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11:21 作者: 徐大輝

  朱敬軒從憲兵隊回來,丁香一眼盯上他的褲襠。

  「你直勾勾地瞧啥?」朱敬軒覺得老婆的目光莫名其妙,少爺讓人綁走幾個月,她從未著過急上過火,像似與她絲毫無關。他心裡罵道:「缺肝少肺的混帳東西!」

  「嘻!看你叫沒叫隊長給騸嘍。」丁香喜滋滋的,說。

  「虎B!」朱敬軒罵了一句,躲出屋去,王青龍在院子裡跟上他,兩人一起到炮台上,有事他們習慣到這裡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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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敬軒懊喪,一籌莫展。

  「村長,燃眉之急是拿出救少爺的辦法。你愁又有何用?傷了身體,反倒誤了營救大事。」王青龍勸道。

  謝力巴德小村都曉得王青龍名字的典故。他的襠里沒一根毛,光光的杆兒,關東稱這種男人為青龍,如果是女人則稱白虎。關於他是否有毛眾人無法斷定,又不好扒他的褲子驗一驗。但從外表上看,他聲調娘們腔娘們氣,面無半根鬍鬚,眉毛稀稀幾根,眼珠子顏色像長了黃疸。眉毛和鬍鬚稀少的男人總給人一種陰險狡詐的感覺。是不是青龍、長不長毛倒無所謂,絲毫不影響他給村長當軍師。

  「這麼長時間沒一點消息。」

  「通常鬍子綁票,大都是為了錢財……朴美玉要多少贖金咱就答應給多少。」

  「朴美玉單槍匹馬,孤身為匪,沒那麼簡單啊。」朱敬軒說。

  王青龍眼珠子轉了轉,說:「它不是只孤狼,沒那麼兇狠吧?」

  「兇狠我倒不怕。」朱敬軒憂深深的憂慮,說,「恐怕不是衝著錢財來的,我擔心她知道少爺的身世。再者,丁香得罪她太深了。」

  「那她充其量報復夫人,也不會把少爺怎麼樣。我倒是想……」王青龍吞吞吐吐地說。

  「說話咋像口含屌似的,痛快說。」朱敬軒不耐煩了。

  「我有個拜把子兄弟在九海綹子裡當商先員(八柱之一)。求他說服大櫃九海,派人尋找朴美玉,少爺就有望接回。」王青龍出了一條妙計,出重金雇鬍子去找少爺,匪道他們暢通,況且鬍子間相互來往。

  「嗨!事到如今呵,只好這樣做了。」朱敬軒村長最恨鬍子,不願意與鬍子交往。曾發誓鬍子露頭就打,見尖就掐,一輩子不與流賊草寇同流合污。可眼下少爺落入魔掌,生死未卜,當務之急是救他脫離虎口,管他鬍子不鬍子的。他說:「你全權籌辦吧,不惜一切代價救出少爺。」

  「事不宜遲,我立馬動身去黃花甸子找九海綹子。」王青龍做些準備,當夜就離開謝力巴德小村。

  一線希望給王青龍帶走,朱敬軒覺得無計可施。犯疑等待的日子,憂心如焚。他從頭到梢地想著二姨太給鬍子插扦的事,想著想著後悔莫及。叨念一個名字:河上漂。

  滿洲國剛成立那年,依仗有了少爺這層關係,朱敬軒巴結日本憲兵隊長林田數馬才深深得罪了鬍子。

  求官心切的朱敬軒當謝力巴德村長,在小小的村公所里憧憬著光明前程,幻想發跡。村長干好了當鎮長、縣長說不定。能提挈自己的顯然不是那個末代皇帝,而是駐守亮子裡鎮的日本皇軍。巴結日本人的機會來了。

  夏天那場兩百年一遇的洪水淹沒愛音格爾荒原,鬍子馬賊草寇一日興起,七人為一幫,八人為一綹,大到上百人,小到三、兩個人軋古丁,和一人為匪的單搓。起局(拉起綹子)掛柱(入伙),落草嘯聚,占山為王,這些人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砸響窯吃大戶,捐大界(勒捐),襲擊警察劫搶軍車的鬍子,一時間鬧得滿洲王朝人心浮動。關東軍電令駐守亮子裡鎮憲兵隊率滿軍騎警隊,火速出擊,肅清匪患。

  聲勢浩大的剿匪行動前,憲兵隊長林田數馬主持召開村、屯、保、甲長聯席剿匪會議,決定採取多種策略:化敵為友,重金誘降匪酋接受改編;自裁骨肉,派人打入胡匪內部,挑起事端自相殘殺;以毒攻毒,利用鬍子吃掉鬍子;風捲殘雲,調集各種武裝聯手消滅鬍子。

  亮子裡鎮全面動員投入剿匪行動,有槍出槍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朱敬軒剛剛任命謝力巴德村長,很想抓住這次機會充分表現一下,建功立業,以便日後升遷擢用。頭腦一熱拍著胸膛向林田數馬打了保票:至少剿滅一綹鬍子。

