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散尾竹
2024-10-02 18:42:42
作者: 李依咪
午飯後,主管交給婭枝一份調職材料:「儘快填好,再給你一天的時間用來交接,下周就直接去外務那邊報導吧。」
婭枝被調離,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正地拿到了那些厚實紙張,婭枝還是百感交集。
婭枝沒有急於查看紙張上的內容,她接下它,回首環顧辦公室里的每一個工位牌。如同大多數單純的人們一樣,婭枝與這些同事共處的時候總覺得來日方長,不知珍惜那些一起談天說地的快樂日子,豪氣地放任它如梭飛逝。如今面臨分離,她細細回想起來,覺得她們每一個人都分外地可愛,有人給她帶零食吃,有人耐心地為初來的她解憂解惑,還有人總是打她和盧定濤的趣。
婭枝回神,發覺主管一直望著她,似乎對她並不太興奮的樣子感到驚訝,婭枝不好意思地笑笑,儘可能謹慎地問:「我能否,請問一下原因?」
「請你放心,」主管收回目光,意味深長地一笑道:「和盧經理絕對無關。之所以提拔你,是因為我們看到了你的表現,一致希望你去更合適的崗位發揮才能。」
婭枝便明白了馬天天所說的「半個單位都認識」是怎樣的知名度,她並不熱衷於變得知名,奈何偏偏與一個跟半個單位都混得很熟的人結了仇怨,也就被那人牽連著攀上了又一個人氣頂峰。
婭枝上一回出名若此,還是在初中的時候,盧定濤那一場「強行送演講稿」的精彩演出,直接導致了那段時間婭枝行走在校園裡,都會被人議論:「就是她,有一個帥得非凡並且暖心的哥哥哎!」
婭枝不明白盧定濤究竟何以有這等影響力,居然讓老古董模樣的主管都聽說了他們的八卦,她自悔問了引人誤會的話,不由得羞惱地微微轉過臉,避開主管打量她表情的「慈祥」眼神。
桌面上零散的東西落入婭枝眼底,離她最近的名牌上寫著「向婭枝」,婭枝便出神地想,它大概也聽聞了自己將要被撤走的命運,卻依然穩穩地立在桌上,恪盡職責。婭枝的神思遊蕩得更遠,新崗位上的同事們會是什麼樣的人?自己真的準備好了嗎?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主管向她確認。
「請問您,盧經理今天是沒有來嗎?」話出了口,婭枝才意識到這問題已經折磨了自己一上午。
「你不知道?」主管盯著婭枝,又像明白了什麼似的點頭:「他可能不方便聯繫你。」
「出什麼事了嗎?」婭枝心頭一緊。
「盧經理昨天接到上面的緊急通知,說是銀行帳目被查出問題,所以連夜趕去省總部了。」主管又寬慰她:「總部那邊有盧副行長在,應該沒有大問題。」
婭枝頓時寬心了些許,她知道支行高層人數不少,總部只通知盧定濤,想來有擢升之意。她又想,盧定濤學歷出眾,父親又高居副行長之位,自然不會囿於一家銀行的小小天地。她與他的差距在幼年時便拉開了,早在家長們把盧定濤視作「別人家的天才」,卻又安慰婭枝的父母「孩子還小,不懂事」的時候。
婭枝回到家,看見姜叔正在給花盆換土。婭枝家的客廳里點綴著兩棵大型盆栽,一棵是發財樹,另一棵是散尾葵。兩株植物都生長得很久了,向爸爸還在這個家的時候,它們就已經蔥蔥蘢蘢。
發財樹是向媽媽選的,她看中的是它的枝勻葉潤,每一枝都是規規整整的六片葉,放在家中格外怡人心目。
向爸爸卻不愛這「發財」的名稱,仿佛聽見這幾個字,便嗅見了枝葉間散發的銅臭味,他也嫌棄那樹的樣貌,笑它端正得像個圓滑的不倒翁一樣。
「好啦,就你最清高,」向媽媽也「咯咯」地笑出了聲:「人家王伯隅先生有雲,『有境界自成高格』,你這聽了個俗名字,就目之所及整棵樹皆俗,恐怕有失境界呀。」
被笑話「自成低格」的向爸爸卻在這件事上十分堅持,他自知不會做長袖善舞的政客,又並非多錢善賈的商輩,在家中放棵商家們用來裝飾門店的招財之樹,總歸不合風水。他看上的是旁邊修枝劍葉的另一棵,覺得那些密密蓬散的葉扇清雅別致,很有一番意境。
「這棵也規整,你怎麼不說無趣了?」向媽媽嘟嘟嘴,表示不服氣。
向爸爸儒雅一笑,禮貌地請教植物的名稱,聽到「散尾竹」一名時,他輕輕吟道:」人性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
「植物生來都是生靈,名字不過是凡人隨心取的罷了,你真是老頑固。」
