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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空落

2024-10-02 18:42:39 作者: 李依咪

  對於婭枝已經知道事實的情況,向媽媽並沒有當即表現出大怒或大悲,她流露情緒的方式抑制得讓人心疼,眼睛就那麼空洞洞地,直地望著前方,被姜叔緊緊攥住的手一直微抖。

  於是姜叔勸慰她:「婭枝長大了,這也是遲早的事。」

  向媽媽生硬地點頭。

  姜叔又說:「你為孩子操勞一輩子,是時候放手了。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也該規劃規劃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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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媽媽又點頭,幅度稍大了些。頓了兩秒,她沙啞著嗓子說:「我知道。」

  三個人靜默地坐著,不可名狀的氣氛自腳下升起,瀠瀠回回地充斥了整個客廳。

  「我有些累了。」向媽媽最後道,用的仍是低啞的音色,嘴唇幾乎沒有動。

  雖然向媽媽說得含糊,姜叔還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叮囑她:「你好好休息。」

  「媽媽,我去送姜叔。」婭枝終於站起身,小心地繞開茶几去拿大衣,卻不敢直視向媽媽的眼睛。

  向媽媽點頭,算作默許。

  婭枝理解向媽媽的心情,那是一種複雜的情感。向媽媽該怒,因為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女兒,畢竟忤逆了她這個母親;她該悲,因為命運施加給她太多的不幸,就連保護第二個女兒、讓她遠離黑暗的過去這件事,她也沒能做成;她也該釋然,像姜叔說的那樣,女兒平安長大了,一件讓她牽心了二十三年的事頃刻化為虛無,不再束縛著她讓她偷偷摸摸、編了謊又圓謊……她也自由了,該去追求自身的生活,甚至愛情。

  可向媽媽偏偏不怒不悲,也體會不到那心安的釋然,她只覺得空落,覺得一件重要的事忽然間憑空消失了,她給自己的任務就這樣幻滅虛無。向媽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她發覺自己早就將女兒當作了命,當作了活下去的希望,一旦女兒自作主張地鬆手了,她便要自作自受地失魂落魄。

  比起預想那行屍走肉的未來,回想過去更令向媽媽空落得痛苦。變化畢竟來得太突然了,一直被她悉心照顧、用命保護的女兒,忽然打破她費盡心力給的一切保護,無聲地告訴她「我不需要」,那姿態就好像,一個被診斷為重症患者的人掙脫醫生的束縛,不但從輪椅上站起,還要扔掉氧氣面罩、擲地有聲地告訴所有人:「我,根本就沒病!」

  多麼嘲諷!向媽媽的心刺痛得好像抵著一束冰錐,她想讓自己放下,可腦子在不斷地回放過往的中中,她不能停止質問自己:她過去所做的那些事,那些言傳、身教,那些管束、控制,那些隱瞞、躲避……究竟有什麼意義!難道這二十多年,她就白白地、毫無價值地度過了嗎?

  向媽媽緩緩抬起已經僵直的手,慢慢地扶上脖頸、頷、顴骨……她捂臉,低頭,輕輕地哭起來,又愈哭愈大聲,哭成了喊,成了撕心裂肺的吼……成了她哭得脫力昏睡過去後,夢境裡纏繞著出現的那團混亂。

  那個時候,婭枝正憂心地問著姜叔:「我媽媽,不會有事吧?」

  姜叔神情沉靜,只有比剛才愈發深些的眼紋表明,他亦是憂心忡忡。姜叔沒有敷衍地寬心她「沒事」,而只是道:「我明天再過來。」

  婭枝點點頭。她聽到姜叔又說:「我查了,確實有些問題。」

  「什麼?」婭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出聲才意識到,姜叔說的或許是姐姐的案子。

  「屍體是被一個警察單獨發現的,該警察第二年就因事故犧牲了。」

  「法醫呢?」婭枝惦記路菁的囑託,更關心死亡時間的準確性。

  「法醫不是公安局編制內的公職人員,而是鑑定機構的人,後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辭職了,據說是去了國外,目前信息全無。兩個人的消失結合起來看,確實存在疑點。」

  「那就是,存在屍檢結果有誤的可能性?」婭枝立刻聽出了姜叔的意思,她旋即想起今天和盧定濤探討過的猜想:「如果當時的記錄的確被偽造了,那麼有沒有可能,殺害我姐姐的兇手,和連環殺人狂並不是同一個人,他只是為了脫罪,才偽造了死者的狀態?」