  回村後,朱敬軒和王青龍商量對策。本村有槍十幾條,對付橫刀立馬的鬍子談何容易?王青龍說:「咱們舍些財物,投石問路,摸摸鬍子路數,再做商議。」

  那天,一輛膠輪大車,轔轔駛進荒原。車上裝著東西去古鎮雙山趕集:一頭肥豬、數隻雞、鴨及家織的粗布。王青龍搖鞭趕車,一身地道車把式打扮。朱敬軒的裝束讓人一看便知是某大戶的管家。帶著這些東西,故意避開大路不走而選擇荒徑背道,沒帶人跟車護衛,一旦遇到鬍子,拱手讓給他們,這裡可見他們倆用心良苦。

  小村輪廓漸漸模糊,遠遠甩在後面,藍霧瀰漫的荒原在眼前展開,目光所極,天地茫茫。蒿草沒人鹼草齊腰,時時切斷他們的視線。好在趕車的王青龍很有經驗,蒿草叢棵中鑽來鑽去又沒迷失方向。

  「青草沒棵的,真是鬍子的天下啊。」朱敬軒感慨道:「縱然有千軍萬馬,把草原篦梳一遍,鬍子也弄不乾淨。」

  「舍孩子套狼。」王青龍狡獪地笑笑,瞥眼車上的貨:「今個讓他們嘗甜頭,明個就箱櫃裡藏人,打他個人仰馬翻。」

  數日前,村中有人在這一帶被鬍子搶劫,據他們說鬍子穿得破爛,騎馬還有騎驢的。由此王青龍斷定:這是一小綹不成氣候的鬍子。經過謀劃才裝扮成去城鎮趕集,引蛇出洞,誘魚上鉤。

  寂寂荒漠中走得緩慢。年輕時尋花問柳的王青龍,哼起從妓院學來的幾句窯調兒:

  做一遭中歇手,

  就是餵不飽的饞癆狗。

  央及他歇歇再不依,

  恨不的把他咬一口。

  誰知不像那一遭,

  不覺伸手……

  哼唱這些一來為了解悶,二來為藏匿的鬍子早點發現他們。最先見坨口有一匹棗紅馬的是王青龍,一踏入荒甸子他的眼睛四下撒目。發現目標他停止了唱歌,低聲對朱敬軒說:「一定是暸高的(暸望)。呆會兒鬍子出現,你就裝得畢恭畢敬要像管家,鬍子的規矩、黑話我懂一些,一切由我去做。」

  那匹棗紅馬縻在木橛子上擋住去路。

  王青龍鞭子劈天一聲脆響,喝住牲口,解開馬肚帶搭在馬身上,將帽子摘下,倒扣轅馬背上……關東車把式遇到鬍子,懂鬍子規矩都必須這樣做。

  站在棗紅馬旁的河上漂滿意地點點頭,盤問道:「爺們到哪兒去發財?」

  「稱不起爺們,」王青龍說:「我和管家去集上賣點貨。」

  河上漂似乎相信對方講的是真話,說:「兄弟到前邊鎮上辦點事,想搭你們車走一段。」

  「請吧!」王青龍客氣道。心裡卻想,是暸高的,還是望水的(偵察)?總之,鬍子露頭了。

  河上漂解開棗紅馬的韁繩盤到鞍子上,拍拍它的腦門說:「回家吧,我走一趟,很快就回來。」

  棗紅馬前蹄蹴地,像對主人表示它聽懂啦,忠實地執行主人的命令,打聲響鼻跑向甸子,愈來愈快,最後縮成爍爍一團火亮,消失在莽蒼的碧綠中。

  車行駛好長一段路,他們間或說句無關緊要的話。蒿草深深,除馬頭晃動外,其它全部叫雜草埋沒了。

  突然飛起的鵪鶉驚起朱敬軒一身冷汗。王青龍內心也有幾分恐慌,但他故作鎮靜,強擠出些笑,殷勤地獻煙,被河上漂謝絕。

  草棵子忽然站起兩個人,端槍蠻橫地喝道:「把馬卸下來,借爺們騎騎。」

  「這……」王青龍眼珠轉了轉,察顏觀色得出結論:他們不是一夥的。

  果然如此,河上漂坐直身子,四平八穩地迎著槍口問:「報報迎頭(山頭)。」

  端槍的兩個劫匪相互對視,交替目光,他們不懂黑話,冷著臉,兇惡威迫道:「別他媽的打啞巴語,快點卸馬,免得爺們費事。」

  「你們倆也敢稱爺們。」河上漂虎起臉,對襟小褂一扯,抽出兩把匣子槍,哐哐,子彈順著劫匪的沙槍槍膛打進去。一般說來,沙槍要立刻炸膛。可這兩個寒酸鬼,槍里根本沒裝火藥。他倆只覺得手握的沙槍有力地朝後一坐,人被嚇得魂飛天外。

