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2024-10-08 11:44:06
作者: 李強
關六愛發牢騷,半瓶啤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這國子呆頭呆腦,騙了也就騙了,只怪這世道騙子太多,防不勝防。你說,就這國子天天惦記著他那寡婦老媽,天天擔心她上當受騙,三天兩頭給她打電話,給她講這講那,可她還不是一樣上當受騙?沒辦法,這騙子真他媽的無孔不入,不定啥時候,你就著了他的道兒……」
國子媽的故事
夜裡倒是下了點兒雨,連地皮也沒打濕,揚湯止沸,天倒更像個蒸籠了。
早上一睜眼,國子媽是打算趁涼快去地里看看的,騎著電動三輪走了一半,見路邊有一堆鑿得方方正正的石頭,前幾天修橋用過的,橋修好了,這些石頭也就撂在這兒沒人管了。
國子媽下車看了看,這麼好的大石頭,扔在這兒真是可惜!房後廁所化糞池那裡正需要壘砌起來。現在一下雨就往化糞池裡灌水,把房都洇壞了。
幾趟下來,就過了半晌午,國子來電話的時候,國子媽正從車上往下卸石頭。大熱的天,國子媽那件肥大的汗衫早就濕透了,汗水順著脖梗子滴到石頭上,嗞的一聲。
要不是國子的電話,國子媽還要再運上兩趟,可現在,還是先收拾收拾做飯去吧。餓倒是還不餓,打挨餓的年月里熬過來的,這都不叫啥。天天頓頓都能吃得飽飽的,沒見村子裡不少鄉親都得了糖尿病、高血壓這些富貴病,也是的,吃慣了粗茶淡飯的胃,怎麼禁得住大魚大肉呢!不餓,但是兒子說了,到了飯點兒要吃飯,莫累壞了身子。其實,身子累是累不壞的,累一累反倒不容易鬧病。可三兒在千里之外還記掛著咱,這就是他的孝心,咱就得聽兒的話不是?
國子排行老三,上頭是兩個姐姐,大姐嫁到了鄰村,還是個農民,二姐嫁到了縣城,吃上了公家糧。國子是家裡的寶貝疙瘩,在當媽的眼中,就是幾個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了,出去外面闖蕩了好幾年,錢掙下了些,只是走南闖北的在外漂著,總不是個長事,總是讓當媽的牽腸掛肚。
國子剛出去頭兩年就掙了不少錢,一到家就嚷嚷著要把老房拆了蓋新房。
國子媽起初不同意,說:「這房還能將就著住,等你帶媳婦回來再蓋新房不遲。」
國子卻說:「這老房子矮,房頂還漏了雨,牆都裂了縫。再說,這院子比街面還矮著好大一截,天一下雨,別人都是往家裡跑,您卻得往外頭跑,捅下水道,堵沙袋,要不雨水就得倒灌。」
一聽這,國子媽就流了淚,過去,國子爸也一直這麼叨叨著要蓋新房,可沒等攢夠錢,就生了什麼急病,沒出半年就走了,治病把攢的那點兒錢也給折騰淨了。國子媽真是不願讓誰再提蓋房的事了。
可國子還是把新房給蓋了起來。依著國子,是要起個二層樓的,國子媽死活不肯,兒子在外頭掙錢不容易,今後還要娶媳婦養活孩子,到處都是用錢的地兒,怎麼能可著勁兒地造呢?樓房沒蓋成,可國子把平房蓋得也很氣派,當年在村里就是最高的房了。院子也墊高了,光土就拉了幾百車。其實,這麼高的房住著並不很舒服,特別是冬天,採光足了,但天一黑,那點兒熱乎勁兒很快就散了。可國子看著高興,說:「這房一高了,人前也覺得揚眉吐氣了。」
若只是蓋了新房,國子媽也還沒什麼,又過了兩年,國子居然自作主張在縣城裡買了樓房,說是什么小產權,便宜,國子媽去了一打聽價錢,還是倒吸了好幾口冷氣。兒子在外頭到底做什麼,能掙得下這麼些錢?不吃不喝也是掙不下的呀!
