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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21 作者: 徐大輝

  鬍子馬隊馳上沙坨頂,隊伍最前面的大德字調轉馬頭到大櫃坐山好面前,報告情況:「大哥,下面是王家窩堡。」

  坐山好挺立馬背上,朝沙坨下望去。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輪廓清晰在薄霧裡,可見幾縷炊煙裊裊升起。

  「王蛐蛐(親戚)在這個屯子,我們是不是到活窯(與鬍子素有來往)打打尖,弟兄們都餓啦。」大德字問。

  

  「你先去屯子瞭水(偵察),沒事放一槍,我再帶弟兄們過去。」坐山好說,炊煙誘惑了鬍子大櫃。

  大德字領兩個鬍子飛馬下了坨子,前去打探。

  徐德成在馬鞍上欠起臀部,齜牙裂嘴,表情痛苦。

  「你在家沒騎過馬?」坐山好問。

  「只騎過兩回驢。」徐德成說,「我不敢騎馬。」

  鬍子一片嘲笑聲。

  「騎不鞴鞍子的驢,和鞴鞍子的馬不一樣。你要順著勁走,別把屁股死死地壓在鞍子上。」坐山好說著經驗,「那樣非驏屁股不可。」

  「我怕掉下來。」徐德成說。

  「你那樣不驏屁股才怪呢!到了地方我給你治治。」

  砰!王家窩堡方向驟然一聲槍響,是大德字發回來的信號,隊伍可安全進村了。

  坐山好一揮槍,下令道:「弟兄們,下窯去!」

  鬍子馬隊隨坐山好奔下沙坨,揚起一片沙塵。王家窩堡村,一桿人馬魚貫入王家土圍子。

  坐山好將韁繩甩給馬拉子,向宅主王順福一抱拳,行胡匪禮道:「王蛐蛐,弟兄們打此路過,打擾啦。」

  「大爺不嫌棄來寒舍,真是求之不得。我即備酒菜,為爺爺們接風洗塵。」王順福恭敬地說。那是一個懼怕鬍子,又暗中巴結鬍子的畸形年代,為自家的利益,想方設法成為某一匪綹的活窯以求庇護,於是鬍子的活窯便出現了。

  眾鬍子分散到各屋子休息,王順福特意叫坐山好到上屋休息。

  「我請的客人,」坐山好指下徐德成要帶上他,介紹說,「徐老三。」

  王順福一愣,說:「徐老三請,上屋喝茶。」

  徐德成隨坐山好、王順福走向正房。王家堂屋並不大,客廳兼臥室,三人坐在炕上喝茶。徐德成坐得離坐山好、王順福稍遠一些的炕梢。

  「眼下忙著打羊毛,家裡人都到放青點去了。人手不夠我失陪啦,您們先喝著茶,我去張羅張羅,早點吃飯。」王順福沏壺茶後離開。

  「忙你的去吧。」坐山好說。他解開腰帶子,看情形準備好好歇息。掏出剛到手不久的日本造左輪手槍擺弄,深受鬍子大櫃的喜愛。瞥見徐德成仍心神不安的樣子,就說,「到了這兒,你把心放回肚子裡。咱們的活窯,里碼人(自己人)。」

  「啥是活窯?

  坐山好舒坦地靠著高高的紅木椅背,繼續把玩槍,他心裡蕩漾著喜悅,對王家這個活窯很滿意,「活窯就是和咱一條心的人家。你想,綹子一旦有個馬高鐙短(缺東少西),弟兄遭個難啥的,去哪裡養傷?」

  遍地鬍子的年代,有錢人終不甘坐以待斃遭鬍子搶奪,許多富戶就像王順福一樣,主動拉攏或暗養一夥鬍子為自家壯膽壯威,免遭其它鬍子惦念和搶劫。有幸成為鬍子活窯就要盡些義務,平常鬍子來了好煙好酒大魚大肉地招待,逢年過節要送豬肉、糧油到綹子上,鬍子受傷了不敢公開去醫院診所治療,就秘密送到活窯里養傷,既安全又可靠。因此,吃了活窯甜頭的正規大綹子一般都號下幾個活窯。