兩人最終也沒有達成共識,於是向爸爸將兩盆植物都訂了下來,與妻子攜手說笑著散步回家。花卉市場的店主們久久地目送著這對年輕夫婦的背影,竟覺得那天的陽光分外和煦,暖融融地滲進這塑料大棚,撫得每一個勞累的人的心都柔了。
兩盆植物被雙雙搬進來的那天,是小婭葉的百天慶,客人們夸孩子健康可愛,又夸兩棵植物生長的好,夸完了植物又復夸孩子。向媽媽相信生物有靈,卻沒料想到植物也生了耳朵,聽了人誇讚就得意洋洋,生長得勢頭極猛,好像要跟一天天成長起來的小婭葉爭個快慢。
轉眼,兩個植物都長成了大樹,向媽媽又笑向爸爸:「你那自許高材的竹,空有一顆空心呢,還不是一樣經不住奉承。」
向爸爸寵溺地看著妻子,目光轉向她懷中的小婭葉:「別嫌竹子心浮,就連我這樣時時自省的人,聽見人家誇讚咱們女兒,還是會忍不住驕傲呢。也不知這小人兒有什麼誤人的魔力,怪哉。」
向媽媽見丈夫又犯起書呆子的痴症,笑得前俯後仰,懷中的小傢伙像是也聽得明白一般,「咯咯」地跟著笑。
後來小婭葉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兩棵植物仿佛感應得到空氣里的悵然,它們依舊向著日光輕擺枝葉,點點滴滴地貯存下能量,到了夜晚,再徐徐吐息,置換霉味和鏽味的空氣。它們又仿佛漸漸地發現,沉悶是代謝不掉的,於是它們停止了生長,葉子也一片片的泛黃、萎縮、脫落。
向媽媽曾一連幾個月未曾澆水,反應過來後,驚訝地發現植物們還活著,它們像是被什麼無形的牽線吊著一口氣,有那麼一口氣在,就不容易死,卻也不大可能茁壯自在地活。
向媽媽望著這兩株植物,就像望見了她自己——活成了牽線木偶、被那渺茫的念想操縱著的自己。
後來,家中來了警察姜叔,他一眼便看出這些植物缺乏肥力,原先的土壤早就被龐然虬結的根系壓榨殆盡了。向媽媽起初小心地向他請教,沒想到姜叔對植物頗有研究,能把養花這樣的事講得通俗明白。
再後來,姜叔帶著花鏟和肥料來了,他叮囑向媽媽施肥的技巧,又說要讓葉兒長得勻順,就得時常轉一轉盆。向媽媽坐在一旁的小馬紮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雙常年握槍的大手,看它們熟練地抓土、澆水、再壓實,將某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一粒粒地,壓實在她已然千瘡百孔的心上。
——
「叔,媽媽怎麼樣了?」
「做紅燒肉呢。」姜叔放下手中的活,笑著手指廚房。
婭枝沒有推門進去,而是在餐廳小心地張望廚門內的景象,只見媽媽從冰箱取出一小盒佐料,轉身放在桌案上,又拿起桌案上一碟食材,再轉身向鍋台走去,將碟中物倒進鍋內的同時,左手指尖在頭頂稍一摸索,便打開了抽油煙機。
婭枝看得出神,她至今沒有學會像媽媽那樣行雲流水的燒菜,即便爛熟地背下了菜譜,實際操作時,她都會難以避免地手忙腳亂,狹小廚房空間裡的水聲、油聲和呼呼的抽氣聲,無一不刺激著她微敏的神經。
看來媽媽已經情緒好轉了,姜叔總是有辦法是她平靜,婭枝想。
飯桌上,誰也沒有先提起昨天的事,倒是向媽媽一直在招呼他們吃肉。最後,還是姜叔先打開話題:「我剛才和你媽媽談過了。」
姜叔接下來的話則出乎婭枝的意料:「結了這個案子,我就正式退休。」
「是,那個案子嗎?」婭枝不敢相信。
「媽媽剛才也想清楚了,」向媽媽接過話道:「女兒已經長大了,做母親的該顧自己的生活。更何況,人死不能復生,我活到了你姐姐的案子查明的那一天,也算是沒有太對不起她。」
婭枝轉向姜叔,她雖不明曉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也知道能讓媽媽的態度轉變若此的,一定是極為重大的訊息,重大到足以讓迷茫憂愁的女人拋卻迷霧,堅定地走回現實中來。
殺人案的真相快要揭曉了,婭枝想。
雖然幾天前,她和路菁還在為連環殺人案的兇手和殺害姐姐之人是否相同而爭論,就在幾周前,她才剛剛得知姐姐夭折的真相,就在幾個月前,她才從姜叔口中無意地聽聞「那件事」,開始對一切產生疑心……事情的變化未免太快了,仿佛被按了「暫停」鍵的錄像帶毫無進展地停滯了二十年,卻突然自動地以二倍速播放起來!整件事,都令人難以置信。
但,也確實只有這一種可能了。是何等確鑿的線索,讓向來慎重的姜叔自信能夠在退休前將案子了解,讓向媽媽鄭重地宣布放下過往,開啟新的生活?