這麼著,國子媽心裡越來越堵得慌,問國子在外頭幹啥,國子支支吾吾地說是做生意,倒騰點兒東西。做生意?生意是那麼好做的嗎?兒子是打媽肚子裡出來的,當媽的心裡明白兒子有幾斤幾兩,沒什麼真本事,外頭的錢就那麼好賺嗎?
更讓國子媽惦記的是,國子是跟著那個關六出去的。
關六這孩子,怎麼說呢?倒也不能說是什麼壞孩子,就是成天價遊手好閒,招貓逗狗,還有就是油嘴滑舌,油腔滑調。也不知道,三兒是什麼時候就跟他混到了一起。可又一想,跟著關六就跟著關六,畢竟是鄉里鄉親,也比三兒年長几歲,在外頭好歹能照應一下。三兒是個老實孩子,老實孩子到哪兒都受氣,上學那會兒,三兒就斷不了吃個啞巴虧,要不是這,他咋就那麼不願意上學呢?
國子媽把昨晚上熬的玉米茬子粥放到液化氣灶上熱著,隔了一夜,那粥有了些餿味兒,國子媽捨不得扔,餿了的粥更有味道,饅頭連熱一熱也省了,等會粥熱開了,撕一撕往粥里一泡,粥也不那麼燙了。
可一坐到炕上,國子媽就覺得乏累了,手連蒲扇也要搖不動了,上眼皮沉沉地墜下來。到底是老了,想公社修水庫那會兒,她用獨輪車推土,一推就是一整天,也沒覺出個累字,那時候,肚子還總是吃不飽。唉,那就先在炕上側歪會兒,打個盹再吃飯也不遲,就自己一個人,自由得很哩。
睡也睡不實,朦朦朧朧中,國子媽想起來,一直說哪天要去廟裡燒柱香,可總沒去,這回一定得去了。她倒是不信佛,也不迷信,可最近這心裡頭老是不踏實,空嘮嘮的,吃了降壓藥也不管用。燒柱香,求菩薩保佑三兒吧!
盼只盼,三兒能幹個正經營生。
國子媽只是打了個盹,粥就糊了。是手機把她給吵醒了。她一邊接起電話,一邊忙著去關液化氣灶。
「媽啊!」電話那頭叫了聲媽,就已經泣不成聲。
國子媽心裡一驚,頓時也掉了淚。「三兒啊,咋了這是?三兒!三兒!你說話啊!三兒!正剛啊!國正剛!你這是咋啦?你這是在哪兒啊?」兒行千里母擔憂,雖說三兒遠在天邊,可娘兒倆還是心連著心,要不,剛才咋就夢見三兒在外邊惹了事,被一群人圍著打哩?
電話那頭再沒有三兒的聲音了。國子媽對著空無一人的電話不知所措,她的三兒呢?她的兒子國正剛呢?
電話那頭換了個人,語氣有些生硬,但還算有禮貎。「你是國正剛他媽?」
國子媽壓壓了哭聲,這人是誰?顯然不是關六,關六應該喊她「嬸子」的,她有些害怕,說不定,三兒的命就攥在這個人手裡呢!「是,我是國正剛他媽!請問……」她甚至用了個「請」字。
「我是廣東MM派出所的警察,你兒子犯了事,現在被我們抓了……」
後面的話,國子媽已經聽不清了,她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天打五雷轟的感覺。她早就知道得有這麼一天,憑三兒的那點本事,能在外面掙下什麼大錢來?!可是,為啥還是放他出去了呢?早把他關在家裡,也不至於到今天!自己為什麼不肯到縣城裡住那套小產權?不就是覺得那錢來路不正嗎?可是,眼下這房,自己咋就越住越心安理得了呢?
「喂!喂!你在聽我們說話嗎?別淨忙著瞎哭啦!現在你得想想辦法啊!」
對,對,是得想想辦法,可我一個農村老太婆,我能想什麼辦法呢?別說是千里之外的廣東,就是十幾里地之外的縣城,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是無計可施的!
