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語言招魂

2024-10-08 11:57:20 作者: 韓少功

  學語言,其實是最簡易之事。一個人可能學不好數學,學不好哲學,學不好園藝或烹調,但只要沒有生理殘障,又有足夠的時間投人,再笨,也能跟著姥姥或鄰童學出流利的言語。即便是學外語,一般也不需要什麼特殊的天賦和才具,你把幾百個或幾千個小時砸進去,何愁不能換上一'條純正的倫敦皇家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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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加速現代化建設,出現了舉國上下的英語熱。兩三億學生娃娃嘩啦啦大讀英語,熱得也許有點過了頭,在英語發展史上也算得上罕見奇觀。但英語熱了多年,有些中國人一旦用英語還是撓頭抓腿,半生不熟,有七沒八,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於是自覺愚笨無比——其實,這種自慚也過了頭。

  英語難學至少有以下原因:

  漢語以方塊字為書寫形式,是一種表意語言,與英語一類表音語言有天然區隔,在歷史上風馬牛不相及,長期絕緣,基質大異,各有固習和嚴規。比較而言,印歐語系雖品種繁多,但同出一源,其中有拉丁語一分為多,有日耳曼語一分為多,分家兄弟仍分享著幾分相似的容顏,是大同小異或明異暗同。此後,英語在英倫三島上形成,作為「三次入侵和一次文化革命」的產物,被丹尼爾·笛福視為「羅馬/撒克遜/丹麥/諾曼人」的共同創造,其中包括了日耳曼與拉丁兩大語流的別後重逢,可視為發生在歐洲邊地的遠親聯姻。由此不難理解,英語雖為混血之物,仍承印歐語系的自家血脈,與各個親緣語種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一位南歐或中歐人學習英語,或多或少仍有親近熟悉之便,不似中國人一眼望去舉目無親,毫無依傍,缺少入門的憑藉。

  另一方面,漢語曾被沙漠和高山局限在東亞,是十六世紀以後一個民族逐漸淪人虛弱時的語言,雖有一份恆定與單純,卻缺乏在全球擴張的機會。可以比較的是,英語憑藉不列顛帝國和美利堅超級大國的兩代強勢,在長達近三百年的時段內,由水手、士兵、商人、傳教士、總督、跨國公司、好萊塢影片、BBC廣播、微軟電腦軟體等推向了全球,一度覆蓋了和仍在覆蓋世界上的遼闊版圖。在這一過程中,物種一經遺傳就難免變異,規模一旦龐大就可能瓦解。英語離開母土而遠走他鄉,實現跨地域、跨民族、跨文化的結果,竟是變得五花八門和各行其是。儘管「女王英語」通過廣播、字典、教科書等等,仍在努力堅守標準和維繫破局,但不同的自然條件、生活方式以及社會形態,使散布在歐、美、澳、非、亞的各種英語變體,還是無可挽回地漸行漸遠。到最後,世界上不再有什麼標準英語,只有事實上「複數的英語」——包括作為母語的英語、作為第二語的各式英語,包括貧困民族和貧困階層那裡各種半合法的「破英語」。高達五十萬的英語詞彙量,比漢字總量多出十幾倍,就是分裂化帶來的超大型化,大得讓人絕望。一個英美奇才尚無望將其一網打盡,中國的學習者們又豈能沒有力不從心的沮喪?

  更重要的是,生活是語言之母,任何繞過相應生活經歷的語言學習必定事倍功半。當英語僅僅作為一門外語時,在學習者那裡常常只是紙上的符號,無法連接心中的往事,於是類似沒有愛情的一紙婚書,沒有歲月的一張日曆,或者是庭院房屋已經消失的一個住址,沒有生命感覺的注入,不是活的語言。學習者們不一定知道,英語中所有尋常和反常的語言現象,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過都是歷史的自然遺痕。在過去的十幾個世紀裡,英語是先民遊牧的語言,是海盜征戰的語言,是都市和市民階層頑強崛起的語言,是美洲殖民地里勞動和戰爭的語言,是澳洲流犯、南洋商人以及加勒比海地區混血家庭的語言,是南非和印度民族主義運動的政治語言,是資本主義技術精英在矽谷發動信息革命的機器語言……中國人置身於遙遠的農耕文明,沒有親歷這諸多故事,對英語自然少不了經驗障礙;如果對這一切又沒有足夠的知識追補,真正進入英語無異於緣木求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於一切學習英語的人來說,眼前這本《英語的故事》是十分重要的讀物。作者羅伯特·麥克拉姆等人給學習者們提供了必要的補課。他讓語言返回生活,返回語言產生的具體情境。他拒絕語言學中的技術主義和工具主義,堅持從語言中破譯生活,以生活來註解語言,用一種近似語言考古學的態度,將讀者引人歷史深處,其細心周到的考察,生動明快的筆觸,恢復了語言與生活的原生關係,重現了語言背後的生存處境和表達依據,使一個個看似呆板和枯燥的詞語起死回生。這是一本為詞典找回脈跳、體溫以及表情的書,是為語言學招魂的書。它甚至不僅僅是一本語言史,而是以英語為線索,檢索了英語所網結的全部生態史、生活史、社會史、政治史、文化史,在史學領域也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文化史當然包括了文學史'^讀過此書之後,像我這樣的文學讀者,對莎士比亞、尤利西斯、惠特曼等西方作家想必也會有新的發現和理解,對一般文學史里的諸多疑團可能會有意外的恍然大悟。

  因此,在一個中國全面開放的時代,一切對西方有興趣的讀者,一切知識必須涉外的學者、記者、商人、教師、官員以及政治家,都能從這本書中獲益,都能透過英語之鏡對西方文明獲得更加逼近和入微的觀察。

  本書的譯者歐陽昱,長期旅居英語國家,又是一個詩人兼小說家,有漢語寫作和英語寫作的豐富經驗,在此書的翻譯中經常音意雙求,源流兼顧,形神並舉,有一些譯法上別開生面和饒有趣味的獨創,頗費了一番心血。個別詞語如「幣造(coin原意為幣,引意為生造或杜撰)」,出於詞彙上援英人中的良苦用心,雖不易被有些讀者接受,卻也不失勇敢探索之功,為進一步的切磋提供了基礎。

  200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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