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塵聚
2024-10-02 18:41:40
作者: 李依咪
婭枝何其希望,媽媽的發病只是一次偶然,但這蒼白現實中的偶然終究不多,一如平靜難以持續,變動才是永恆。
這天婭枝剛走到家門口,便聽見門內有爭執聲,其中一個聲音是向媽媽的,尖銳卻單薄,激烈得苦澀、悲愴。她似乎是在大聲地哭叫,哭叫中夾著一些壓低壓啞了聲音的、「為什麼不放過我」之類的話。
這麼些年過去了,媽媽發泄情感時的聲調狀態依然如往年一般,以至於那天盧定濤重複「別搶我的寶貝女兒」時,婭枝的身體甚至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眼前立刻浮現出媽媽嘶吼奔潰的模樣,一如親見。
但今天,向媽媽並不像是發病。因為門內那個和向媽媽「爭執」的對象自己走了出來,握著鑰匙的婭枝一時怔在原地,她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眼前的信息太少又太奇妙了,她看到門內的向媽媽眼眶泛紅,卻情緒穩定地笑著,婭枝很難將媽媽的神情和剛才的聲音聯繫起來。
婭枝沒有反應過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想不起來,這位手拿文件夾從自己家走出來的中年女人是誰。
她見過這個人。女人留一頭幹練的短捲髮,刺繡的中老年短袖上衣、微喇長褲和細方框眼鏡,都很容易和退休教師或社區幹部之類的刻板印象對接,婭枝不由得在媽媽的社交圈中搜尋這樣的人物,卻摸不到絲毫頭緒。
「婭枝,去送送和阿姨。」
似乎萬般迷霧中,唯有媽媽的這囑咐是真實存在、清晰入耳的。於是呆立的婭枝終於找到了可以做的事,她心下微微釋然,伸手帶上家門的同時,也將「和」這個姓氏刻意地安放在心上。
「你媽媽心理壓力大,你要多關照。」女人先開口,倒使婭枝免去了尷尬之苦。
婭枝覺得這並非純粹的叮囑,更是對之前房門中傳出對話的主動解釋,向媽媽離異多年又患病,所以她的心靈蒙著愈積愈厚的塵,正因為她心理壓力大,所以出院不久的她面對登門拜訪的朋友,自然會將積聚下的負面情緒盡情發泄。解釋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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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向的婭枝懼怕與生人同行,每當空氣靜默,連兩人步伐恰好同步了這種事情,都會觸及婭枝敏感的神經,使得她腳步和腦子一起紊亂,不知如何是好。
婭枝想和女人找話,卻不知道該找熟人的話還是生人的話,她只能勉力確認一下:「我好像,見過阿姨?」
「婭枝記性真好。」
婭枝便又慌張了,記不起來一個見過的人,這算是及其蠢笨和不敬了,卻反被誇記性好。
「我叫和惠風,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兩歲呢。」女人看出了婭枝的茫然,笑著解釋。
婭枝便也笑了,院內颳起了一陣低風,她裹緊了外搭,站在院門口對和惠風道別。
風竟愈加急了,婭枝順著狷狂飛舞的葉子看去,葉子和塑膠袋飛向的方向也有一個人。
那人衣衫灰濛濛的,他抬起粗大的手掌,壓住面前攤位上一張意圖隨風溜走的砂紙,目光卻直直地盯著婭枝這邊。風雨欲來,那人卻不像有收攤撤離的打算。
婭枝也在注意著那人,卻發覺兩人雖然互相朝對方的位置看著,目光之間卻沒有交接,好像一把合不攏的剪刀的雙刃,切切地錯開了一般。於是婭枝遂明白了,那人直勾勾盯著的不是婭枝,而是剛剛離開的和惠風。
婭枝打量著那雙眼,深褐色的瞳孔像口不見底的枯井,牢牢地嵌在溝壑縱橫的眼眶裡,那張面孔寫滿了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無可奈何、也就無望奈何的滄桑和釋然,那雙一直注視著和惠風的眼裡卻帶著不一樣的東西,婭枝說不清那是悲苦,還是悲憤。
望著那雙眼,婭枝竟想起了這個擺攤的男人是誰,她小時候也曾在院子裡見過他,那時他穿一身極破卻厚實的軍綠大衣,席地坐在某處,也不吆喝。他專給小區裡的人開鎖配鑰匙。
「我看到江叔了。」婭枝一進門便說。
在廚房中忙碌的向媽媽似乎沒有聽見,婭枝又說:「那個鎖匠。」
婭枝對向媽媽其實有種怯意,那是她深遠記憶里一個被束縛者,對那個手拿繩子的人的怯意,儘管前者在成長,而後者已經慢慢地衰老萎縮了。她幾乎能向母親提任何合理或無理的要求,但即便醫生不叮囑,她也竭力避免任何可能引發媽媽情緒變化的事情,但那些導火索究竟是什麼?幼小的婭枝沒有弄明白過,成年的婭枝依舊在試探,媽媽的情感是未知的深淵,婭枝得小心地將沙粒們推入其中,試探。
反正,發病的事,婭枝是不能對媽媽本人提的,關於和惠風和「發泄情緒」的疑問也最好咽在肚子裡。婭枝得準備不相關的話題來轉移媽媽的注意力,鎖匠老江就恰是這個「不相關」。
「他看到和阿姨了?」向媽媽問得出乎意料。
婭枝點頭。向媽媽又說:「你十歲那年媽媽犯糊塗,給鄰居們開門的就是他。」
向媽媽主動說起自己發病的過往,倒是讓婭枝張口不知說什麼好。
「他曾經不是鎖匠,做過賊。」向媽媽擦拭著一隻青花的碗:「但一直是個好人。人吶,不能靠小是小非掂量的。」
向媽媽說的是改邪歸正的鎖匠老江,婭枝想的卻是盧定濤,從盧定濤揍她、為難她的一樁樁小是小非,一直想到那天醫院裡,她用來埋頭蹭眼淚的白襯衫,和襯衫底下自然起伏的堅實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