「這麼著吧,看你也挺不容易,你兒子雖然這事兒非常嚴重非常惡劣,但是我跟我們領導匯報一下,看能不能出點錢,把人先保出去。」
國子媽的眼前出現了一根救命稻草,她一個勁兒地直點頭。
對方顯然有些不耐煩,追問道:「到底行不行啊?」
國子媽竟咧開嘴笑了,她笑自己,點什麼頭啊,人家又看不見。「行!行!行!行!」隨著這一聲聲「行」,她的頭還繼續點著。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向領導匯報一下,你不要掛機,我這就給你答覆。另外,你現在就近找到一家銀行,把錢準備好,我一會兒會告訴你銀行帳號。」
聽到「銀行帳號」四個字,國子媽的心突然抖了一下,三兒不是說不能輕易給人匯款嗎?他們會不會是騙子?可他們是警察,警察怎麼會騙人呢?警察?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警察?不是警察?可他們明明知道三兒的大名「國正剛」,怎麼會有錯?不會有錯的還有兒子的聲音,是三兒先打過來的電話啊!自己怎麼是老糊塗了?連三兒也懷疑!國子媽的腦子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攪得一團糟,她來不及多想,好在對方的電話沒掛,她顫顫巍巍地問:「喂,警察同志,你們沒打孩子吧?」
那邊的聲音很嚴肅,說:「怎麼會?現在都講文明執法了,我們不會打人的。不過……那還要看他的認罪態度啦!」
國子媽剛剛落到肚子裡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兒,「警察同志,我們這孩子吧,嘴笨,不會說話,要不,您把電話給他,讓我勸勸他,讓他好好配合你們。」
「他呀……他已經被押下去了,你怎麼事兒這麼多!你趕緊去籌錢!」對方顯然很不耐煩。
國子媽可不敢跟警察討價還價,萬一他們翻臉不認人,來個公事公辦,可咋好啊!三兒還沒娶媳婦哩。
和警察通話的這工夫,她已經從櫃裡摸出了存摺,鎖好了門,朝著村口的汽車站去了,她必須儘快趕到縣裡的銀行,把救兒子命的錢給他們匯過去。她不知道,她的這些錢夠不夠,不要緊,就算不夠,也要趕緊匯過去,先表示一下誠意也好。剩下的,可以在縣上找二閨女要。實在不夠,她還可以問鄉親們借,她一個寡婦婆子,一輩子沒找人張口借過錢,可眼下,為了救兒子,還有什麼臉面捨不得呢?
電話一直接通著,那邊的人沒有離開吧?
「喂,警察同志,我兒子他到底犯了個啥事?我能問一下嗎?」
「他呀,他的罪可大了,他販毒!唉唷!」
小春的腦袋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唉唷」一聲,下意識地掛斷了電話。
他捂住了頭,說:「老方,你咋下手這狠!」
老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該揍!叫你按劇本說,你就按劇本說,怎麼沒邊沒沿地胡說?!」
小春委屈地嘟囔著:「劇本又不是聖經,再說,哪句也不是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讀出來的,咋還就不能自由發揮啦?」
老方咬牙切齒地說:「還嘴硬!到手的鴨子叫你給整飛了!我們釣上一個人多不易,一天打多少個電話,也未必能碰上這麼一個上了套的,你偏偏跟她扯什麼販毒。」
小春爭辯著:「我就是看她中了圈套,想把她兒子的罪說得重些,下步好讓她多匯些錢來。我難道不知道現在能信咱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嗎?逮著一個還不讓她多出點兒血?」
老方對小春的話越來越不滿,說:「要不說得學點法呢!為什麼咱們劇本上說她兒子只是個嫖娼?為什麼?因為這個罪過不大,男人嫖娼被抓了,給點兒錢放人,這完全是在情理之中。可是販毒是什麼罪?這是殺頭的死罪,公安機關怎麼會收錢?怎麼敢收錢?不合邏輯嘛!就這麼兩個字,你就毀了這一樁生意。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人上當!」
老方的話聽起來有些道理,可其實也完全沒有道理。對於殺人放火、拐賣人口、製毒販毒的,人民警察當然不可能收錢了事,可對於嫖客,他們又怎麼會收點錢私底下放人呢!老方的邏輯,其實不過是騙子的邏輯,他口口聲聲說「學點法」,可學法難道是為了騙人的嗎?他想過沒有,若是他因詐騙被抓,警察會不會收黑錢放他一馬呢?
