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15:49:22 作者: 唐缺

  葉空山說:我們等著吧。這個渾蛋一向如此,總不喜歡把他推理的過程原原本本告訴岑曠,而要留到關鍵的時刻去解說,岑曠也早就習以為常了。

  只是這一次,還沒等到葉空山想要的結果送回到青石城,就有另外一樁案件發生了。和搶劫官庫案相似,這個案子又是那種把巴掌甩到了皇帝臉上的、讓人難以容忍的惡性事件。

  皇帝從天啟城派來的三名行刑人,在即將踏入青石城的時候遭到了襲擊,全部失蹤了。親自出城迎接他們的青石城守撲了個空,只看見翻倒在地上的馬車,被生生撕裂的拉車的馬,以及已經嚇暈過去的趕車人。

  城守暴怒了,似乎比官庫被打劫的時候還要生氣。這三名行刑人是皇帝派來的,象徵著皇朝的尊嚴,而且這是在青石城剛剛抓捕了官庫搶劫案的劫匪的當口發生的,簡直是不把律法和皇帝放在眼裡!城守一聲令下,縣衙又開始全體動員,前去搜尋那三名失蹤的行刑人。

  「會是誰幹的呢?」岑曠問葉空山,「難道是那些劫匪還有同夥,想要通過綁架行刑人來延緩行刑的時間,以便找到機會把他們救出去?」

  「不是。」葉空山緩緩地搖搖頭。在他的手上,正拿著一封拆開的信函,看樣子剛剛讀完。岑曠猜想,那大概就是葉空山一直在等待的調查結果。

  「除了一些小細節之外,整起案件我已經大致有數了,」葉空山說,「只要找到那個綁架行刑人的傢伙,基本上就可以結案了。」

  「你說什麼?」岑曠無比驚奇,「行刑人也是同一個人綁架的?他殺了秦望天,剝下了花如煙的臉皮,又綁架了三個行刑人,就算前兩起是為了給上官雲帆出氣,綁架行刑人圖的是什麼?」

  「其實並不圖什麼,」葉空山搖了搖頭,臉色看起來有些陰鬱,「也許只是神的恩賜而已。」

  「神的恩賜?」岑曠更加糊塗了。葉空山沖她招招手:「走吧,我們抓緊去找到那個綁架行刑人的傢伙。這一次,應該會非常好找。」

  

  「為什麼?」岑曠覺得這麼一會兒工夫,自己的腦袋已經快要被各種各樣的問號給填滿塞爆了。幾乎葉空山說出的每一句話,她都只能發問。

  「因為這一次,他已經用不著再躲藏了。」葉空山聳聳肩。

  葉空山還真說對了。比起花如煙被殺那一次的小心翼翼、不留痕跡,這一次,綁架者並沒有那麼細心地去抹掉自己的作案痕跡,即便是一個二流捕快也能找到追蹤而去的方向,更不用提這一次葉空山居然會幹勁十足地衝鋒在最前線了。捕快們出發的時候是早晨,到了傍晚時分,他們已經初步確定了綁架者藏身的地方。岑曠一走到這裡就覺得心裡「咯噔」一跳。

  這正是那間她進入過的廢棄的小磨坊,歪鼻子男人秦望天被磨盤碾成肉醬的地方。一看到這裡,她就覺得鼻端隱隱聞到一陣血腥味,忍不住就想吐。

  「有血腥味!」一名一起行動的捕快低聲說。岑曠一怔,才發現原來真的有一股血腥氣息從磨坊里傳來,並非是自己的錯覺。難道又有什麼人被磨盤碾壓了嗎?她心裡一顫,悄悄躲到了葉空山背後。

