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跟著什麼走
2024-10-08 11:56:44
作者: 韓少功
「跟著感覺走」是八十年代的流行語之一。當時計劃集權體制以及各種假大空的偽學受到廣泛懷疑,個人感覺在中國藍螞蟻般的人海里紛紛甦醒,繼而使文學寫作突然左右逢源天高地廣。傳統理論已經不大靈了。「理性」一類累人的詞黯然失色,甚至成了「守舊」或「愚笨」的別號,不讀書和低學歷倒常常成為才子特徵——至少在文學圈裡是如此。感覺暴動分子們輕裝上陣,任性而為,恣睢無忌,天馬行空,不僅有效恢復了瞬間視覺、聽覺、觸覺等等在文學中應有的活力,而且使主流意識形態大統遭遇了一次激烈的文學起義。
「跟著感覺走」,意味著認識的旅途編隊終於解散,每個人都可以向感覺的無邊荒原任意拋射探險足跡。每個人也都以准上帝的身份獲得文字創世權,各自編繪自己的世界圖景。
但這次感覺解放運動的副產品之一,是「感覺」與「理性」的二元對立,成為一種隱形元敘述在知識活動中悄然定型,帶來了一種以反理性為特徵的感覺崇拜。很多獨行者在這一點上倒是特別願意相信公共規則。
一般而言,文學確屬感覺主導下的一種符號編織,那麼感覺崇拜有什麼不好嗎?跟著感覺走,如果能夠持續收穫感覺的活躍、豐富、機敏、特異、天然以及原創,那麼我們就這樣一路幸福地跟下去和走下去吧。問題在於,才走了十幾年,感覺的潮向就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當一位青年投稿者來到我所在的編輯部,憑「感覺」就斷言美國人一定都喜歡現代派,斷言法國女人絕不會性保守,甚至斷言中國最大的不幸就是沒被八國聯軍一路殖民下來……這種「感覺」的過於自信不能不讓我奇怪。在這樣的感覺生物面前,當你指出西方文明的殖民擴張曾使非洲人口銳減三億,曾使印第安人喪命五千萬,比歷史上眾多專制帝王更為血債纍纍,這些毫不冷僻和隱秘的史實,都會一一遇到他的拒絕,嗔一下就嗤之以鼻:騙什麼人呢?他即算勉強接受事實,但用不了多久也會情不自禁地將其一筆勾銷——他的「感覺」已決定他接受什麼事實,同時不接受什麼事實。這種近乎本能的反應,就算拿到西方的編輯部大概也只能讓人深感迷惑吧?
這一類感覺分子現在不願行萬里路(搓麻與調情已經夠忙的了),更不想讀萬卷書(能翻翻報紙就算不錯),但他們超經驗和超理性的雙超運動之後,感覺並沒有更寬廣,倒像是更狹窄;不是更敏銳,倒像是更遲鈍。一些低級的常識錯誤最容易彈出他們的口舌。
眼下關於文學的消息和討論,越來越多於文學本身。一些人在不斷宣布文學的死亡,好像文學死過多少次以後還需要再死。一些人則忙著折騰著紅利預分方案,比如計較著省與省之間、或代與代之間的團體賽得分,或者一哄而上爭當「經典」和「大師」3F始探討瑞典文學院那裡的申報程序和策略。與此同時,冠以「文學」名義的各種研討會上恰很少有人來思考文學,尤其沒人願意對我們的感覺偶爾恢復一下理性反省的態度——誰還會做這種中學生才會做的傻事?