小春嘀咕著:「其實依我看,既然她已經信了,什麼邏輯不邏輯,她都得信。」
對於國子媽來說,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個晴天霹靂了。她沒有想到,三兒跟著關六,說是在外頭倒騰東西,可倒騰什麼不行啊,非得倒騰毒品!這該死的關六!
她現在正經過關六家的門口,她想上去敲門,可又突然打消了這個念頭。去質問關六的爹媽嗎?又不是他們老兩口子指使孩子們走歪門邪道的,他們有什麼錯!再說,他們現在未必像自己一樣知道兒子被抓的事。既然三兒是跟著關六出去的,那麼三兒被抓了,關六也一定不能倖免。可三兒是跟著關六的,關六一定是主犯,三兒只能是個協從。我這當媽的掏點兒錢能把三兒救出來,那主犯關六未必使錢就能救得出來了。對,三兒只是個協從。那個關六,真該讓他去挨槍子兒!
儘管國子媽心裡念叨著把「協從犯」的「犯」字省略掉了,但就是這「協從」二字,還是把國子媽的心剜得生疼。她想:好在,警察給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不就是花點兒錢嗎?多少錢也得花,把縣城裡的小產權賣了,實在不行,把這祖上留下的宅基地也賣了,咱去睡大馬路!咱去拾塑料瓶!只是,把三兒救出來,就是鎖也要把他鎖住嘍,不能叫他再出去了。外面的社會太複雜,三兒這樣的蠢笨孩子,還是在家種地踏實。你不背叛土地,土地就不會背叛你的。
國子媽突然想到,也許應該給三兒去個電話,萬一,這是一個騙局呢?真希望這只是一個騙局!可號碼撥了一半,她混身已經打起了寒戰,手指已經按不准數字鍵,她抹了一把眼淚,翻出三兒來電的那個記錄,回撥了過去。
好像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一樣,她立刻掛斷了電話。三兒是真的出事了,這還錯得了?要不,他怎麼會關機呢?
手機在她的手裡攥出了汗,她不時地瞅上兩眼,警察怎麼不來電話了呢?也許,他正在向領導匯報?領導會不會不答應?他不會是煩了我這麼個老太婆吧?唉,自己真的不該囉嗦那麼多!
國子媽坐上村口停著的小公共,司機正在車下對著一棵泡桐樹撒尿,女售票員乜斜了她一眼,她這才想起來,上車的時候還沒刷卡,便站起來走向刷卡機。女售票員把頭髮一甩,扭頭看窗外的景色去了。
國子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手機屏幕,生怕錯過了警察的再次來電。要不要撥過去呢?撥過去會不會讓他們更煩?
陸陸續續的有人上了車,他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啥,甚至也無心去分辨張三李四。平時熟悉的鄉里鄉親,現在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只是努力裝出一付鎮定的樣子,她可不想讓他們看出來,她家裡出事了,她家的三兒出事了。她怎麼能讓他們看自己的笑話?只要把錢付了,三兒就會回來的,回來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警察好像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
車一路顛簸著朝縣城方向飛馳而去。
謝天謝地!救星的電話終於來了!
國子媽按照「派出所」的要求,把她全部存款匯到了一個指定帳號。儘管銀行的工作人員一再詢問她,她還是堅持說她認識收款人,她告訴櫃檯裡面那個文靜的姑娘,她兒子跟她一樣,也總是對她說,現在社會上騙子很多,所以,她時刻提高警惕,她謝謝她對自己善意的提醒,她請她儘快地幫她把錢匯過去……
國子媽覺得現在有些事情真的被搞壞了,不過是匯個款,卻費了這麼些口舌,人家也是為了大家好,最可狠的就是那些騙子,好在自己沒有遇到。匯完款,她沒有順道去看看她的二閨女,她現在唯一想的就是她的三兒能快點兒放出來,她深信,三兒一旦放出來,肯定會第一時間打過電話來。
當然,她已經試著撥過幾次電話,三兒的手機還是關機。警察總不會說話不算數吧?不會的,絕不會的!
不會騙人的還有菩薩。
國子媽沒有回家,她坐上了另外一趟公交車,那輛車的終點是她早就想去的一家香火很旺的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