  「哦,原來是這樣。」徐德成弄明白一個問題,眼望著他手裡的槍說,「你的槍不錯,像日本造的。」

  「啊,教書先生還懂槍?你蒙對了,真正的小鬼子造。它勁大,上線,不卡殼。三老弟,為從守備隊那個官的手裡整來它,我還仰(死)了兩個弟兄。」

  徐德成見坐山好心情挺好的,趕緊問:「大爺你們綁我來幹什麼?」

  「綁,你沒見過綁人,一定沒見過。別急,你會見到綁人是啥景象。」坐山好收起槍說,「三老弟,實話對你說吧,我們借你手使使。」

  徐德成一哆嗦,下意識地藏起手。

  哈哈!坐山好拊掌大笑道:「看你嚇的熊樣,像我要剁你手似的。」

  「那你?」徐德成淺聲問。

  「你念過書,識文抓字,叫你來為我們描朵子。」

  「描朵子?」

  「寫信。」

  坐山好聽到院子裡雞飛鴨叫,朝敞開的窗口望出去,衝著外邊喊:「大德字,你來一趟。」

  王家大院牆半人高,將巴擋住豬驢進來,四角也沒炮台,人們稱為土圍子。今天熱熱鬧鬧,在家凡能動彈的人都伸手忙活,平素飯來張口,衣食住行都有專人伺候的王順福在鬍子面前擺不了譜,他拎著趕牛的掏力棒(弓型木棍),滿院撇打小雞,已經打住七、八隻雞。

  大德字從還掙扎的雞旁走過,發現一隻蘆花雞竟緩陽過來,趔趄起來要逃走。

  「爺!」王順福遠遠地喊道,「爺,別讓它跑嘍!」

  大德字飛起一腳,把雞踢起落到樟子上掛住,死去。這時,隱隱可聞從屯外傳來大豬的吭吭、小豬的吱吱叫聲。

  王順福繼續追打一隻公雞,它飛落在正屋的窗台上。

  小豬倌趕豬的聲音傳進屯子:「嘞嘞!——豬群回來嘍!豬群回來嘍!」他這樣喊是因為村子中還有人家的豬裹在王家的豬群里伙放,給養豬戶一個知乎。豬記著自己的家,也不會走錯門。

  幾十頭豬爭先恐後地湧進院子。王順福說:「鎖柱,馬溜(快)把豬圈起來,往東屋放桌子。」

  「嗯吶。」十二歲的小豬倌聽話,髒兮兮的腳沾滿灰白色狼屎泥,答應聲被破袖頭連同清涕抹回總是塞得滿滿的鼻孔里,喉管里發出的聲音像噎住似的。

  鬍子大德字邁入門檻,便問:「大哥,有吩咐?」

  「草頭子(姓蔣)咋還沒影?窯變(出事了)嗎?」

  大德字看一眼在場的徐德成,欲言又止。坐山好明白其意,也覺他礙眼,對徐德成說:「三老弟,你到院子裡轉轉,別走遠吶。」

  徐德成起身走出去。

  「我們摸准了底兒,財神(票)明天下學從四平街回來,有兩個跳子(警察)騎馬接他,草頭子他們埋伏在半路,絕對不會失手。」大德字說。

  「這是一條大魚,不能叫它撞破網眼兒。」坐山好說。

  「草頭子是好叭達(老手),逃出他的手心不易。」

  「明早上拔幾個字碼(調選人)去看看……」坐山好還是放心不下,或急等著知道結果。

  「飯熟啦。」王順福進屋來,請鬍子入席。

  「走,搬火三(喝酒)去!」坐山好起身。

  王家的飯廳倒不小,放下多張八仙桌子。坐山好走到餐桌旁,望眼桌子,皺起眉頭。八仙桌子上,扣著兩摞大碗,一把筷子橫在碗旁邊,這犯了鬍子的大忌。

  「媽個紫B的!」鬍子大櫃往桌上一瞥,蹙起眉頭,臉色變色蜥蜴似的由紅變白變青,慍怒淹沒了悅色,用指揮衝鋒陷陣和吆喝牲口習慣造成的短促有力的語聲問:「誰放的桌子?」

  「小豬倌鎖柱呀。」王順福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沒敢隱瞞,照直說了,怯怯地問:「怎麼啦?大爺?」

  「叫小犢子來!」大櫃坐山好的怒氣火苗似地往上躥,大巴掌拍得桌子上的碟盤盅杯哐哐直響。慌了神又毛了手腳的王順福豈敢怠慢,扯扯拽拽拉來小豬倌。

  「狗大個年齡,你竟這樣歹毒,天膽恨爺爺。」坐山好跺腳喊叫。

  「俺不敢。」鎖柱嚇得瑟瑟發抖。

  「桌子你放的?」坐山好敲著桌子問,「快放屁!」

  「嗯哪!」小豬倌誠惶誠恐。

  「小犢子你咒爺們!」坐山好指碗,「扣虧,讓爺們吃虧。」他又指筷子,「橫樑子,咒爺們攤橫事。拉出去,抽一百鞭子!」

  大德字拎起嚇得哆嗦一團的小豬倌後衣襟往外走,他瘦小身體懸空著四肢踢蹬掙扎像只青蛙。

  「老爺,救命啊!」小豬倌向東家呼救道。

  「小豬倌不懂爺們的規矩,」王順福給坐山好作揖求情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曉得鬍子風俗,就不會感到此事奇怪。小豬倌鎖柱見到鬍子都很有數,就別說懂得鬍子規矩,把碗口朝下扣著,筷子橫放條桌上,就犯了鬍子的大忌:扣碗暗喻扣虧,意思是咒鬍子吃虧,橫放筷子叫橫樑子,意為攤上橫事(暴亡橫死)。

