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15:51:48 作者: 唐缺

  莫夫人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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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有十多天了,丈夫莫維欽每一天結束了吏部的工作回到家裡後,就始終眉宇間隱含憂色,和自己說話時也是心不在焉,很容易走神。她能夠理解丈夫工作的辛苦與壓力,身為吏部侍郎,每天要和無窮無盡的文案與活人打交道,足以讓人疲憊不堪,但這些日子的情形實在不怎麼對頭。

  尤其是每一天晚飯之後,他就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關就是一個晚上,也不知他在裡面做些什麼。而即便深夜時回到臥房睡覺,他也睡得很不踏實,總在夢裡長吁短嘆,並且不只一次喘著粗氣驚醒過來,這時候被單已經被他背上的冷汗浸透了。

  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莫夫人想,但她怎麼問,丈夫也不肯說。看著莫維欽每天古怪的神態,莫夫人只能在心裡暗暗焦急。她能夠預感到,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悄悄臨近,只是沒能想到它會來得如此迅速。

  出事的那一天,丈夫回來得特別晚,莫夫人一遍一遍地讓僕人熱著飯菜,焦急地等待著莫維欽回家。一直到了深夜,吏部侍郎才搖搖晃晃回家,並且嘴裡明顯帶有濃烈的酒氣——這又是一點不尋常之處,丈夫從來不好酒。他敷衍而態度粗魯地告訴妻子自己已經和同僚在外面吃過了,然後就和過去若干天一樣,獨自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

  「你先睡吧,不必管我了。」這是莫維欽給自己的妻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口氣顯得很不耐煩。

  莫夫人沒有說什麼,自己回房去了。但她壓根沒有半點睡意,想著丈夫那張陰沉沉的臉,更是心裡不安。她索性拉了張凳子坐在門口,一直望著書房的門,心裡七上八下。時間已經過了歲時,丈夫還呆在書房裡沒有出來。她嘆了口氣,拿起一件厚外袍打算給莫維欽送過去。

  來到書房之後,她發現房裡的仍然隱隱透出些光亮,但伸手敲了幾聲門後,始終沒能聽到應答。莫夫人心裡升起一片疑雲,大著膽子推開門,眼前的場景讓她幾乎立刻暈厥過去。

  書房的地面上擺著一圈血紅色的蠟燭,有的熄滅了,有的還在燃燒。丈夫就倒在圈裡,一動也不動,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根早已熄滅的紅燭,手指頭上有一個明顯是被牙齒咬破的傷口。在蠟燭圍成的圈外,擺放著一面大鏡子。

  而莫維欽已經氣絕身亡,扭曲變形的臉就映在鏡子裡。未熄的燭光在他和鏡中人像的身邊跳躍著,蠟燭上還沾染著從莫維欽身上流出來的血液。

  這時候正是三月,宛州的春天到來的時節。三月的南淮城並不平靜,有一個消息傳遍了城南地帶:宛州商會的龐大代表團將於四月初齊聚南淮城,接受衍國國主石之遠的接見。

  這個消息對於普通老百姓並無特殊意義,對於城南地帶的人們卻影響巨大——南淮城南一向是貧民區,也同時居住著各種各樣身份不明行蹤詭異遊走於律法邊緣的人士,平時他們儘量不去招惹官家,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宛州商會的來訪意義非凡,這個不屬於任何一個公國的商會掌握著宛州的經濟命脈,他們的任何一個舉措都會對衍國未來幾年的財政收入產生重要影響。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國主就會下令召開各種轟轟烈烈的清掃運動,把南淮城這個老女人臉上的各種雀斑痤瘡陳年疤痕統統掩蓋起來,令它看上去宛若二八處女般清麗可人。

  「每年都有那麼幾天!」城南地帶的人們悲憤地說。但他們也不得不妥協,在這段時間裡大大收斂自己的行為。小偷強盜們暫時歇業,騙子們暫時休息,專營盯梢恐嚇勒索的遊俠們也不得不關門了事。

  南淮城知名遊俠雲湛先生也因此沒了生意。這個從來只會花錢不懂得攢錢的羽人一下子陷入了坐吃山空的境地。按照慣例,他可以去他的好朋友姬承家蹭上幾天飯以渡過艱難時世,但不幸的是,他這位風流的朋友這些天又因為尋訪青樓而招惹了自己的老婆。姬夫人發起脾氣來,雲湛就只能吃閉門羹。

