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08:05 作者: 徐大輝

  「跑啦?」韓把頭從蒙著狼皮的椅子上直起身子,那情形就像從一隻狼背上下來。

  「比受驚兔子跑得還快。」吳雙從腰間解下煙口袋,捻上一鍋兒,點著狠吸幾口,似乎把憤恨吸進去,再吐出來就是輕蔑:「可跑了和尚跑了廟嗎?你們能離開愛音格爾?」

  「你說的對,盧辛是只受驚的兔子,怕了才跑的。」韓把頭說。

  還沒從失去劉五的痛中走出來的韓把頭,極不冷靜地要找花膀子隊報仇,先派吳雙去尋他們的蹤跡。

  

  吳雙當過鬍子,深諳此道,找到胡匪沒問題。他換了一身行頭,純粹莊稼人打扮,騎馬進入荒原,也走進了往事裡——

  負傷藏在活窯(與鬍子有往來的大戶人家)的炮頭火神爺,傷口日漸好轉,守在身邊湯一碗水一碗伺候的齊寡婦,始終殷勤體貼,一種不該產生的、確切說胡匪綹規所難容的——村婦與鬍子吳雙的戀情發生了。

  關東女人對鬍子厭惡由來已久,且根深蒂固。

  年齡剛過二十歲的齊寡婦在伺候火神爺之前,待在傭人上宿的枯燥乏味、一派蕭然景象的偏廈子裡,咬牙切齒地恨罵鬍子,這與她的身世有關。她是東家的遠房親戚,丈夫死後無依無靠,投親、做傭人、寄居於此。兩月前,眼傷很重的火神爺來了,東家便吩咐她打掃乾淨西廂房,說:「火神爺眼睛瞧不見東西,需要個人照料,你留在他身邊,好好伺候。」

  「嗯!」她領會東家的話後,行為讓東家感到吃驚,她把鬍子當成自家的親人,日夜陪伴,炕燒得滾熱,被子鋪得平展,衣服洗得乾淨。臉上溢滿欣喜,一改過去沒精打采的樣子,走路微微挺起胸脯,臉施些胭粉,趁進太太房裡取針線機會還特意照照鏡子。總之,像什麼幸福突然降臨到她的頭上。

  東家瞪大眼睛,驚異地瞧著她里里外外地忙碌。原本是找個可靠的人照料火神爺,以盡地主之誼。但她似乎朝東家想都沒敢想的事上發展。他感慨道:「年輕的寡婦有幾個能真正守得住啊!」

  火神爺如果聽到東家慨言會作何感想呢?他的雙眼被火藥嚴重灼傷後,鬍子把他扶上馬背馱來的。眼睛腫得沒縫兒,磨得厲害痛得鑽心,他很想瞅眼伺候自己,夜晚睡在北炕輕輕發出鼾聲的女人模樣,僅僅感受到一雙柔軟、熱乎乎的手,給自己洗臉、擦眼睛、掖被子,想說句感謝她的話,又不知怎樣說好。

  東家請來江湖游醫,疲門(醫道)高手程醫生,他像早晨剛鑽出窩的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賣弄醫道方面的學識,反覆炫耀他給縣長、日本軍官的太太治好了眼疾,嗓門挺高有板有眼地說:「早年家父拜清宮御醫張大師兒子為師,他後來把祖傳秘方——火鍊金丹,專治各種眼疾傳授給家父……」

  那年月,江湖游醫都是程醫生這副嘴臉,這樣德性。吹歸吹,但要有點真玩藝,他用樟腦加酒適量調如泥,揉成丸如豆大,硃砂為衣,用火點燃,在手中搖滾直到不燒手、燙手。少頃,掌中有雪白細灰粘土,使小刀刮下點入眼內,爾後又是一番廢話。