  坐山好想了想,活窯當家的面子要給的,叫大德字少抽鎖柱五十馬鞭子,抽完才算解氣、了事。

  一件謎一樣的奇事在昨晚發生了,一個鬍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轆轤把井沿旁,查驗沒有槍刀傷和中毒痕跡、症狀。

  「大爺,」鬍子敲門報喪道,「震耳子(姓雷)昨晚土墊了反聖(死)。」

  「媽個紫B的!」坐山好氣得直罵,他的皮靴後跟比馬蹄還有力,在干硬的院心地上蹴出個深坑,這是他狂怒發瘋的表現。平白無故地又死了一個弟兄,怒火燒向小豬倌,「拉出去,先揍他一頓,然後洗(殺)了他!」

  巧合也罷,倒霉也罷,詛咒鬍子的小豬倌被綁在拴馬樁上,身子抖得像發虐子(虐疾),褲襠處洇濕一片。

  眾匪也覺得這個孩子著實可憐,但是他們更清楚,昨天正是他給爺們扣的虧、橫的梁子,應驗了才攤上震耳子死在井沿旁的橫事,沒救了,大櫃坐山好一定要槍斃他。

  王順福了解鬍子大櫃坐山好甚至比一般同綹的鬍子深刻。眼前這情形說上多少好話都沒用。咋辦呢?一個等式在聰明的鄉間地主頭腦中列出:「俊娘們=鬍子頭=活命。」他用生活經驗疾速檢驗一遍認定準確無誤,即差人把小豬倌的年輕寡婦姑找來。

  一個裹在襤褸衣衫之中卻透著女性魅惑的身影被晨陽橫斜進院子,肅殺氣氛頃刻緩解,一個與我們故事有關的女人——齊寡婦到場。

  「住手,他小不懂事……打我吧,來,抽吧!」齊寡婦挺身而出,用身體護住小豬倌。

  大德字揚起的鞭子,凝固在半空,她用身子護著小豬倌,他無處下鞭子。

  坐山好聽到鞭聲戛然而止,問:「什麼人?」

  「大哥,」大德字拎鞭子進來道,「有個尖果(小美人)用身體護著小豬倌。咋整?」

  「誰呀?」坐山好說,「竟敢……」

  「小豬倌的叔伯姑。」王順福回答說。

  「一鍋給我燴嘍!」坐山好說。

  「爺,別呀!」王順福勸阻道,「小豬倌的姑寡婦肄業……」

  坐山好哪裡聽勸阻,拎馬鞭出屋,見齊寡婦和小豬倌並排跪在一起,豎立的眉驟變成彎曲轟然倒下來,目光倒硬直,手舉的鞭子烤化蠟一樣地軟軟地落下去,一個美貌的女人塞滿他的眼眶,眾鬍子擠在一起、聚焦一處的目光很粘。漂亮的女人似乎告訴別人的東西就多,風韻依存,眼角很淺的魚尾紋標明了年紀——三十一二歲,細眼覷覷著、游移,暴露了她失去男人不敢直視男人的弱點,衣著穿戴可見她家境貧寒。

  「大爺,饒命啊!」長長的身影從鋥亮的馬靴攀援而上直至重合,女人直跪坐山好面前。女人幽咽,淌下的淚珠汪在臉龐深深的酒窩裡,坐山好盯著舌頭髮干,想去舔干它,脫口說出:

  「亮果,亮果!」

  「亮果?」王順福眼睛眯成一條縫兒,看明白什麼,鬍子黑話亮果是美女。若干年前王家大院這一幕便留在記憶者的腦海里,向後人講述時簡單而生動:王順福走向鬍子大櫃只幾步,他卻如走在蒿草纏結的小路,跟頭把勢地拱蹭到女人面前竊語一陣,又在鬍子大櫃耳畔嘀咕……坐山好收起鞭子,轉身進屋。

  「他姑,」王順福趁機說,「大爺原諒你們,還不敢快謝謝爺!」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齊寡婦磕了頭,而後拉起小豬倌跑向王家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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