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陳宗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靳茹芸。她不像其他接機的人那樣抻長了脖子朝里張望，只是例行公事地杵在那裡，微低著頭，一付心不在焉的樣子。不出所料，她心裡現在正不知所措呢！

  他擠到了她的身邊，這才驚訝地發現，她的懷裡還抱著個嚴嚴實實的襁褓。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開玩笑了？」

  「誰跟你開玩笑了？」

  靳茹芸扭頭朝外走去，陳宗只能緊走幾步，可箱子又被別人的腳絆住了。他回過頭來，忙不迭地朝人家說了聲Sorry。

  他知道，靳茹芸是經常耍人的。不過，她過去好像專耍江浩哲。江浩哲是一丁點兒辣都吃不得的，可有一回，她卻偏偏要去吃烤串，江浩哲說我要不辣的，可她那霸道勁一上來，卻專門交代老闆要多多放辣，然後一回頭，問：你是不是男人啊？毛主席說，是男人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連死都不能怕，你還怕辣？江浩哲說：現在社會多元化嘛，要允許有人不吃辣。誰知靳茹芸卻說：今天是我請客，當然我說了算，改天你請客，你也可以說了算。江浩哲忙說：我來請客好了。靳茹芸還有話說：晚啦！

  想到這裡，陳宗笑了，記得那天，江浩哲無論怎樣推辭，卻還是被硬塞了三四個紅紅的串，搞到後來，江浩哲也不再顧什麼乾淨不乾淨，一屁股坐到馬路牙子上，鼻涕眼淚一把一把地往下流。再後來，他才知道，其實，靳茹芸也是怕辣的，那天她的嘴裡也起了泡，生生脫了一層皮。

  他追上靳茹芸。

  「你隱藏得可真夠深的，咋失聯這麼久？」

  「忙啊！」

  「我還就不信了，能忙成啥樣？難不成還不吃飯不睡覺啦？也不知你這生意是怎麼做的，總不能不和客戶聯繫吧？既然能和客戶聯繫，就不能和老同學打聲招呼啦？」

  「哦，我只是不習慣使用網絡。你這孩子朝誰借的？」陳宗這時已經看清了，靳茹芸懷裡不是一個空襁褓。

  「怎麼可能？現在是什麼時代？我就不信離了網絡你能活！」

  靳茹芸的這話一點兒沒錯，網絡已經深入到了我們的骨子裡，網絡在，我們可能感覺不到什麼，可要真把網斷了試試，說不定又是一場美加大停電那樣的災難。網絡對陳宗就更重要了。不僅因為他的名片上印著的是一家網絡公司的總裁，這只不過是個幌子，現在遍地都是總裁，遍地都是網絡公司，要是光憑著設計幾個程序、設計幾個網頁，恐怕也就沒有他的今天了。

  他有他的生財之道。

  最初出去闖蕩，他想的更多的是創業，是超越，這些也可以美化成理想、抱負。可很快，他就感覺到了現實的無奈。他干網店，當網絡刷手，做網絡GG，組織網絡水軍，幫人提升在搜尋引擎的排名賺取佣金……辛辛苦苦，雖能維生，卻也艱難，好像都是些小打小鬧。他在QQ上聊天消磨時光，編了一些讓人唏噓不已的故事，對有的人他說自己是感情受到傷害需要人安慰的帥哥，對有的人他則說自己是事業成功但周轉一時不靈的商業精英，對有的人他又說自己是被騙到傳銷團伙無法逃脫的鄉下人……反正網絡是虛擬的，要是你信了，只能說明你傻。可還真有人信，甚至還有人--無一例外的是女人--主動提出幫助他，給他安慰，給他鼓勵，給他精神支持，更意外的是：她們還給他實打實的經濟支持！

  咱們看古人造字，「編」字和「騙」字只差一個偏旁部首，陳宗從隨口編故事到有意識騙人錢財，也只差了一步之遙。他越編越離奇，越騙越老道。可這在他看來，也還是小打小鬧。他用這些傻女人的錢，註冊了網絡公司，延聘網絡人才，招攬各種能賺錢的生意，他以為他不再編故事就不再是騙子了，可沒想到，這些業務很多都是灰色的，而且越是接近合法和非法之間的模糊界限，越是上不得台面見不得陽光，他就越能收取更高的費用。他變得越來越不擇手段了，只是輕輕一邁步，便從從容容地跨過了合法與非法之間那道鴻溝。

  這次回來，他還想拉上江浩哲跟他一起干。得了江浩哲，就像劉邦得了張良，劉備得了孔明一樣。

  陳宗為自己這個不靠譜的謊言汗顏。

  「這孩子長得可真漂亮。」陳宗由衷地讚嘆著，那孩子白白嫩嫩的，大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窩裡，長長的睫毛一眨眨的，頭髮稀疏地趴在寬寬的腦門上，軟軟的，淺棕色的。「真像一個洋娃娃。你跟哪兒借了這麼個孩子？」

  「借？誰肯把孩子借給別人？我的。」

  陳宗差點兒笑噴，靳茹芸壓根兒就沒結婚，沒結婚哪兒來的孩子？

  「同學們過去可一直沒跟你見外，可你呢？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外人。雖說咱們只同學兩年，可這不是時間長短問題，有的人，你和他一輩子坐一間辦公室里，結果呢？還是陌生人。好啦，不說這些，回來就好。你現在到底干哪行？一付成功人士的樣子。」

  陳宗可不想像那些暴發戶似的自吹自擂，他要保持低調，讓靳茹芸用自己的眼睛看。顯然，儘管她對自己還一無所知，卻已經感受到了他「成功人士」的樣子。

  走出機場，一輛白色的瑪莎拉蒂停到了靳茹芸身邊。司機走下車，是個西裝革履的洋人，繞過來打開後車門，做了個請的動作，靳茹芸抱著孩子鑽進了車，說：「別楞著啦，你坐前邊吧，哦，忘了介紹了，這是孩子的Daddy，Williams。」

  陳宗的手被Williams輕輕握了一下，他木然地鑽進瑪莎拉蒂的副駕駛，呆滯地繫上安全帶。難道？那個洋娃娃真是她和他的？

  靳茹芸問：「你是先回趟家，還是直奔現場？」

  現場？噢，陳宗突然明白了今天的靳茹芸，這個洋娃娃，這個洋司機，原來都是為他江浩哲準備的啊！好，那就出發吧！Let’s 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