  炮頭火神爺可沒那麼文雅,蠻橫地轟走程醫生:「明天放完屁再來,上完藥就滾蛋。」

  「喂,我說,你見輕嗎?」齊寡婦淺聲地問,這是程醫生灰溜溜走後她說的第一句話。

  「清涼些啦。」屋內恢復了寂靜,那令人陶醉的喘息聲又攪動他的心,在只剩下他們倆人,火神爺說,「還是火辣辣地疼。」

  「我奶奶說過個治眼傷的法兒,一勺一個。」

  「啥方?」

  「別問,下晚兒試試!」

  晚上?這個字眼對於火神爺是一種誘惑,一種折騰。多少個由蟋蟀鳴叫和女人鼻鼾組成的夜晚,他實在難熬,埋藏在心底的第一次鑽進女人被窩的滋味,活生生地反覆再現。睡在同一屋內的女人年歲一定很大,不然她敢?或許,她是想男人想發瘋的女人……那也好。

  火神爺盼望夜晚來臨,度秒如年,想入非非。

  嚓!劃火柴,她點燈。

  她懷著美妙的心情,猜測她是怎樣望著自己,一步一步走近,解開她的帶大襟花上衣紐扣……他伸出雙臂,摟住她……

  「躺平,別動。」齊寡婦將他伸到被外的胳膊送回被窩,脫鞋上炕,托起他的頭放在胳膊上,移向已解開的衣襟而袒露的胸前,火神爺鼻尖觸到胖乎乎烤人的肉體,一股濃香味的水柱陡然射來,潤入乾澀的眼瞼,痛苦漸漸減輕。眼前晃動昏黃的燈光,渾然中出現一片雪白,心怦然一動,他猜到了那是件尤物。

  「明個兒再上一次。」齊寡婦兜地轉回身,迅捷地下炕,扔過一條毛巾,「擦一擦,淌到嘴邊啦。」

  火神爺僵住,沒擦。讓那乳白色的液潤進嘴裡,甜滋滋的,緩緩流進枯寂蒼涼的心底,凍土被潤酥融化,翳子被驅散,眼前豁然開朗。見到女人與想像的差異令他吃驚:她這麼年輕,破衣爛衫裹著的軀體鼓鼓溜溜,背影很美。

  「你多大?」

  「比你小!」轉過去的那張年輕的臉,微帶羞澀狀,不禁紅了臉。

  「你男人……」

  「他死啦。」

  「有孩子?」

  「活了三個月,頭年也死啦。」

  氣氛像冰一樣冷,這樣氛圍中倆人滯了非分之想。

  在第二次齊寡婦往火神爺眼裡擠奶汁時,情感失控的火神爺一口叼住紫紅色乳頭。是本能是情愛?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她傾身胸脯緊壓著那張硬硬胡茬的臉,兩眼呆呆的,呼吸急促。任憑滾燙的大嘴吸吮。迷茫的痴情燃起烈火……她擁著他淚水湧出的眼眶。

  「嘔,女人吶!」東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沒什麼理由干涉或拆散他們。他比墜身情網的齊寡婦頭腦清醒,預測她的未來是徒勞,枉然。

  獻出由衷的愛也罷,雙方需要得到滿足也罷,地主土大院裡的背靜土屋裡,鬍子炮台火神爺和齊寡婦把倆人都想幹的事幹了。

  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女子,先後遭到喪夫、喪子的雙重打擊,火神爺覺得她可憐。拆開馬褂夾層取出一根金條,說:「給你。」

  「我不要!」

  「要啥?」

  「要你!」齊寡婦洋溢著野性的興奮。

  女人通過男人對她的需要程度來判斷男人對她愛的深淺,顯然是淺薄的。齊寡婦根據火神爺做愛的時咬她的肩膀,啃她的鼻子,叼她的耳朵的火烈,推斷出他離不開她。為博得對方的歡心,她索性拴上門,大白天鑽進火神爺的被窩,固執地堅信暖烘烘的酥胸能拴住這匹野馬,哼起那首《勸鬍子歌》:

