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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辛媽媽的青春和夕陽1

2024-10-03 01:08:22 作者: 花拉拉

  增強CT的結果,和預料的一樣。有新生物,而且癌細胞在瘋狂地複製,讓新生物迅速地長大。

  辛儀覺得生病的人是幸福的,至少,比她這樣內心粉碎,卻要強顏歡笑的人好。

  洗去所有的淚痕,她走到辛媽媽的病床前,史無前例溫柔地說:「媽,您想回老家嗎?或者,咱們在中醫診所旁邊找個房子,我一直陪著你,不再上班、哪也不去,這樣看病方便,醫院太吵了。」

  辛媽媽很高興辛儀能徵求她的意見,說:「我想回老家,老家的花都要枯死了。不知道你姨姐有沒有給澆水。我不想吃中藥了,最開始那些藥還挺管用的,但是最近幾副藥也就那樣兒,還很苦。」辛媽媽像嫌藥苦的小孩子一樣吧唧吧唧嘴,竟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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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儀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但還是拼命忍住。

  血壓降下去的徐老師出院後,劉宇航也將精力移過來照顧辛媽媽。

  與岳母大人第一次在醫院見面,老少二人相互道了半天歉。此刻他聽說辛媽媽要回家,他緊緊拉住辛儀的手,裝作開心地說:「媽想回老家,你請假陪著回去吧,好好照顧著,說不定媽心情一好,病就好了。」

  狐死首丘,落葉歸根。辛儀的心一震,她明顯感到劉宇航的手在微微地抖,而眼睛裡有點點淚花。

  辛媽媽假意不高興,說:「那怎麼行?!不能耽誤工作。」

  辛儀抹抹臉上那些因為不聽話而跑出來的淚,側過身說:「我們公司特別好,給准假。我也好久沒回老家了,特別想回去看看。」

  辛媽媽眼睛中的光彩一閃而逝,說:「不行啊,劉寶寶不能離開你。」

  辛儀夢幻般地說:「劉寶寶啊,他奶奶不曉得多疼他,一大群人對劉寶寶好,你不用擔心他。」

  劉宇航也說:「是啊,不用擔心劉寶寶。我給您立個軍令狀,一定把小傢伙照顧好。」

  辛媽媽徹底高興起來,竟扶床沿兒坐了起來,作勢下床、開心地說:「那咱們走吧,現在就走。」

  醫院對辛媽媽的選擇,做出了極大的理解和包容,出院手續辦得很快!

  辛儀扶著媽媽走在陽光下,特地觀察了一下媽媽的臉,她的這種觀察是抱著僥倖心理的,也許,醫生的判斷錯了呢!也許,加強CT的結果也錯了呢!畢竟,此刻的、著急回家的媽媽這樣的快樂,甚至精神抖擻!

  但,她輸了。

  正午強烈的陽光下,辛媽媽的臉確實有點黃,胰腺的新生物壓迫著苦膽,膽汁已經外溢,按照岳醫生的判斷,媽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

  兩個月?

  一個月?

  她真的沒必要再吃苦藥。

  人生苦短,但求盡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夕陽。

  辛媽媽的夕陽只有不足一個月的時光。

  這一個月里,她每一天都在挑戰一生中瘦的極限,黃疸像一隻在她身上打翻的黃綠色染料瓶,染黃了她的每一寸皮膚,甚至頭髮皮以及曾經水光瀲灩的眼睛。

  後來索性,她成了一具黃色的骷髏。

  開始時,她還能和辛儀說一些體己的話。

  「辛儀。」

  「嗯?」

  「對你婆婆好一點,不要恨她。」

  「呃。」

  「至少,她幫你帶孩子,你可以騰出你的時間去做你喜歡的事,這是非常可貴的。」

  「哦。」

  「辛儀。」

  「嗯?」

  「你回去吧,我今天精神好了很多,你回家去,回到宇航身邊好好過日子,你比我的命好,因為宇航這個孩子很好很好,不像你爸爸。」

  「媽!你又來了。」

  辛儀不知道為什麼很多媽媽都喜歡和自己的女兒攀比這一生的幸福。但是她很反感這樣。不僅因辛媽媽一生不幸,也因自己的一生之幸——此刻也前途茫茫、轉角不知歸途。

  「辛儀。」

  「嗯?」

  「你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啊!」

  「哦。對啦,今天天氣好,我給你洗洗頭。」辛儀顧左右而言其他。

  深秋的小城,落葉繽紛,風中已經有了銳利的寒意,早晨人們從屋裡走到外面,偶爾會被這寒意一衝而酸了鼻尖。

  所以,辛儀只在太陽很大、天氣很好的日子給媽洗頭、擦澡。她先將媽媽扶起來,靠到一旁早就置好的枕頭上,然後用一次性塑料膜覆蓋住褥子和枕頭,再將辛媽媽扶著躺到薄膜上,裝了半盆溫水的洗頭盆置於枕頭後面,她便像美髮店的小妹一樣給媽媽慢慢洗頭。

