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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34 作者: 徐大輝

  從遠處看,馬背上的馮八矬子,像一片雲在飄動。他策馬急奔,跑掉一隻馬掌,叩磕在干硬鹼土鄉路上的馬蹄聲零零亂亂。有那麼一瞬間,大蓋帽被風吹掉,他疾迅地轉回頭,腳未脫鐙,吊著身子拾起帽子,然後戴上。

  獾子洞村子的輪廓出現,馮八矬子也從模糊的輪廓中找到了徐家大院。他奮力揮鞭子,打馬奔過去。

  徐家大院並未因一雙驚慌眼神的眺望而改變什麼,中午的陽光把世間的物體水浸似地變軟。陶奎元躺著,閉目養神,陪他的徐德富也躺著,也閉目養神。

  謝時仿躡足進來,千層底兒家做的布鞋落地很輕。管家的職業養成一種習慣,進東家的房間輕手輕腳。

  正房堂屋裡的兩人,同時睜開眼睛。

  「東家。」

  「有事兒?」徐德富問。

  「馮警官來找陶署長,人在客廳等著。」謝時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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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德富用探詢的目光望陶奎元,意思是否叫到屋裡來。

  「哦,我去看看。」陶奎元起身,走出去。

  謝時仿隨即關嚴門,說:「急拉暴跳的,像是出了什麼事情。」

  「是八矬子?」徐德富問。

  「是,順臉直麼淌汗,瞅那事兒很急。」謝管家揣測道。

  徐德富起身,腳蹬上布鞋問:「程先生還藏著呢?」

  「陶奎元沒走。躲他,不想見他。」

  「咋地?」

  「他纏著他開藥。」

  「藥?」

  「陶奎元新娶的三姨太,才十九歲,唱蹦蹦戲(二人轉)的。他恨不得一口吞下她,老叫程先生給配補藥。」

  「陶奎元三十歲剛出頭,如狼似虎的年齡啊,還用得著補藥嘛。」

  「終歸女人太多了……啥嗜好啊。」

  「也是,」徐德富感慨道,「有人好驢好馬,也有人好護護喇(鳥名)的,這就所謂穿衣戴帽各好一套。時仿,單獨給程先生開個小灶沒?他愛吃干葫蘆條子。」

  「給他做了葫蘆條子燉肉。」

  「二嫂還在野地揀了不少小根蒜,程先生走時,別忘給他帶上。」徐德富說。

  瞥眼窗戶外,謝時仿問:「晚飯預備嗎?」

  「說不準警察什麼時候走,預備吧。」徐德富說,「馬肉還有多少?包蕎面蒸餃。」

  「摻些蘿蔔,夠十多個人吃啦。」謝時仿說。

  「老門咋樣?」徐德富問。

  「看樣子沒事啦。我以為得給老門家送信……」謝時仿說,「程先生的紅傷藥真神呦!」

  「程先生的爹,我的六姑父你知道人送他外號叫什麼?」

  「老太爺說過,叫程一刀。」謝時仿說,「我始終沒琢磨明白是啥意思。」

  徐德富的六姑父賣刀口藥,奉天街頭打個場子,等人圍多了,他擼起褲子,露出大腿,然後拉上一刀,將藥抹在傷口上,血立馬就止住……人們一見這刀口藥真靈,瘋搶著買。

  「聽說程先生到頭來還是死在刀口藥上。」

  「嗨,」徐德富長嘆一聲道,「六姑父死得很慘,大腿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目睹的人說,他死的時候臉像一張白紙,血都淌光啦。」

  刀口藥,他怎麼不抹刀口藥?謝時仿不理解了。

  日本浪人來滿洲淘金,有人做生意,有人投身匪群……徐德富的六姑父得罪了在奉天賣仁丹的日本浪人……那天,六姑父和往日一樣鋪上藥攤,擼起褲腳,舉刀正要割破腿時,日本浪人喊聲「慢!」,對圍觀的人們說六姑父割大腿是假的,出大的血也是假的,賣的藥更是假的,並叫號,敢不敢讓他割破大腿。六姑父沒把浪人日本想得太壞,伸出腿讓他拉。日本浪人拔出劍,下手狠毒,六姑父的大腿肚子被豁開,血流如注……