  我勸你呀快回頭,

  別入局和綹。

  家中有妻又有兒,

  別在外逗留。

  殺人要償命,

  害人要報仇。

  誰家沒有姐和妹,

  誰家沒有馬和牛。

  快拿人心比自心,

  別讓家人犯憂愁……

  「我男人也是鬍子。」齊寡婦見他毫無棄匪為民之意,講其自身遭遇,想換取他的同情。她含淚講道:他們原本是普通莊戶人家,租種兩垧多河灘地,日子不富足可總算過得下去。餓紅眼的村民不少人掛柱當了鬍子,她腆著大肚子攔住丈夫的馬頭:「熬過今年,大水撤了咱再種地……孩子要出生了,不能沒爹呀。」

  「種地?咋能和當鬍子比呢?吃喝不愁。」丈夫狠勁抽打馬一鞭子,頭沒回,一溜煙兒跑了。

  勸沒勸住,留沒留住,丈夫撇下她掛柱當上鬍子。她整日提心弔膽,默默為他祈禱,別遭什麼不測。然而,一年後丈夫的死訊傳到家裡,她正爹一聲媽一聲痛叫著生孩子。孤兒寡母的日子咋過?家沒粒米,她一臉菜色,苦命的孩子連漱口的奶水都沒有,嬰兒吃了三個月的玉米糊糊,就夭折了……齊寡婦動情地說:「我已是你的人啦,咱倆一起回我老家過日子吧!」

  火神爺是沒聽見,還是故意沒理睬她,用被子蒙上臉不再吭聲。

  綹子派人捎來大櫃的話,眼睛治好後速歸,數日後要砸個大響窯。一個綹子離開前打後別的炮頭不行,特別是築有堅固炮台,並設有暗堡地槍的大戶人家,攻打成功與否往往就取決於炮頭。火神爺對來人說:「告訴大當家的,三兩日後,我定回綹子。」

  所以,就有這樣一個結果:她依然沒放棄留住火神爺的努力。既然是最後一夜,分秒都顯得珍貴。燈剛吹,月亮迫不及待地擠進來,像蟲子似地在兩個赤光的身子上頑皮地爬來爬去。此刻,土炕上的場景別開生面,或者說驚世駭俗:火神爺用他牛般的呼呼喘息給身下的女人伴奏,女人卻很投入地唱流傳民間的《勸匪歌》:

  我勸綹子弟兄們,

  別給俺們火澆油……

  折騰了許久,月光疲憊地爬出去,小土屋闃然。夜半,火神爺被啜泣聲驚醒,他安慰她說:「我不是說了嗎,砸開響窯就回來。」

  「別走……」她微弱聲息中蘊含著絕望和惆悵。

  「我得走!」他口氣十分堅決,中斷胡匪生涯怎麼行呢?

  小屋重又闃然。

  噗,熱乎乎的東西噴過來。他霍地躥下炕去點燈,暗淡不明煤油燈的光芒,把一切都照明了。她裸赤的胴體被血染紅,一把裁衣服的剪子扎進胸膛……

  「這為啥呀你?」火神爺抱住兩眼緊閉,氣息微微的她,淚水簌簌落下。

  「別……別當……胡……子!」齊寡婦斷續說出最後這句話,便死在鬍子炮頭火神爺的懷裡。

  炮頭火神爺埋葬齊寡婦後,拔了香頭子(離開綹子),後到了韓把頭的狩獵隊……火神爺就是吳雙。

  吳雙找到了花膀子隊的老巢,但已是空蕩無人。

  「灶坑裡還有火星,他們走的時間不長。」吳雙說,他磕去菸灰,用嘴連嘓帶吹地通透下菸袋桿,而後插入煙口袋,纏好掖進腰間,問:「我是不是繼續找花膀子隊?」

  韓把頭片斷沉吟,說:「先不去了,有屁股不愁打,這筆帳先記著,日後再找他們算。吳雙,我們去捉海冬青(一種獵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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