  這時的辛媽媽在溫水的撫慰下,是最安靜的,乖巧得像個孩子。

  而這時辛儀已經完全知道了徐老師對辛媽媽所做的一切。不是辛媽媽對她說的,而是辛媽媽忍不住對辛儀的姨媽和姨姐說了,姨媽和姨姐又轉過來對辛儀說。

  後來,辛媽媽每天只能說出有限的話。

  「疼。」

  「媽,你忍忍,我馬上給你打針。」

  辛媽媽皺皺眉,眼睛空洞地望著屋頂,沒有興趣說任何的話。

  辛儀熟練地用一次性針管為媽打嗎啡,自從小區衛生站那個醫生打針時將媽打疼,辛儀就堅持自己給媽打。

  辛媽媽已經不再需要辛儀花太多的精力去照顧,她終日昏睡,常常忽略早餐和午飯。她已經猜到自己的病情。

  以前辛媽媽是個評書迷。慰藉無聊,辛儀為辛媽媽準備了一個小錄音機,從網上下載了單田芳和劉蘭芳的評書放在裡面聽。

  媽聽著聽著,嫌吵,示意辛儀關掉。

  只有那麼一天,某個電台隨機播放了一首悠揚的老歌謠,媽聽入了神。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帝瑪麗亞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帝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當你在山上歌唱婉轉如雲霞

  歌聲使我迷了路我從山坡滾下哎呀呀

  你的歌聲婉轉如雲霞

  強壯的年青哈薩克伊萬杜達爾

  強壯的年青哈薩克伊萬杜達爾

  今天晚上請你過河到我家

  餵飽你的馬兒帶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兒爬上來我懂你的琴弦哎呀呀

  我倆相依歌唱在樹下

  歌唱過後,媽似乎清醒了許多。說了許多的話,都是年輕時的事。辛儀正聽得入迷,覺得媽媽身體漸好,媽媽卻無來由地冒出這樣的話:

  「辛儀,你爸怎麼還不下班。」

  「給你爸端飯。」

  「快,快去炒菜啊!你爸最愛吃炒山藥。」

  辛儀這才懂要去找「爸」。

  對,是該聯絡這個人了。

  問了許多親戚,辛儀才找到一個電話號碼,然後勇敢地撥通了「爸」的電話。

  「你好,我是辛小亞的女兒——辛儀,我媽病重了。不,是……癌症晚期。她很希望見到你。」說完這些,辛儀沉默。

  電話那頭的人也沉默,好半天,那人像做了一個決定一樣說:「好的,我明白了。我……我會來。」

  耿峰很胖,穿著一件價值不菲的格子襯衫,是那種沒有因為肥胖和年齡而放棄自己的那種男人。

  辛儀努力地在他臉上尋找,但並沒有找到任何想找到的痕跡。

  辛儀長嘆一聲,心裡說:還好,至少不陌生,像在哪裡見過。

  辛媽媽已經不認識耿峰了。辛儀在聲音里刻意添加了一絲興奮:「媽,我爸來了。看,他來看你了。」

  辛媽媽眨巴著黃綠色的、精神渙散的大眼睛說:「哦,大哥你來了,辛儀給你大舅倒水啊。」

  耿峰紅了眼圈,對辛媽媽說:「我不是大哥,我是耿峰,我……我回來了。」

  辛媽媽陷入了深思,似乎在想耿峰是誰?誰又是耿峰。想著想著又睡著了。

  耿峰遲疑地拉了拉辛媽媽枯萎瘦小的手,轉過身,拭去眼角的淚,對辛儀說:「準備後事吧,人已經不行了。」

  果不其然,辛媽媽當天晚上就安詳地走了。

  葬禮像婚禮一樣注重儀式、嘈雜又混亂。

  害怕媽走,害怕媽走,可是當媽真的走了,辛儀卻沒有那麼深刻的悲痛,甚至所有來幫忙的親戚們看起來都比她悲痛,她們會前一刻還談笑風聲,後一刻卻伏地痛哭。

  望著他們,辛儀只是感覺累、夢幻、隱隱又有一種媽終於解脫了的欣慰,天國無病痛,媽終於不必再受罪。

  劉宇航是坐了飛機趕來的,一進門先跪地大哭,眼淚和下雨似的從他的臉上淌下來。他捶著胸悔恨自己來晚了,作為女婿沒有為辛媽媽送最後一程。

  其實,辛儀也悔恨,她後悔把劉宇航叫回來得晚了。如果沒有耿峰,她真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該怎麼扛?

  事實是,耿峰真的很了解辛媽媽,他為她做的葬禮非常用心、精細、得體,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連二十多年前、與辛媽媽要好的工友們,他都請到了。席間,辛儀看到那些媽媽老照片上的老姐妹淚水漣漣地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心裡的感動如海中的水草一漾一漾。

  不僅很會請人,耿峰也很注意細節,辛媽媽的墓前擺了許多枝紅色的玫瑰花,目測也有數百朵,辛儀知道這是媽媽最愛的花兒,象徵著她一生中一閃而過、卻璀璨如流星的愛情。

  不知道辛媽媽在天之靈做何感想,這個離席20多年的男人,紅著眼圈、像孝子一樣為他做著所有的身後事。

  姨媽對默默流淚的辛儀說:「你爸還是這樣浪漫,你看,他送的都是你媽媽生前最喜歡的花呢。」

  辛儀突然地問:「姨媽,我是耿峰的親生女兒嗎?」

  姨媽嚇了一跳:「這個……這個……」

  辛儀沒有追問。

  辛媽媽入土的下午,辛儀去汽車站送耿峰。他要坐汽車去省城,再坐飛機回A城。多麼巧,他也在A城。

  長途車還要半小時來,辛儀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耿峰似乎不吃驚,「辛儀,你雖然與我和小亞沒有血緣關係,但你永遠是她的孩子,那麼我也算做過你的父親。」

  辛儀一驚,抬頭望著耿峰,「我也不是我媽的孩子嗎?求你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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