  河上漂見此裝附掌大笑,幽默地說:「槍嘴朝下控控,子彈是不是鑽到你們槍膛里去了?幫爺們兒找找。」

  噤若寒蟬的劫匪沒敢怠慢,乖乖將槍口朝下,又控控,倒出兩顆亮晶晶的子彈頭。他倆知道遇到了麻煩,老虎頭上拍蒼蠅……

  「就這套人馬刀槍,還敢吃走食(搶劫)當爺爺(鬍子)?」河上漂拽過沙槍,雙手一撅,槍管即成弓形。此人臂力讓在場的人眼界大開,那兩個劫匪嚇傻了眼,雙腿微微打顫,哭喪著臉,可憐巴巴地說:「饒了我們吧!家裡種的地讓大水淹了,顆粒沒收……」

  「哈哈哈,看你們那個熊樣,一輩子也吃不了爺爺這碗飯。

  兩劫匪鼠見貓一樣麻了爪兒,其中一個哭天抹淚。河上漂將沙槍扔過去:「滾吧,別再碰上我。」

  那兩個劫匪千感萬謝,拎著變形的沙槍,溜之大吉。

  「天吶!」王青龍目睹這一幕,覺得河上漂非等閒之輩。百步穿楊的槍法,咄咄逼人的樣子,肯定是某個綹子的四梁八柱。如能接近他,順藤摸瓜,定能找到鬍子老巢。王青龍豎起大拇指,奉承道:「你是我見過的第一高人,槍法如神……如不嫌棄的話,咱們交個朋友。」

  河上漂擺擺手,表示他不結交任何人。靜默些時候,缺油的車軸吱吱呀地響,軋碎了寂寞。河上漂仍然和先前一樣,半依半靠在箱子上,帽子蓋住半張臉,順手揪朵紫色野花,放在鼻子前嗅嗅。這一行為又使朱敬軒驚奇:像娘們似的喜歡花花草草。

  索布力嘎鎮的土城牆清楚可見,從四面八方來趕集的人望見它便鬆了口氣。人們認為此地較安全,城邊經常有巡警馬隊,膽再大的鬍子也不會藏身於此。

  王青龍心裡很不踏實,他擔心項點腳繼續坐車,城裡駐有兵警憲特呀!然而,河上漂將帽子挪開,露出半張臉,手放在腰間,以防不測,但絲毫沒有下車的意思。

  突然,數匹馬高粱茬子般地齊刷刷地豎起,彪彪的幾人攔住他們的去路。

  王青龍又要去卸馬,被河上漂擋住,他一抱拳道:「爺們,請借一條路,我們去朋友串(為朋友做事)。」

  「里碼人(內行人)。」四方大臉、高顴骨的鬍子喝令眾匪退後,盤起蔓子。

  「兄弟河上漂」河上漂一抱拳,說。

  「兄弟鐵旋風!」四方大臉的鬍子說,「久聞大名。兄弟有眼不識泰山。」

  「泰山不敢……」

  他們說了一陣黑話,然後道別。懂得一些隱語黑話的王青龍,還是沒弄清他們說話的全部內容,意外的收穫是弄清了搭車人是鬍子項點腳綹子的河上漂……王青龍心生歹意如果能把他交給憲兵林田數馬隊長,顯然朱村長就立下了大功。

  鬍子河上漂把槍塞進高粱米口袋裡,坐大車進了雙山鎮。他完全低估了同車的兩個莊稼人,剛到集上,迅即被警察擒拿,投進監獄。

  後來河上漂越獄逃跑了,消息傳到朱敬軒耳朵里,嚇出他一場大病。後悔當初不該有剿鬍子建功立業的狂妄之想,更不該出賣河上漂。他把子彈順著沙槍嘴打進去的情景歷歷在目。鬍子吃飽了喝足了就尋思報復,自己沒仇就替他們可憐同情的人去打抱不平,快馬好槍不用總覺可惜。殺能出威風,殺能出惡名,鬍子哪個出名不是與殺人作惡有關呢!

  河上漂來報復,帶鬍子來攻打土窯,這本是意料中的事。萬萬沒想到的是二姨太朴美玉給鬍子插了扦,她和鬍子走了,又當上了鬍子,還綁走了少爺洪達。

  「唉,我們朱家註定要倒霉呀!」朱敬軒十分沮喪。

  朴美玉綁票為勒錢倒好啦,賣房賣地也要贖回洪達。少爺的身份特殊……有什麼閃失,要掉腦袋的啊!

  「沒卵子找茄子提拎嗎!」朱敬軒心中怨恨,老婆偏偏和日本人生了這麼個孩子,讓自己雙手捧上了刺猥。

  朱敬軒思忖再三,覺得還是王青龍那個招兒高明,找鬍子去說服已是鬍子的朴美玉,弄回少爺洪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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