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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02 作者: 徐大輝

  坐山好率鬍子馬隊今夜下山,目標是徐家大院。

  一輪鉤月水一樣浸透初秋的獾子洞村,幾盞濕潤的稀疏燈火,被由遠及近的急促馬蹄聲踏得搖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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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家大院不知道危險步步逼近。此刻,馬蹄聲還沒傳過來。當家的徐德富坐在炕沿邊上抽旱菸,掃了眼正房懸吊的保險煤油燈,有一隻枯葉蛾悠閒地繞油燈飛行。

  吊在檁子間的搖車子悠晃著,兒子徐夢地躺在搖車子裡,夫人徐鄭氏低低地哼著搖籃曲:

  寶寶胖顛顛,

  呼呼睡個歡。

  睡到太陽落,

  星星出的全,

  一覺睡到大天亮。

  拍拍我的寶貝呀,

  拍呀拍。[1]

  徐德富朝夜色濃重的窗外望一眼,放心不下地說:「也不知德成媳婦咋樣啦?」

  「瞧那陣勢,」徐鄭氏一隻手撼動搖車子,另一隻手掖漸漸睡去嬰兒的被子,「最快也得後半夜生,夢地睡了我就過去。」

  傭人王媽往灶膛里添柴禾,燒了滿滿一大鐵鍋開水,熱氣蒸著她的臉。一個女人端個大號銅盆走進來。

  「二嫂,三奶奶還那麼折騰?」王媽急忙起身接過盆,問。

  「老牛婆[2]說胎位有些不正,要遭點兒罪。」二嫂說。

  二嫂,不是稱呼,是名子。她是徐家老二徐德中的妻子,徐鄭氏叫她二嫂,不過在二嫂前面加個「他」字,徐鄭氏對她的稱呼就是「他二嫂」,全院人就隨著她這樣叫,連下人也這麼的叫二嫂了。

  王媽掀開鍋蓋,一股熱氣蒸起,王媽整個人被水蒸氣淹沒,聲音鑽出來:「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生死關哪!」

  產婦是老三徐德成的妻子臧雅芬,她生產時陣痛的呻吟如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叫喚,尖聲刺耳。

  老牛婆曹氏當著產婦的面將地櫃蓋挪開,抽屜拉出,門也推開一條縫兒,她探出半張臉到外屋來道:「多燒水。」

  「哎,多燒水。」王媽答應著。

  「老牛婆開箱子開櫃的,有什麼講究嗎?」沒有生育經歷的二嫂問王媽。

  「這叫開縫,開骨縫,順利生出孩子。」王媽說一種鄉間生育風俗。徐鄭氏從外邊推門進來,王媽暫停下舀水,「大奶奶。」

  「大嫂。」二嫂也招呼道。

  「怎麼樣?」徐鄭氏問。

  「還沒生呢。」

  「喔,照理說第二胎不該這樣子,生四鳳時也沒這麼折騰啊!」徐鄭氏接下去吩咐王媽道,「德成晚飯沒吃,你去給他擀碗麵條,順便勸勸他,生孩子嘛,能不遭點罪。」

  「當家的今晚也沒吃多少東西,給他削碗蕎面片吧。」王媽說。

  「別管他啦,」徐鄭氏說,「擀白麵條,德成不得意(喜歡)蕎面。」

  今夜,鬍子坐山好率馬隊不是衝著徐家錢物,而是衝著徐德成來的。鬍子馬隊急奔,大地震顫,揚塵蔽月。一隻棲居的烏鴉被驚飛,從路旁的白榆間突突飛走。

  「大哥,前邊就是獾子洞。」炮頭[3]大德字說。

  「留下幾個弟兄埋伏在路口,徐家是響窯(有槍)萬一驚動跳子(警察),咱們也好有個抵擋。」大櫃坐山好吩咐道。

  「我早已做了防備。」大德字胸有成竹說。

  徐家大院遠近有名。徐家祖輩從山東的蓬萊逃荒到此,在滿地獾子的沙坨腳下,跑馬占了三百多垧肥沃河套地,開闢了小屯——獾子洞村。當時關東人煙稀少,土地閒置,你騎上一匹馬,一天跑多遠,馬蹄過後的土地便是你的啦。徐家祖輩為多占地,活活跑死了一匹青騍馬。

