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日本名字叫小松原。」小松原費力地嚼著狍子肉乾，說，「是憲兵。」

  天在下雨，老冬狗子在接雨水。

  「啊，你是憲兵？！」老冬狗子一愣，手一抖，接雨水的葫蘆瓢滑落下去，神色慌張。

  「怎麼啦？」小松原覺得老人受到刺激，針尖麥芒扎肉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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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冬狗子走出驚恐，他平靜地說：「你們找到了我。」

  小松原猜想到一個事件：躲避憲兵的追殺，逃到深山老林。

  「我家在開原。」老冬狗子提到一個小松原印象很深的地名，他說，「我捨不得孫女啊，她不能沒有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小松原腦海里複製出一串眼睛，訝然：「難道與林田數馬隊長移植眼球有關？」

  「她死了，給熊舔去了半張臉，連同一隻眼睛。」老冬狗子悲傷地說，「到底沒逃脫厄運，她的命真短。」

  在同一個地方發生的故事，與小松原有密切聯繫，或者說是一個故事中的故事，老冬狗子連貫了一個給時間撕碎了的故事。

  小野要為林田數馬要摳一隻眼球，第一目標不是朴美玉，那時她還沒有出現在殘忍者的視線里，賣糖葫蘆祖孫的叫賣：糖葫蘆——！吆喝聲吸引了小野的目光。

  老冬狗子扛著插著糖葫蘆的草把，顫顫微微的一個山楂樹在古老的街上移動，孫女挎著帶梁的筐，裡邊也裝著糖葫蘆。

  小野買了一串糖葫蘆，跟著祖孫走吃了半條街，言說糖葫蘆麼細，麼細糖葫蘆！

  「糖葫蘆的都要了。」小野說。

  孫女跟著小野走。

  香窪山的雨沒停，老冬狗子望向摔在地上的葫蘆瓢，接著敘述：「當我知道小野要摳孫女的眼珠，我抽冷子打昏他……」

  小松原清楚小野是幹什麼的，賣糖葫蘆的老頭打昏一個練武之人，聽來不可思議！

  「憲兵就抓我。」老冬狗子說。

  憲兵一詞在關東人的心裡不啻是一把刀，人人見了發抖。小松原知道老冬狗子混淆了概念，那時不就叫憲兵隊而叫守備隊，追捕他的是現在的憲兵隊，過去的守備隊。

  「你是憲兵，來抓我？」老冬狗子說，他看出面前的憲兵不像來逮捕自己的，倒像有人追捕這個憲兵。

  「你不要害怕，聽我對你說……」小松原說。

  雨中的敘述如雨絲一樣悠長，浸入某種生命的軀體裡，一種新的東西重新構成：同情。

  老冬狗子結束恐懼，他說：「我去玻璃山。」

  「如果她的屍骨在，請你把她埋了吧。」小松原說，說出他的願望：埋葬玉米。

  「玉米，玉米，多好聽的名字啊！」雨中飄著一個蒼老的聲音。

  老冬狗子走下山的日子天氣很好，一把鐵杴扛在肩上，他對小松原說：「明天你替我溜溜夾子。」

  小松原點頭。

  老冬狗子走了幾步，又停住，說：「打住狼回來叫我，你一個人可別弄，狼兇狠著呢。」

  早上的太陽停泊在老冬狗子身上，閃著死亡光輝。小松原預感一個生命即要飛翔而去，沒人留得住。這個早晨的預感十分準確，在第二天得到了應驗。

  小松原沒去看狼夾子，順著老冬狗子走過的路線去找他。逃上山時神經高度緊張，又慌不擇路，沒注意到自己走上的幾乎是絕壁崖頂，老冬狗子隱藏幾年不被人發現，是必然的了。