「我們召集了刑偵學方面的專家,重新對十六起殺人案的照片和證物進行分析,發現婭葉一案的確有蹊蹺,從婭葉身上的刀口朝向等痕跡來看,像是有人在刻意模仿前十四起中的手法,而頸部傷口之下,隱蔽地藏著一道掐痕。不過,與婭葉同一天被殺害的另一位死者的狀況,又和前十四位更相似。」
如此看來,「仇殺脫罪」說也不太可能成立,倒像是存在一位殺人狂的「幫手」或者「分身」,兩個兇手在一天內同時出動,對相近地點的兩個女孩下手。
婭枝覺得事情在不可控地變得愈來愈怪異,新信息湧來得太突兀,混雜著組合在一起,呈現出的情形令她無法想像——一直被認為死於連環殺人狂之手的姐姐,竟然另有死因,而「二號兇手」殺姐姐的同一天,連環殺人狂也出手殺了姐姐的朋友,自那以後,連環殺人狂竟然在L市銷聲匿跡了,帶著他累累的罪孽……種種這些,難道皆巧合嗎?
「事情離奇,但也有可能的突破口。」姜叔仿佛料想到了婭枝的想法,字斟句酌地道:「當年的法醫,被指控多次收受巨額賄賂,在法庭上作偽證。而最近有線索表明,此人現身我市,抓捕的任務安排給了我們。」
法醫離職的真實原因,是在七年之前一起官員被指控性侵少女的案件中,法醫的一紙讓受害者成了誣陷者,最終逼得少女受不住壓力、自盡身亡。受到死者家屬糾纏的法醫辭職離開L市,下海經商去了,於是一起冤案不了了之。
也就是說,如果法醫在婭葉案中同樣作了偽證,那麼路菁四歲時的證詞就極有可能是真實的。假設法醫受人指使,將婭葉的死亡時間篡改為下午兩點,那麼指使者的目的,就是讓所有人誤以為婭葉是失蹤後立即被殺死的。而根據路菁所目擊的事實,至少在那一整個下午里,婭葉都還活著!
婭葉的腦海里一片紛亂——那段被隱瞞的時間裡,姐姐究竟經歷了什麼?如果法醫的確是這場陰謀里的偽證者,那麼他背後的指使者是誰?「兇手二號」是否存在?這些角色,和連環殺人狂又有什麼聯繫?
幸好,這團團縈縈的迷絲露出了它的線頭,只要等姜叔他們將那罪孽深重的偽證者捉拿歸案,一切真相就大白了。婭枝想,盧定濤是對的,相信警方與國家,比臆測和推波助瀾有意義得多。
婭枝不懂警察抓捕嫌犯的艱難過程,也就天真地抱起了最樂觀的想法。她想給路菁打個電話,告訴她這個最好的消息——不被相信的證言即將雪冤。
婭枝知道這件事對路菁的意義,它不僅關聯著路菁童年時兩個最好的朋友,還是牽絆了她許多年的心結,路菁一路闖蕩,為的不就是變成受人信任的大人、補償小時候那個被認為撒謊又偷懶的她嗎?
手機屏幕上彈出的卻是盧定濤的電話,他首先向她道歉:「對不起,婭枝。」
婭枝想問他這兩天究竟去了哪裡,未及她開口,盧定濤卻邀約道:「有時間嗎,想和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