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2024-10-08 11:44:03 作者: 李強

  後來,陳宗才知道,那個大塊頭叫關六,那個大嘴叫國子。不過,這已經是半年多之後的事了。

  那時,陳宗有了一些資本積累,開了現在這家網絡公司,招了幾個懂點兒技術的學生,編些程序,做些網站之類,當然,他還是不會束縛住手腳,因此,並不是每一單活兒都能擺得上檯面,比如,他為一些盜版網站提供技術支持,或者乾脆做起了自己的盜版網站。他組織學生,利用網絡爬蟲,對正版網站進行實時監控,發現更新的內容後,自動抓取下載,存入自己的資料庫並發布,然後向搜尋引擎競價買來排名,提高點擊率,這樣就能吸引來更多的GG客戶,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

  關六找上門來,陳宗一眼就認出了他,卻沒有立刻戳穿他。

  關六說想要做一個網頁,但他對此一竅不通,想尋求一些支持。

  陳宗一聽關六所說的網頁內容,馬上就明白了,他要做的是一個釣魚網站。後來,當陳宗把類似內容說給江浩哲,讓他幫著做這些網頁的時候,江浩哲卻壓根兒沒有絲毫察覺,這讓陳宗心裡很是得意--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比江浩哲要更適應這個社會,適者才能生存,才能生存得更好,這就怪不得江浩哲命運多舛了。

  就這樣,關六成了他的客戶,而且還遠不止客戶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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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知道關六大致的底細,陳宗就不遮遮掩掩了,關六也是個痛快人,既然被人看穿,也就實話實說。

  關六原來有個搭檔,叫國子,就是那個大嘴。他倆是一個村的,關六要長國子三歲,國子管關六叫六哥,從小跟在關六屁股後邊耍。等到出來闖蕩,雖說關六比國子還沒文化,可他點子多,主意正,能琢磨,國子就還是跟在關六屁股後邊,六哥說啥是啥,六哥叫幹啥就幹啥。琢磨來琢磨去,關六就找到了發財的門路,靠著幾個江湖騙術,他和國子今天在這兒騙點兒,明天在那兒騙點兒,日子就一天天好起來……

  國子的故事

  國子睡了個懶覺,可一睜眼,右眼皮就又冷不丁地跳了一下。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已經跳了好幾天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他有些心煩意亂,摸過床頭的手機,給六哥撥了過去。

  六哥一夜沒回來,他一定是出去找女人了。他這人就是這樣,離不了女人。可國子並不煩六哥,因為六哥也是個有「底線」的人,他只通過微信之類的社交軟體結交你情我願的女人。雖然國子知道,這樣的「你情我願」不過是一種堂而皇之的藉口。

  六哥卻沒有接。莫非,睡了一夜還沒睡夠,早上起來還要再忙活一通?六哥不會怪自己這不合時宜的打擾吧?

  其實,這兩天國子已經不止一次對六哥說過右眼皮跳的事情,他知道,就算六哥現在接了電話,也一定會重複那幾句話:「你怕個逑哩,咱一不偷,二不搶,憑本事吃飯,你情我願的,哪那麼多的事?你要再扯後腿,我可就不帶你玩啦!」可國子真的就想聽六哥說這幾句話,說一說,他的心裡就踏實了好些。

  這右眼皮咋還跳起來沒完沒了哩?

  國子掛斷了電話,發現有一條簡訊,還有一個未接電話。簡訊說的是他的電話里有幾萬積分就要過期,趕緊點擊下面的連結領取。國子只掃了一眼,就直接刪掉了。這樣的小伎倆是騙不過他的,聽人說這些個連結就是釣魚網站,他不明白這些網站是怎麼釣魚的,反正六哥說他們掙起錢來比自己要容易些。另一個未接電話顯示來自南方某個城市,那個城市六哥帶著他去過,不過,他可沒在那裡交什麼朋友,更不可能會有人在半夜給自己來電話。國子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可疑的電話一概不接,陌生的電話也一概不接,他不是個聰明人,他無法與別人鬥智鬥勇,把自己包裹起來,也許才能更好地避免傷害。