  南淮城的三月春光明媚草長鶯飛,但我們的雲湛先生只能坐在自己簡陋的事務所里無所事事地發呆。他面前的桌子上堆著幾枚錢幣,已經反反覆覆數過幾十次,每一次的數字都是兩個銀毫十一個銅錙,約合三分之一個金銖,再多數幾次似乎也不能讓該數字增多一點。自從宛州商會到達,這條聚集了南淮城大多數遊俠、以至於被稱為「遊俠街」的小街就變得分外冷清。

  雲湛嘆了口氣,正在琢磨著要不要睡個午覺以便節省午餐費用,大門忽然被猛地踹開了,接著一個人大模大樣走了進來。不用回頭他就知道誰來了,只能嘆息一聲:「小姐,注意著點你的身份,不要總是授人以口實『難怪衍國公主那麼大年紀了都還嫁不出去』。」

  「我嫁得出去嫁不出去都和你無關。」石秋瞳板著臉說。

  石秋瞳是衍國國主石之遠的女兒,和雲湛相識多年,一向交情不錯。她通常很少親自來找雲湛,一旦出現則意味著有了麻煩,並且是大麻煩。此外為了限制雲湛有點錢就胡花的毛病,她還總是找各種藉口剋扣酬金,所以雲湛轉過身來時,一張臉好似苦瓜。

  「付錢不爽快,每一樁活兒倒是又難又危險……」雲湛抱怨著,「你哪一次來能給我帶來什麼好事?」

  「相比你給我帶來的麻煩,這一丁點合理的勞動根本不足以贖罪。」石秋瞳拉過一把椅子,撣乾淨上面的塵土,坐了下來。

  「說得好聽……」雲湛翻翻白眼,「不過你來得倒也正好。最近為了你老爹接見宛州商會的事情,搞得全南淮城雞飛狗跳,我這樣的良民連上街都不敢上,生意也不讓做。現在有公主殿下親自開金口,陽春三月餓死良民的慘劇總算不會發生了。快把預付款給我!」

  石秋瞳瞥一眼桌上的零散銀毫銅錙:「我正想問你為什麼連究竟是什麼案子都不問就願意接下來,看到你的全副家當我算是明白了。」

  「不過是虎落平陽而已,只能暫時妥協了。」雲湛憤憤地說。

  「分明就是快要淹死的落水狗,」石秋瞳隨手拈起一枚銅錙,「與其淹死,不如咬住一條大魚,沒準還有點活路。」

  「大魚……」雲湛琢磨著,「近期能有的大魚,恐怕除了宛州商會也沒有別的了吧?你老爹橫豎也是個大國國主,怎麼稍微有點事就如臨大敵,刀子全往百姓身上割。」

  「我也在慶幸他們不是每個月每天都來,」石秋瞳嘆了口氣,「你還真說對了,宛州商會的確有問題。我們的一個斥候最近被殺害了,但他在臨死前留下血書,給我們傳遞了一條重要訊息,說是宛州商會的使團里混入了奸人,將會對國主不利。但他還沒來得及寫出這個人的名字或身份就已經死去了,血書也只有那半截。」

  「那你想要我做些什麼?」雲湛問,「把那個人找出來?」

  「不,我來找你不是為了這個,」石秋瞳大搖其頭,「我知道你對於查找奸細間諜這一類的活兒最沒興趣,勉強交給你也怕你干不好。這件事我會親自處理的,我之所以來找你,是因為有一個會讓你覺得有意思的案子,表面上看起來一目了然,但我懷疑其中藏有文章。」

  「表面上是什麼樣的?」

  「吏部侍郎莫維欽離奇地死在自個兒家裡了,」石秋瞳說,「他算是去年叛軍撤退後衍國死掉的最大的官兒了。而他的死法你一定喜歡。」

  「什麼叫他的死法我一定喜歡,我又不是殺人狂,」雲湛撇撇嘴,「說吧,他怎麼死的?」

  「他是在半夜死掉的,時間大約在歲時到印時之間,死在他的書房裡,」石秋瞳說,「他老婆發現時,現場散落著一地的蠟燭,面前擺著一面大鏡子,莫維欽就死在蠟燭中央。那些蠟燭本身都是白色的,卻……」