  「存在這種可能性。」

  出於職業修養,即便是私下裡,姜叔也對每一個回答得謹慎:「困難在於,即便檢驗結果有偽,我們也不可能對當年的受害者重新驗屍了,只能通過照片和證物分析。」

  婭枝回到家中,發現向媽媽已經沉沉地睡去,眼角猶帶著淚痕。婭枝替媽媽拭了淚,又掖了掖被子,心想著要回自己房間去,卻不自覺地在媽媽身邊躺下來。

  婭枝和媽媽的腳邊正好是暖氣,溫度從腳底傳來,股股都湧入颳風下雪的心裡,婭枝有時甚至覺得暖氣燒得太過了、暖意過於足夠了,可她又眷戀著這溫度,甘願在室內只穿一件薄毛衣,頂著兩邊被烘烤得發紅的臉頰。

  婭枝就這麼平躺著,望著天花板上每一絲裂痕,感受著與孩提時無異的、睡在媽媽身邊的感覺。

  手機屏幕忽然亮起,於是婭枝划動它,給手機解了鎖才發現那只是條娛樂圈新聞。

  婭枝來不及想,指尖已經逕自點開了聊天軟體。

  盧定濤還是沒有回覆。

  混蛋。婭枝心裡暗咒了他一句,依然覺得有什麼地方空落落的,她便跳下床去廚房找東西吃,吃了兩片吐司麵包、一個楊桃、一個火龍果,又咳了半天瓜子,最後還用力地往嘴裡擠了兩大口奶油。

  婭枝撫著鼓鼓囊囊的胃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想像自己是一條剛剛吞了獵物的蟒蛇,和聖·埃克蘇佩里在《小王子》中的插畫裡的那條「帽子蛇」一模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只能靠休眠來消化胃裡的養分。她,太需要消化了。

  婭枝靠這種方法睡著了。

  ——

  第二天,盧定濤的車沒有出現在院門口。

  婭枝在寒風中等了許久,直覺得裸露在外的一雙手不再是自己的了。最後,她還是自己乘公交到了銀行,創下了入職以來的第一次遲到記錄。

  「婭枝,你怎麼一上午都悶悶不樂的呀?」馬天天注意到婭枝這邊氣壓極低,安慰道:「又不扣錢,主管都沒說什麼呢。」

  「人家婭枝又不是你,為了跟新交的男朋友膩歪,三天兩頭遲到早退。」另一位同事忍不住插話。

  「婭枝又不一定是因為來遲了才不高興,」又有人說:「沒準是跟盧經理鬧彆扭了呢。」

  盧經理每天親自接送向婭枝,這已經是大半個銀行皆知的八卦了。婭枝一次又一次地強調,要盧定濤在車裡等她就行,可盧定濤大概是上了年歲,非但耳朵不好使,還愛爬樓梯鍛鍊腿腳,總是沒等她下班,就已經理直氣壯地出現在五樓辦公室里,斜靠在婭枝的辦公桌上跟大家閒聊。

  某一天,婭枝氣得拒不肯再坐他的車,盧定濤伸手要替她拎包,婭枝竟大腦短路地以為他是要道歉示好,便毫不客氣地遞了過去。

  「你剛才為什麼說,你向婭枝這個人,再也不上我的車?」盧定濤明知故問。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婭枝還在賭氣。

  「那就院門口見吧。」盧定濤側身坐上駕駛位,一轉鑰匙便發動了汽車,丟下她絕塵而去。

  「你還真……」婭枝正發著牢騷,忽然意識到什麼:「不對,我的包!混蛋啊!」

  那天婭枝追著車跑了幾百米,發現盧定濤根本沒有悔悟的意思,而且她已經跑過了公交站!婭枝只好一邊念咒語似的罵著盧定濤,一邊無可奈何地向前步行。

  當她狼狽地走到院門口,盧定濤的車已經停在那裡,車窗半開著,盧定濤將手臂舒坦地搭在窗上,以逸待勞。

  看見她,盧定濤立即搖下了車窗,微笑著用雙手將包呈上去:「還好我送到了,剛才被卡紅綠燈,差點遲到。」

  遲到?他是暗諷她跑得夠快,差點比他的車先到一步嗎?婭枝被氣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指著車窗裡面容儒雅的人怒罵:「你!神經病!」

  「你說了人不要坐進來,我不能強迫他人。」盧混蛋的口氣竟然帶著些委屈,還說得有理有據:「只好幫你分擔一下重量,就先把你的包送回來。」

  這樣一個熱衷於欺負她的混蛋,竟因為一句話而不回消息,也不再送她上班了?婭枝百思不得其解,她不記得盧定濤是什麼時候染上的公主病。

  一位同事忽然說:「不可能呀,盧經理今天就沒來上班,怎麼可能跟婭枝鬧矛盾?」

  「盧定濤沒來?」婭枝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抬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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