  國子看了眼時間,該出發了。雖說六哥現在可能還和某個女人死纏爛打,但他一定不會耽誤做正事的。

  在地下賓館的公共洗漱間裡,國子洗了把臉。他對鏡子裡的自己還是滿意的,濃眉大眼,方方正正,只是嘴大了些,不是一般的大,嘴唇還厚,六哥說像兩根香腸,要不是這,自己還真算得上標準帥哥了。國子端詳了一會兒,這樣也不錯,一付忠厚老實相。

  右眼皮還跳,從鏡子裡看,倒像是左眼皮在跳了。

  已經過了早高峰,可公交車上人並不見少,而且越來越多的是老人。大概兒孫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們也便出動了。

  國子本是有座的,可當一個大媽顫顫巍巍地上了車,國子還是主動站起來,甚至扶著她坐穩。國子心裡暗地裡嘲笑自己,裝什麼聖人呢?

  那大媽明明覺得理所當然,卻還是做出很感激的樣子說:「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國子咧著大嘴笑了笑,說:「怎麼會呢?老話說的是,人老是一寶。」這話出自哪裡,國子並不知道,他是聽六哥說的,不過六哥的意思是:老人是塊寶,他們就指著老人哩!

  聽了這話,大媽顯得很高興,便倚老賣老地說:「唉,社會還真是關心老人,你看這公交車,老人就可以免費坐,還有,你看,我這是要去錦星大酒店,那裡有一個公司舉辦感恩回饋活動,說是賺了錢要回報社會,給老年人免費送雞蛋,我已經連著領好幾天了。」

  車上的好幾個老人接過了大媽的話茬兒,他們有的也是去那個酒店,有的卻是剛剛聽到這麼個消息,頓時有些捶胸頓足,後悔自己的消息咋就那麼閉塞呢?

  免費的?哪有那麼多的好事?老人就是好沾個小便宜。國子不再聽他們扯什麼雞蛋,他想起了老媽,老媽會不會也和眼前這些老人似的?他的右眼皮緊著跳了起來。

  他朝車廂後部走了走,撥通了老媽的電話。熟悉的評戲《花為媒》便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唱了好半天,還沒人接。國子便一遍一遍地撥過去,一遍一遍地聽著「報花名」:春季里風吹萬物生,花紅葉綠草青青。桃花艷,梨花濃,杏花茂盛,撲人面的楊花飛滿城……

  終於,評戲嘎然而止。

  「媽,您幹啥去了?咋這老半天才接?」國子壓低了聲音。

  「三兒啊?昨個夜裡剛下過雨,我……」

  「您又去石邊地了吧?您看看這都幾點了,早飯還沒吃吧?您也不想想您多大歲數了,咋還能這麼賣命?我跟您說了多少遍了,那點兒石邊地就別種了,咱也不差那幾個錢,日子過好了,您咋就不會好好享福哩?」

  「唉,我這也閒不住,就願意到地里鼓搗,習慣了,累不著,倒是你……」

  「媽,您要是不願閒呆著,那就種種菜園子,院子裡的活兒您都忙不過來呢,還種什麼玉米紅薯!天下了雨,您得去翻地撒種,天不下雨,您又得一趟趟往石邊地運水澆地。掙不了幾個錢的,去年您那點玉米賣了多少錢?算下來,有兩千塊錢嗎?您說,為給您種這點兒石邊地,我給您買的電動三輪得多少錢?用壞了一輛,又給您買了一輛新的,您這地種的不是虧本嗎?更別說您受的累啦!算了吧,那點兒地荒了就荒了,兒子能養活您。」國子的聲音不知不覺有些大,幾個人嫌惡地瞥了他一眼,又把頭扭開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咋能這麼說呢?人勤地不懶,不能背叛了土地不是,我只是擔心你……」

  國子又把聲音放低了,他可不想遭人白眼。「您說您,現在家裡的房也蓋了,我還在縣城裡給您買了養老的房,您咋就不能享享清福?」

  「我這輩子在村子裡呆慣了,進城住樓房,混身都不自在,不接地氣麼!再說,你在外頭掙下幾個錢也不容易,我住著心裡頭不踏實麼!你說你,天南海北地,倒不如回家來,錢多少算個夠啊!安安生生的,多好!」