  「和玉米要是到這裡，自己說不準已經當上父親。」小松原帶著幾分缺憾想，山上的夜晚，他的夢境月亮始終半圓。

  前邊沒有路，落葉一年覆蓋一年，厚厚的堆積著，腳下的草地海綿一樣暄騰。小松原在想，老冬狗子一定是生了翅膀穿飛茂密的林子。他變成一隻小鳥，在樹的空隙間向前飛去。

  一天前老冬狗子以飛的姿勢下山，這一帶他熟悉，雖然不經常來，也不至於迷路。樹木間野葡萄藤纏繞，行走相當困難，人變成只松鼠就好了。

  一串串成熟的紫色野葡萄，點綴著晚秋顏色加深的植物間，讓人感覺世界沉甸甸的。老冬狗子心也踏實，這是一個食物豐富的季節，逃亡中最不為食物發愁。

  倘若不是去埋葬一個叫玉米的女人，老冬狗子停下來，摘下野葡萄放入葫蘆里封住口，半年後就是原汁原味的野葡萄酒了，他一年飲的酒，全是自己釀造的。

  「回來采葡萄。」老冬狗子盤算著。

  野葡萄，還是野葡萄，這裡成了葡萄園，他像似走不出葡萄的包圍。他不想碰那閃著成熟之光的野葡萄都不成，一串從兩棵樹間垂吊下來的野葡萄串，刮著到他的臉頰，濃郁的香味極大地誘惑了他。老冬狗子稍微提了下腳，嘴就可以直接吃到葡萄。

  山裡的許多不善於使用手的動物，就這樣享受山貨吧？

  老冬狗子的厚嘴唇被染成紫色，淡紫色的漿汁流出嘴角，任何動物見了都要條件反射，都要吃那葡萄。

  老冬狗子沉醉在野葡萄園裡，一個動物在路邊等待他許久了，它不動聲色地躲藏在樹枝間窺視，闖入它領地的人令它不舒服，待仔細觀察吃野葡萄人後，面孔並不陌生，幾年前他就追殺自己，一直在追殺。

  老冬狗子沒聽到死神移近的腳步聲，心裡還在釀造他的葡萄酒，甚至於打算多釀些，這個冬天不是自己一個人過。逃跑的憲兵不準備回到狼群一樣的憲兵隊，小松原看上去是只不吃肉的狼，或者本來就不是只狼。從他講述中，帶著玉米逃亡，真得換一種眼光看他。

  老冬狗子嗅覺靈敏，他忽然聞到危險的味道，是熊身上的濃烈松樹油脂味道。他握緊鐵杴，唯一可與熊搏鬥的武器。

  熊走近沒立刻攻擊，出於怎樣的目的難以揣測。它把自己的一隻半殘廢的前爪展示給老冬狗子，標明一個恩怨故事的曾經發生。若干年前，舔食女孩子遭到板斧的懲罰，它沒忘記這個仇。

  仇恨像只蝙蝠糾纏著他和它，歲月縮短了生命的長度，如同一根蛛絲垂吊兩塊復仇的石頭，墜斷的情況隨時隨地發生。

  憤怒的石頭遇到了發怒的機會，恩怨今天即將了結。

  形成石頭需要千萬年，石頭形成的山更需要無數萬年，一旦兩山相撞只需瞬間，山體即可粉碎。

  小松原見到是兩個蒼老的物體毀滅前你死我活的搏鬥跡象，都傷痕累累，兩敗俱亡。他不難理解發生悲慘事件的緣故，恩怨要麼化解，要麼清算，他們共同選擇了後者。

  毀掉別人生存，自己的生存也同時給毀掉。毀滅者置在野葡萄藤蔓下，無數顆野葡萄粒落下來，珍珠一樣點綴著，死亡在此刻倒讓人感覺是一種美好。

  小松原分別葬埋兩位老者，一個長眠墳里，一個睡在墓中。很多人認為墳墓是一回事。其實不然，「土之高者曰墳」，葬後不堆土植樹者謂之墓。

  給老冬狗子堆了墳，離他不遠的地方深埋了熊，兩個死者的不同待遇，看看小松原是怎麼想的吧！

  熊本屬大山的兒子，生於斯，長於斯，死後靈魂和肉體同大山融為一體，沒有留墳包的必要；人可能是草原的兒子，可能是大海的兒子，也可能是大山兒子，人在哪裡都是一隻蝴蝶，不需要和什麼融為一體。生命最後變成一粒沙，隨風飄逝。

  風終會把一個墳包刮成一粒沙，消失在浩瀚宇宙的永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