其實,九十年代很難說是一片感覺高產的沃土,如果我們稍稍放開一下眼界,倒會發現我們的一些重要感覺正悄悄消失。俄國人對草原與河流的感覺,印度人對幽林與飛鳥的感覺,日本人對冰雪和草葉的感覺,還有中國古人對松間明月、大漠孤煙、野渡橫舟、小橋流水的感覺,在很多作家那裡早已被星級賓館所置換,被寫字樓和夜總會所取代。如果說「自然」還在,那也只能到鬧哄哄的旅遊地去尋找,只能在透著香水味的太太散文里保存。即便一些鄉土題材作品,也使讀者多見怨恨和焦灼,多見焦灼者對都市的心理遠眺,多見文化土產收購者們對土地的冷漠。感覺器官對大自然的信息大舉,使人幾乎成了都市生物,似乎有了標準化塑料人的意味,不再以陽光、空氣以及水作為生存條件,也不再輻射特定生態與生活所產生的特定思想情感。
在很多作品裡,對弱者的感覺似乎也越來越少。「成功者」的神話從小報上開始蔓延,席捲傳記寫作領域,最終進入電視劇與小說——包括各種有償的捉刀。在電視台「老百姓的故事」等節目面前,文學不知何時開始比新聞還要勢利,於是改革常常成了官員和富商的改革,幸福常常只剩下精英和美女的幸福。成功者如果不是滿身優秀事跡,像革命樣板戲裡那種黨委書記,就是頻遭隱私窺探,在起鬨聲中大量收入人們戀戀不捨的嫉恨。而曾經被兩個多世紀以來作家們牽掛、敬重並從中發現生命之美的貧賤者,似乎已經淡出文學,即便出場也只能充當不光彩的降級生,需要向救世的某一投資商叩謝主恩。在這個時候,當有些作家在中國大地上堅持尋訪最底層的人性和文明的時候,竟然有時髦的批評家們斥之為「民粹主義」,斥之為「迴避現實」、「拒絕世俗」。這裡的邏輯顯然是:人民既然不應該被神化那就應該刪除。黑壓壓的底層生命已經被這些批評家理所當然排除在「現實」和「世俗」之夕卜,只有那些朱門應酬、大腕謀略、名車迎送以及由這些圖景暗示的社會等級體制,才是他們心目中一個民主和人道主義時代的堂皇全景。他們連好萊塢那種矯情平民主義也不擅擺設。他們不知道大多數成功者的不凡價值,恰好是因為他們有意或無意地造福於人類多數,而不是他們幸為社會「叢林規則」的競勝者,可以獨尊於歷史聚光燈下,壟斷文學對生命和情感的解釋。
最後,關於個性的感覺也開始在好些作品中稀釋。如果說,玩世不恭和憤世嫉俗在八十年代曾是勇敢的個性,那麼在今天已成為諸多娛樂化作品中「貧嘴雷鋒」們的共同形象,已經朝野兼容蔚為時尚,就像搖滾、麻將、時裝、美容、電子寵物等等,一轉眼成為追隨潮流而不是堅守個性的標誌。卡拉0K取代了語錄歌,國標舞取代了「忠字舞」,棄學下海成了新一輪知青下鄉,你不參與其中簡直就是自絕於時代。市場體制確實提供了個性競出的·自由空間,但在另一方面,一切向錢看的利慾專制又截堵了個性生成的很多方向,全球經濟一體化對地域、民族、宗教等諸多界限的迅速剷除,也毀滅了個性生成的某些傳統資源,與法西斯主義和革命造神運動的文化掃蕩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更具有隱形特點和「自由」的合法性。於是,對於很多人來說,堅守個性倒是一件更難而不是更易的事情了,獲得感覺也是一件更難而不是更易的事情了。昆德拉曾宣稱,性愛是最能展現個性的禁域。但恰恰是性愛最早在文學作品裡千篇一律起來:每三五行就來一句粗痞話,每三五頁就上一次床,而且每次都是用「白白的」、「圓圓的」一類套話以表心曲——這就是有些人自作驚訝的「隱私」《上海文學》最近一篇評論還發現:恰恰是有些「個人化寫作」口號下的作品,不僅文風、情節、人物上彼此相似,連開頭和結尾都驚人地雷同,這到底是更個人化還是更公共化?
我們可以抹甘油以冒充眼淚,可以鬧點文字癲癇以冒充千愁百怨,但我們沒法掩蓋在很多方面的感覺歉收甚至絕收——除了顏廢業務還算人氣旺盛。頹廢在這裡不是貶義。頹廢可以成為大瀉偽善的猛藥,是人性多變的真實底線。但文學如果離開了對自然、弱者、個性的感覺,就不能不失重和失血,連頹廢也會多幾分誇飾叫賣的心機,成為一些寄生者扎錢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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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時代已經大變,我們在足以敷用的宣傳品和娛樂品之外已不再需要文學,至少不再需要舊式的經典標尺。比如說我們的視野里正在不斷升起高牆和大廈,而「自然」不過是一種書本上的概念,不再是我們可以呼吸和朝夕與共的家園。我們無法感覺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再重要的東西,也不必對這些東西負有感覺的義務。更進一步說,在某種現代思潮的強詞之下,我們「感覺殘疾」的狀態也許正是新人類的標準形象。人類中心的世界觀,正鼓勵人們弱化對自然的珍重和敬畏,充其量只把自然當作一種開發和征服的目標。功利至上的人生觀,正鼓勵人們削減對弱者的關注和親近,充其量只把弱者當作一種教訓和憐憫的對象。而直線進步和普遍主義的文明史觀,正強制人們對一切社會新潮表示臣服膜拜,把「時尚」與「個性」兩個概念悄悄嫁接和兌換,讓人們在一個又一個潮流的裹挾之下,在程程追趕「進步」和「更進步」的忙碌不堪中,對生活中諸多異類和另類的個別反倒視而不見。這就是說,文學跟著感覺走,、感覺卻沒有信馬由韁暢行天下的獨立和自由,在更常見的倩況下,它只是在意識形態的隱形河床里定向流淌。大而言之,它被一種有關「現代化」的宏大敘事所引領,在自由化資本體制與集權型官僚體制的協同推動下,進人一種我們頗感陌生的感覺新區。