  這話,媽說得多了,每次打電話說來說去,最後就會繞到這幾句話上來。國子愈發地心煩意亂起來,他突然想起為什麼非得現在打這個電話,這會兒正好岔開話題。

  「媽,石邊地的事兒,咱就不說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您願意種就種,就是別累著,到了飯點兒,該吃飯吃飯。我打電話,就是想再叮囑您幾句,給您用著手機,方便是方便,可這詐騙電話也就來了,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老領導、老同學您是沒有,騙子也騙不到您,可還有其他的,說中大獎的,說電話欠費停機的,說銀行存款出了問題的,說在法院攤上了官司的,說孩子被車撞了急需用錢的……還有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五花八門,防不勝防。不過,他有他的千般妙計,咱有咱的一定之規,最好的辦法就是別接陌生電話,就算接了也別信,不認識的您就趕快掛,千萬別透露了銀行帳戶信息,更不要稀里糊塗地給別人轉帳。」

  「嗯,知道啦,這些話你都給我說過好多遍了,我也接到過這樣的電話,我還不糊塗,心裡頭明白,我不信。我就是擔心你……」

  「不信就好,不信就好。現在的騙子,就專揀老年人騙,我總是擔心您上了歲數。我在公交車上,我就先掛了啊!」

  再有兩站就到了和六哥約好的地點,國子站到了後門那裡,提前把卡刷了,下站再刷卡,就得多扣一塊錢,一塊錢也是錢,都是豁出命掙來的。

  車進了站,車門剛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突然堵在了那裡。

  「對不起啦,諸位,我手機丟了,誰都別下車。」

  國子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機,這手機可是花錢買的。小偷,應該是個年輕人吧?這車上的年輕人沒幾個,這讓國子莫名地有些緊張和侷促,可自己並不是小偷,為什麼會慌張呢?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車上有些喧譁,出了小偷,誰心裡都不爽,都趕緊摸摸自己的手機錢包,確認它們都「硬硬的還在」。

  那壯漢有些急赤白臉,他順手從國子手裡奪過手機。

  國子忙說:「這個,可不是你的。」

  那壯漢白了國子一眼,說:「我知道,我借用一下,撥一下我的電話。」然後又補上一句謝謝。

  國子心裡坦然了些,由他去吧,既然是借,國子還幫著解了鎖,手勢密碼很簡單,就是個對勾。

  就在這一剎那,一個瘦小枯乾的男子突然從壯漢的腋下衝出去,甚至差點兒撞上一輛自行車。

  人們頓時反應過來,指著那人大喊:「小偷!抓小偷!」

  壯漢早已經衝下車去追。

  國子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

  是的,他的右眼皮又在不停地亂跳著。

  就這麼愣怔了一下,他大叫一聲,也衝下車去。好在他反應夠快,又好在車門還沒有關上。

  「媽的!手機!老子的手機!」

  可哪裡還有那一對搭檔?他們一定是搭檔,就像他和六哥一樣的搭檔!

  天已經燥熱起來,國子跑了一身的汗。等停下腳步,他突然發現,右眼皮不跳了!他的心裡也就有些釋然了,他安慰自己,丟就丟了吧,破財免災也好!

  離約好的地點還有兩站地,不遠也不近,國子瞅了眼太陽,約摸著時間還趕趟兒,便也捨不得花一塊錢去搭兩站公交車,這點兒路對他一個農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

  國子走得很急,反正是一身臭汗了。可到了踩好點的銀行門口,六哥還沒有來。

  六哥這是怎麼了?昨天傍晚神神秘秘地說出去一會兒,結果一夜沒回來,早上電話也不接,莫不是出事了?可右眼皮跳的人是自己啊!