  「卻被這位莫大人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了,對嗎?」雲湛打斷了她,「真是少見,召亡遊戲通常只在年輕人當中流行,這個人能做到吏部侍郎,該是個老頭子了吧?」

  「所以我才覺得蹊蹺,」石秋瞳回答,「好歹也是朝廷大員,沒事兒做幹這種危險的勾當幹什麼?雖然這樣的遊戲我從來沒玩過,但也聽說過,是很容易召出惡鬼的。」

  「躲在自己的書房裡玩召亡遊戲、因為召出惡鬼而被殺死?」雲湛若有所思,「你說對了,這的確是很合我胃口的一種案子。」

  「莫維欽的死正好趕在宛州商會到來的時候,我也擔心這二者之間會不會有點聯繫,」石秋瞳坦誠地說,「所以你查這個案子沒準也能幫我點忙。」

  「成交!」雲湛很痛快地答應了,「現在可以給我預付款了吧?」

  「預付我已經準備好了,不過不是現金,因為你的信用等級太差,」石秋瞳悠悠然說,「我已經讓侍衛關照了遊俠街東頭的那家宛南麵館,從今天開始,凡是你去吃飯,一律可以掛帳,回頭我付錢,保證你這個春天餓不死。」

  雲湛跳了起來:「不是吧大哥你這麼狠!給我點現金會死嗎?」

  「沒商量,」石秋瞳斬釘截鐵,「給你再多錢你也會在三天內花得精光。不過我也可以給你一點福利,你要是覺得那家麵館味道不好,我允許你自個兒挑一家……」

  「算啦!」雲湛垂頭喪氣,「那家館子的滷肉面放的肉還算足量。」

  「你這樣嗜肉如命的羽人也算得上奇葩了。」石秋瞳挖苦他說。

  遇上一個了解自己作風的客戶實在很不幸。雲湛只能收起自己那可憐巴巴的兩銀毫十一銅錙,下樓走向了宛南麵館。

  宛南麵館的滷肉面依然很實惠,由於可以掛帳,雲湛的底氣更足,一氣吃掉了兩大碗。他滿意地擦擦嘴,正準備起身離開,從麵館的後廚傳來一陣吵鬧聲。沒過多一會兒,麵館老闆娘追著自己十歲的兒子跑了出來。老闆娘怒容滿面,臉上的每一塊肥肉都被氣得直發抖。而她的兒子則仗著身小靈活,在這家麵館油膩膩的桌椅間迅速穿行,一邊躲避著發怒的母親,一邊嘴裡嚷嚷著。

  「我剛把水倒進去,還沒來得及念咒語呢!」兒子叫道,「你總是打攪我!」

  「你還要不要小命了!」老闆娘大罵:「杯中仙這種遊戲是能隨便玩的嗎?一不小心請出邪仙來,全家人的性命都被你害了!」

  雲湛這才聽明白,原來是老闆的兒子偷偷玩一種叫做「杯中仙」的通靈遊戲,被老闆娘發現了。這時候麵館老闆匆匆從廚房裡跑出來,攔住了老闆娘。

  「一個遊戲而已,讓孩子玩吧,」他對老闆娘說,「又沒有損壞什麼東西。」

  「那可是要命的遊戲!」老闆娘瞪他一眼。

  老闆寬容地笑了:「要命?那還不是人們以訛傳訛,三人成虎的道理你明白嗎?一個破茶杯,一杯水,幾片一個銀毫一斤的茶葉,這些東西就能招出仙人來,你以為仙人那麼不值錢啊?」

  「是啊,哪兒那麼容易死人!」兒子有了父親壯膽,更加理直氣壯,「杯中仙、畫中妖、煤精,針鬼,這些遊戲我全都玩過,也沒見到哪一次我真的死了。」

  雲湛笑笑,不再繼續聽一家三口的扯皮,起身離開。走向莫維欽家的路上,他禁不住想:各種各樣的通靈、召亡遊戲還真是多呢,當真是老少咸宜。人們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對這樣的遊戲如此痴迷——是對新鮮事物的嚮往,還是對死亡本身的好奇和恐懼呢?而莫維欽作為一個生活始終行駛在正軌上的朝廷官吏,為什麼會去嘗試這種傳說中十分危險的遊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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