這裡當然還會有感覺,還會有感覺的大量生產和消費,只是似乎很難再有感動。
當紅頂儒商一批批從心狠手辣的「剝削者」形象轉換為救世濟民的「投資家」形象,當近代民族戰爭一次次從「愛國主義」的英雄故事轉換為「抵抗文明」的愚頑笑料,意識形態霸權的新老變更軌跡已不難指認,而作者們的感覺巳很難說純潔無瑕。意識形態當然不值得大驚小怪。文學並沒有潔癖,各種偏見從來不妨礙歷史上眾多作家寫出偉大或比較偉大的作品,也不妨礙作家們今後寫出偉大或比較偉大的作品。只是偏見一旦成為模式和霸權,意識形態才會成為一種強制和壓迫,現實才會受到習慣性曲解,人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等方面的深度受害才會危及藝術與人。在這裡,以為感覺永遠是「個人化」的從而永遠安全可靠的說法,至少是對這種殘害不加設防的輕浮自誇。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從來沒有純屬天然的感覺。幼兒與成人的感覺不可能是一回事,原始人與現代人的感覺也不可能是一回事。石匠對布料沒有感覺而水手對草原沒有感覺。把感覺當作與生倶來的個人天賦或者丹田之氣,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戀者神話。更重要的是,回歸個人感覺之道也各各相異。當年莊子是用「見素抱樸」、「少私寡慾」之法來求得「滌除玄覽」之功,禪宗是用「六根清靜」、「無念無為」之法來通達「直契妙悟」之境。與此相反,很多自比莊禪的現代非理性分子,卻把感覺僅僅當作身體欲望到場的產物,通常是興高采烈地奔赴聲色犬馬萬丈紅塵,用決不虧待自己的享樂主義,來尋求超越理性的通靈法眼——這一種多放任而少節制、多執迷而少超脫、多私慾而少公欲的社會實踐,當然也會留下感覺,只是這些花花感覺可能會多一些市井味和媽咪味,與眾多文化石匠和文化水手的感覺相去甚遠。那麼,把這兩者混為一談,是感覺崇拜者的無意疏忽,還是消費主義體制設局誘導的大獲成功?
憑藉科學技術,很多文化商家甚至在預告感覺工業化時代正在到來,似乎有了電子網絡、人工智慧、克隆技術一類以後,人們的任何感覺都可以在工作室里自由地虛擬、複製、傳輸以及啟動運作,每一個人只要懷揣某種消費卡,都可以成為無所不能的感覺富翁。我並不懷疑技術神力,正像我相信石器、銅器、印刷、舟船、飛機、電視等等已大大改變我們的感覺機能,已經有效介入人性的演進。然而技術都是人的技術,虛擬感覺仍然源於製作者的感覺經驗,因此只能是一種第二級替代品;特別是這種替代品供給被市場與利滷主導時府候,它勢必逢迎主要購買力,大概很難對所有的心靈公平服務。至少到目前為止,「虛擬技術已經在飛機駕駛訓練、商店購物乃至個人性愛情境方面得到了運用,但設計專家們並沒有考慮設計軟體模擬老鼠打洞的聲音,再現麻雀飛過稻田的景象,或者讓人們體驗握住一把沙子的感覺」(引自南帆《電子時代的文學命運》文,一九九八年)。即便有那麼一天,現代科技可以虛擬死囚家屬向警察繳子彈費的感覺,可以虛擬窮孩子抱著一塊磚頭當洋娃娃的感覺,可以虛擬抗惡者被受益民眾出賣的感覺,可以虛擬腦子裡一片荒原以及故鄉在血管里流動的感覺……問題是:那時候還有多少人願意選擇這些感覺?
如果人們不再願意接人這些感覺,是因為這些事件已不再存在於現實,還是人們的感官已被文化工業改造得冷血,已經對這些活的現實冷冷絕緣?
感覺是一種可以熄滅的東西,可以封存和沉睡的東西。從嚴格的意義上說,感覺與理智時時刻刻相互纏繞,將其機械兩分只意味著我們無法擺脫語言的粗糙。正因為如此,當感覺與理性的簡單對立被虛構,當感覺崇拜成為一種潮流並且幵始鼓勵思想懶惰,感覺的蛻變就可能開始了。一個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的過程,即思想僵化被感覺殘疾取代的過程,感覺與特定意識形態惡性互動的過程,就可能正在到來。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如果還是一種有意義的行為的話,面對這種惡性互動的危機,它是否需要再一次踏上起義之途?
199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