  國子心裡一驚,下意識地從褲兜里掏手機卻掏了個空,嘴裡嘟囔了句髒話。

  一個人是沒法開工的。他只能等待,在一片不大的樹陰里等待。天這麼熱,樹陰里也一點兒都不涼快。前面就是銀行,那裡面倒是涼快,可國子是不能進去的。銀行里是六哥的事。

  對於國子來說,這樣類似蹲守的等待並不陌生,只不過,今天等的是同伴。而在往常,他蹲守的卻是「獵物」。國子的任務很簡單,也很無聊,他常常要在離銀行不遠的地方無所事事地蹲上大半天,有時候他會掏出手機玩會兒消消樂,可又玩不踏實,時刻要留意著銀行那邊的動靜。一旦六哥與「獵物」成功搭訕並帶他離開,他必須趕到他們前頭,進入一幢事先選好的老舊小區的樓道里,在某一層的拐角處扔上一包錢。這包錢看上去很像一萬或者兩萬,其實中間夾的不過是些白紙。六哥自然會把「獵物」帶進樓道。等六哥和那人揀起錢,國子再匆匆忙忙地從樓上衝下來,滿臉焦急地問他們見沒見到他丟的錢。當然,在六哥的帶領下,「獵物」也一定會說沒見到。國子這時就要一口咬定錢就掉在這裡,要求對他們進行搜身。一定要先搜六哥的,六哥會很配合地掏出錢包讓他驗看,之後,「獵物」當然也不會反對,會乖乖地把錢包掏出來。他隨便地翻一翻,然後再把這錢包交到六哥手上,繼續風風火火地跑下樓去。沒有導演出來喊「卡」,可他的戲就算是演完了。接下來的戲,就都是六哥的了。至於六哥的獨角戲是怎麼演的,他還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六哥會變點兒戲法,他一定是用狸貓換了太子。很快,六哥也會跑下樓來,「獵物」的錢包和銀行卡也都會被他帶下來。大戲落幕,曲終人散,他們的唯一任務就是逃之夭夭,當然,還有取錢。

  在這齣戲裡,六哥是主角,國子是配角。六哥甚至從不讓國子到銀行ATM機取錢,他總是開玩笑地說:「就你那張大嘴,還有那付厚嘴唇,簡直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可國子不明白,即使是這樣的大熱天,六哥去取款的時候,不也還是要戴上口罩嗎?感謝霧霾,給了六哥一個戴口罩的合理藉口。當然,國子並不懷疑六哥少給自己分了錢。他覺得就算是四六分成,自己也沾了很大的便宜,終究只是個配角,他甚至比「獵物」的戲份還要少!

  六哥選定的「獵物」,無一例外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這讓國子心裡很是不忍,他偶爾也對六哥透露過這樣的想法,六哥罵他是「婦人之仁」。

  六哥有他的道理,他說並不只是欺負老人手無縛雞之力、行動遲緩,還因為他們能很容易地就相信了他熱情的鬼話,更重要的是他們往往抵擋不住一個「貪」字,起了貪念。沒聽過那句話嗎?貪小便宜吃大虧,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國子問:「那年輕人就不會起貪念嗎?」

  六哥說:「會。」

  國子就又問:「那為啥你就不敢尋個年輕人哩?這不是專撿軟杮子捏嗎?」

  六哥說:「怕倒是不怕。要是放在十年二十年前,咱們選個年輕人絕不成什麼問題,可是時代不同了,這十年二十年,社會變化太快了,快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各種各樣的騙術花樣不斷翻新,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他們已經什麼都不信了。他們小的時候,他們的爹媽就會告訴他們: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想,他什麼都不信了,對任何人都保持著警惕和戒備,他們甚至根本就不搭理咱們,話都搭不上,咱們還能拿他怎麼辦?所以,咱們一不偷二不搶,只不過是給這些老年人也上上課。你看那滿大街的學習班、培訓班,他們從人們身上賺的錢並不比咱們少。」

  六哥說的這些,國子未必全聽得懂,可今天他有些懂了。與其說他的手機是被搶的,倒不如說是被騙的,他甚至幫著騙子解了鎖。可在當時,他並沒有起什麼貪念,只是少了一份防備,多了一份熱心。一個手機買一個教訓,還免了一樁災,也還是不錯的。唉,只是,人與人之間,咋就不能互相幫個忙呢?

  國子又開始惦記老媽,不行,回頭還得提醒她,騙子們可都盯著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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