  「這個蓬萊鬼!」後來有人這麼說徐家祖輩,也不知是褒是貶。

  徐德富成為老蓬萊鬼的第六代孫子小蓬萊鬼時,有人叫徐德富蓬萊鬼。徐家大院是徐德富的爹徐小樓修建的,打開徐家的族譜,出過一個赫赫有名的將軍,他死於一次謀殺。當年徐小樓租種將軍府的地,或者說都是一個祖宗的徐家人,半租半送。值得一提的事件是,當爹的送兒子到巡防軍當兵,以求一官半職,然而,徐德富討厭扛槍桿子,滿打滿算三個月就跑回家來,繼續種地,到了他當家的時候,修繕祖屋老宅一新,增加了特別的東西——炮台,置了槍,雇用了炮手。有炮手,有槍枝的大院,鬍子稱為響窯。

  此刻,徐家炮台瀉出昏黃的馬燈光,漸近的馬蹄聲引起炮台里人的警覺。炮手老門抓起大抬杆(舊式土槍),湊到瞭望口前,觀察外邊動靜。

  村子裡的狗狂吠起來,很快咬成一片。炮手老門拉動一截繩索,使勁拉。這是一個報警的機關,直接通到管家的臥室。徐家的建築是二進院,頭道院子裡靠近大院門的西廂房,是管家謝時仿的住處。

  謝時仿和佟大板子並排躺在炕上閒聊。他們的話題也是生孩子,兩個都沒有女人的男人,議論女人生孩子,疼啊痛的他們不了解,倒聽人說生孩子很耗力氣。

  「四大累怎麼說?」佟大板子知道怎麼說,故意問謝管家。

  「我不會哨,也不想哨。」管家謝時仿說,加了一句道,「我可沒你們這些車船店腳衙嘴皮子溜。」

  哨,在關東是一種文化,你一句我一句的對哨,充分表現口才和機智,不免帶有「性」問話。其實,佟大板子問的四大累,不屬於哨的範圍,它應當算是民間歌謠,和「四大香」、「四大嫩」、「四大紅」、「四大硬」、「四大綠」等等因是四句,所以稱四大,例如四大紅:廟上門,殺豬盆,大姑娘的X X,火燒雲。因所有四大的第三句或第四句都直接描寫性,故用X X代替。

  「和大泥,拓大坯,養活孩子,X X X!」佟大板子自言自語起四大累。嘩啷!嘩啷啷!牆上的銅鈴被拉動。

  「不好!」謝時仿猛然起身道,「好像有事兒。」嘩啷啷!鈴聲更急促。

  「八成來了鬍子。」佟大板子說。

  「備不住(可能)!我去東炮台。佟大板子你趕快去看看大門閂牢沒。」謝時仿吩咐道。

  佟大板子和謝時仿一陣風似地跑出屋,管家跑進炮台。

  「管家,不好啦。」炮手老門神色慌張,說。

  「是鬍子嗎?」謝時仿問。

  「黑鴉鴉的一片,是個大綹鬍子。」老門開始做抵抗的準備,往槍筒里裝彈藥。

  謝時仿從炮台洞一樣的射擊孔向外望去,倒吸口涼氣。說:「老門你盯住,我去告送(訴)當家的。」

  [1]引自《藝術春秋四十年》,閻永富口述,隋守信整理。

  [2]老牛婆:走堂接生婆。牛是娘的變音,也稱老娘婆。

  [3]炮頭:綹子四梁八柱之一。具體分工是大櫃——大當家的。二櫃——二當家的。水香——軍師。炮頭——神槍手。糧台——管理綹子吃喝。上線員——偵探聯絡。秧子房掌柜的——看押審票。總催——相當於部隊的伍長。帳房——負責管理登記搶劫財物帳。扳舵先生——卜算吉凶、算卦、批八字。花舌子——綹子的說客。字匠——寫信、寫字有文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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