安然無恙。具體事宜明日定會派人登門與你詳談……順請,台安。弟坐山好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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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山好?」陶奎元覺得名字並不陌生,周圍的大小匪綹,是有一綹股匪報號坐山好的。
「署長,下面有少爺寫的話。」
「快念。」大太太迫不及待,催促道,「雙喜寫的什麼?」
「『爹,我要回家!』」馮八矬子念道。
「就一句?」大太太問。
「就一句!」馮八矬子說。
「這孩子,手真懶。」大太太埋怨說,「咋不多寫幾句?」
「你以為他在哪兒?四平八穩給你說閒白?」陶奎元斥責大太太,指使她說,「別跟著嗆嗆,你去整幾個菜,我和八矬子好好商量。還有,信的事別告訴二兒。」
大太太抽下鼻子,走出屋去。
「這樣瞞著二姨太也不是個曲子,我們還是想轍吧。」馮八矬子說。
「她知道又要哭要鬧,尋死覓活的,先瞞著。」陶奎元說,「八千塊,一張口八千塊大洋,得和鬍子殺價。」
「贖金數是鬍子算定好的,拿他們的話說,事先量了『票』家的家底,不給恐怕不行。」
陶奎元心疼膽疼,說:「這不要我的玍水(內臟)使喚嘛!」
人質在綁匪手上,沒有多少主動權,鬍子要多少你就得滿足,不然就可能撕票。
「明個花舌子來,扣住他。」陶奎元說。
「幹啥呀?」馮八矬子大為不解,破壞遊戲規則,吃苦果的可不是鬍子。
陶奎元要換票!鬍子的重要人物四梁八柱被逮住,他們主動找上門來,要求用手裡的人質交換。花舌子是外四梁,用他換回兒子雙喜。
「不行。」馮八矬子反對說,「我看不行,署長。」
「為啥?」
馮八矬子擔心換票換炸了。前年,槓子房的劉老闆的兒子被鬍子綁票,正逢捕盜官抓住鬍子的總催……拿劉老闆兒子換總催,結果,人沒換回,鬍子還打傷了兩名捕盜官,這血的教訓不能不吸取。
前有車,後有轍。陶奎元承認馮八矬子說得對,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那你說咋辦?」
「做兩方面的準備,籌錢;花舌子來後再與他殺價。不過,別抱太大的希望。」馮八矬子說,討價還價贖金不是買菜,通常很困難,鬍子一口價,輕易不會讓價。
「明天花舌子來,咱和他周旋。」陶奎元說。
次日,花舌子來到陶奎元家,陶奎元、馮八矬子一起和他談贖人的事情。
「你攤上這事兒了陶署長,咋整?」花舌子說,他能言善辯,功夫在嘴皮子上。說,「破點兒財算什麼呀,贖人是天大的事……就別讓恁大點兒的孩子遭洋罪啦。」
馮八矬子故意將匣子槍從身後挪到前邊來,亮擺地擔在大腿上,有嚇唬得意思。
花舌子是什麼人?是不怕死的鬍子。他看明馮八矬子的要挾,坦然自若道:「你要想開啊陶署長,錢是什麼,生帶不來,死帶不去,沒了再掙,可孩子……」
陶奎元說你們獅子大張口,要的太多,我沒場去淘弄(籌集),兩千塊吧。
「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花舌子不落價,說,「陶署長,老話說得好,兒子是娘的心頭肉,閨女是娘的小棉襖……你們咋狠心不去贖他。」
「孩子是塊肉,沒了再做(讀奏音)!」陶奎元態度強硬起來,說,「兩千塊光洋不行,我們不贖了,送客!」
「走吧,用不用我派幾個警察護你出城?」馮八矬子轟攆,念央兒道。
花舌子毫無懼色,起身告辭道:「後會有期。」
回到蒲棒溝,花舌子向草頭子說:「死豬不怕開水燙,陶奎元說給兩千塊,多一個子就不贖人啦。」
「預料之中的事情。」草頭子說,鬍子鍥而不捨,說,「送第二封海葉子。三弟,你這樣寫……」那天撮羅子一夜長談後,草頭子就叫徐德成三弟了。
草頭子口授第二封信的內容,措辭強硬起來,每個字都給血浸泡了一樣充滿腥味。
「割耳朵?」徐德成驚訝道,「千萬別割耳朵……怪可憐的。」
「割誰的耳朵?」草頭子反問,隨即大笑起來。
「你讓我在信上寫,現捎去你兒子耳朵一塊。」徐德成懵然,說,「倘不贖人,下回便是你兒子的手指頭。」
「墨水喝多了不是。」草頭子仍舊大笑不止,徐德成目光懵然地望著水香。
「三弟,跟我看割耳朵去。」草頭子拉起徐德成,「走哇!」
「我……我不敢看。」徐德成膽戰心驚,割自己學生的耳朵,老師一旁看著?他不肯去。
草頭子伸手拉他,半拖半拽弄走徐德成。
鬍子的伙房修在水溝邊,水從哪裡流來,又流到哪裡去,沒人知曉,刷鍋洗菜使水倒很方便。
草頭子走到一個卸肉的鬍子跟前,問:「哼子(豬)頭呢?」
「回爺的話,」鬍子用刀指了一下,說,「在柱腳上掛著。」
撮羅子的柱腳上掛著顆血淋淋的豬頭,剛宰殺的,豬頭還滴著血,那雙未閉的黑眼睛凝視荒野。
草頭子從菜墩上拔下一把刀,來到柱腳前,極麻利地片下一窄條豬耳朵。他說:「三弟,你看,雙喜的耳朵。」
「雙喜的耳朵?」徐德成感到奇怪,心想:剛才明明見你片下豬耳朵啊。
「這就是雙喜的耳朵。」草頭子詭秘地笑著說。
徐德成恍然大悟,這是鬍子的伎倆,用此恫嚇事主,直到你乖乖拿出贖金。當然真割「票」的耳朵和手指頭也有,極端的事情發生在極端的情形下。
下午,第二封勒索信隨花舌子準時到達陶宅門樓前,漆紅的木大門關著,花舌子敲門叫門。
「誰呀?」裡面傳出大太太的問話。
「陶署長在嗎?他的一封信。」
吱呀!門開啟條窄縫,大太太半個身子堵住,一愣後道:「是你?他不在家。」
花舌子說信你交給他,如果他想見我的話,到稅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找我。
大太太接過信,仇恨、輕蔑的目光盯著花舌子走遠的背影,啐口濃稠的唾沫。回屋拆開信,一快肉乎乎的耳朵出現,嚇白了臉,變了聲地呼叫:「天媽呀!」
二姨太聞聲跑出來,奪過信看,呼天搶地一聲:「我的兒子啊!」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大太太急忙扶住二姨太,急聲喊三姨太:「三兒,你快來!二兒背過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