  「日本浪人真蠱毒(壞)!」謝時仿氣憤道。

  「德富兄,」陶奎元進屋來,很急的樣子說,「我有急事,回鎮上。」

  「吃了晚飯再走,包蕎面蒸餃。」徐德富挽留道。

  「下次吧,我立馬就走。」陶奎元說,神色惶惶。

  送陶奎元一行人出大院,回來時見四弟徐德龍用堅硬的鐵東西,摳嵌進影壁牆間的銅子彈頭。

  「德龍!」徐德富喊他。

  「大哥。」徐德龍跑過來,展開手裡攥著的兩隻鋥亮的子彈頭。

  鬍子使用過的子彈頭比其他人的亮,他們迷信磨過的子彈頭上線,又避邪。徐德富拿起一隻瞧了瞧,放回弟弟手裡,指使他去叫表哥程先生出來,就說警察全走了。

  「嗯。」徐德龍跑走。

  「陶奎元臉色很難看。」謝時仿說。

  「馮八矬子這麼遠趕來找他,事兒準保小不了。」徐德富有同感。

  徐家的一進院裡有幾架葡萄,程先生走過綠蔭,陽光在他臉龐跳躍,閃閃爍爍。他說:「這伙賴搭,捋道驢似的,走哪兒吃哪兒。」

  「警察嘛,吃喝慣慣的(已成痼習)。」徐德富說,「哥,到上屋喝茶去。」

  「在這兒。」程先生指指葡萄架說,「挺風涼的。」

  「時仿,搬張四仙桌子,拿幾個馬杌子,沏壺雲霧山茶。」徐德富說,「哥來了半天,我也沒抽出身來陪你。」

  「自家人嘛……再說了警察咱不能得罪,兵荒馬亂的,有時還躲不開他們。上個月,兩個地大菸鬼到店裡鬧事,還是陶奎元幫平息的。」

  「怎麼,他老找哥配藥?」

  「可不是咋地,一門要補……人快成空殼了,還補。」

  桌子放好,茶沏好端上。

  「你們哥倆嘮著,」謝時仿有意迴避,「我去看看老門。」

  「他要是喝水,少飲點兒白糖水。」程先生說。

  「哎。」管家應聲去了。

  「謝時仿是老管家啦。記得小時候到你家串門,那時我大舅還在世呢,他就在你們家。」程先生回憶說。

  「時仿原是我家的半拉子,爺見他忠厚、聰明、勤快,讓他當管家。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幫我們操持這個家。」徐德富說,「他為徐家幾乎什麼都捨棄了,至今還孤身一人。」

  「不易,不易啊!」程先生心裡佩服,「可尊可敬。」

  「德中走後,德成去四平街教書,德龍少不更事,全靠他幫我操持這個家啊。」

  「還沒德中的消息?」程先生問,見徐德富搖搖頭,接著說,「德成學的師範,你們的藥店看樣子只得指望德龍。」

  一隻甲殼蟲順桌子沿兒爬行的,徐德富望著它,直到它掉在地上才抬起頭。

  「德龍指望不上?」程先生猜到什麼,問。

  「恐怕是。」

  「咋沒見德成?」

  「哥,」徐德富沒隱瞞實情,說,「昨晚鬍子沖他來的。開始我率家人抵抗,炮手才受的傷……德成主動和他們走,鬍子也沒再進院。奇奇怪怪的,他們說是來借人。」

  鬍子綁票,一般都揀當家的、掌柜的和老閨女老兒子等重要人物,這伙鬍子指名道姓專要德成,明顯不是綁票。程先生這麼想,徐德富也是這樣想的。

  「鬍子沒留什麼話?」程先生問。

  大櫃坐山好臨走說,只要德成乖乖聽話,決不傷害他。徐德富反反覆覆想,他們一定讓德成幹什麼事情。

  「綹子有什麼事需德成這樣人去干呢?謎。」徐德富道出他的擔憂,「德成干不來他們非逼迫他去做,到頭來受苦的還是他。身在狼窩,險象環生啊。」

  「你對陶奎元說了嗎?」

  「目前尚不知鬍子的真正目的,我不打算讓他們警察摻合。」徐德富不想讓警察知道鬍子借走三弟的事,他們介入只能使事情變得更複雜,而複雜對身陷匪巢的德成不利。

  「對,能自己解決儘量不驚官動府。何況,陶奎元手下那群烏合之眾,成事不足而敗事有餘。」程先生贊同私了,借人和綁人有本質的區別,在目前尚未清楚鬍子目的的情況下,德富的做法是很明智的。

  陽光透過濃密的葡萄葉子灑下點點光圈兒,在徐德富陰鬱的臉上跳躥。他說:「哥,藥店那邊辛苦你啦。」

  「你家的實際情況在這兒擺著,沒人當先生坐堂,可藥店沒坐堂先生又不行。」程先生想走也走不開,短時期內徐家沒人當坐堂先生,原指望老二德中,現在杳無音信。

  「只好等德中回來替哥啦。」徐德富說,看來沒指望也得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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