  「如果不想看,就不要進去了,」葉空山猜到了她在想什麼,「比你想像的還要慘,慘得多。」

  「我……我還是要進去,」岑曠躊躇了一下,仍舊堅定地說,「都到了這一步了,我不想放棄,我要親眼見到真相。」

  「勇敢的姑娘,」葉空山拍拍她的肩膀,「跟在我後面吧。」

  「我們就這麼進去嗎?」一個捕快忍不住說,「萬一綁匪情急之下……」

  「不會有情急之下撕票的,相信我,」葉空山說,「他已經沒有力氣撕票了。」

  他已經沒有力氣撕票了。確實不會有這個力氣了。

  因為他的身上已經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肉。

  他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頸部以下只能看到血淋淋的白骨,手腳的筋肉幾乎都被剔乾淨了,新鮮的血液不斷從身上滴下,而先前流下的血已經開始發黑。

  凌遲。這是一場凌遲。負責凌遲的正是被綁架的行刑人中的凌遲專家,剩下兩人倒在地上,但都還有呼吸。這位行刑人為了對劫官庫的重犯執行刑罰而來,卻在半路上被綁架,而現在,他就站在這個充滿血腥氣息、充滿陰鬱氛圍的廢棄磨坊里,對著一個其他人絕對意想不到的對象動刀。

  ——一個河絡。

  這個矮小的男性河絡,已經瀕臨死亡,而站在他身前拿著刀的行刑人,手卻在不住地顫抖。終於,行刑人扔下刀,跪在了地上,痛哭失聲。

  「不行啊,真的不行啊!」他哭著哀求說,「不可能的,河絡的身體比人族還要小得多,一萬刀……那是不可能的啊!求求你把解藥拿出來放我們走吧!」

  「必須一萬刀!」河絡啞著嗓子用生硬的東陸語說,聲音微弱低沉,「一刀都不能少,否則你們拿不到解藥。」

  捕快們都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他們看著負責凌遲的行刑人正在對一個河絡動刀,另外兩位行刑人癱軟在一旁,一時間很難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唯一反應迅速的是葉空山。

  「別再動刀了!」他大聲喝道,「青石城那麼多名醫,難道還解不了你們的毒?快把他放下來,有任何藥可以吊命的,都給他灌進去!讓他多活一會兒算一會兒!」

  這後一句話是對其他捕快說的。然後他再對著岑曠說:「只剩最後一點時間了,別管你能否聽懂,去看看他的記憶。此時此刻,他一定只會想著最要緊的那件事才對,快去,把一切的場景動作都記下來!」

  「好像我跟著你辦案,看得最多的就是瀕死者的記憶。」岑曠一邊用手指貼上河絡的額頭,一邊淡淡地說。

  「至少快死的人不大容易騙人。」葉空山板著臉回答。

  和以往若干次的經驗相同,瀕死者的思想往往混亂而零碎,過往的記憶一片片地消散湮沒,永遠不復存在。但另一方面,正如葉空山所說,如果這個瀕死的人對某件事情懷有深深的執念,那一段記憶就會保留得長久一些,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才會消失。

  岑曠很容易就找到了這一段記憶,並且隨之而體會到了這段記憶所藏著的強烈的情感:堅定、執著、虔誠、一往無前的決心。

  伴隨著這種情感,岑曠的眼前出現了一間寬闊的石室,四壁用發亮的礦石來照明,石室里站著一個女性河絡。雖然從沒有親身經歷,但岑曠也可以想像,這一定是一座河絡的地下城,而這個有著威嚴與慈愛並存的氣質的女性河絡,大概就是這個河絡部落的「阿絡卡」,也就是地母,在一個河絡部落里擁有最高的權力。

  阿絡卡正在和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族說話,說完之後,那個人恭敬地彎腰鞠躬,然後轉身走出石室。岑曠只來得及瞥了一眼,覺得這個人的臉很像上官雲帆,雖然年紀輕得多。

  這段記憶的主人,也就是這個正被綁在柱子上凌遲的河絡,在和那個人族擦肩而過之後,小步走向了阿絡卡。他的腳步很慢,體現出一種尊敬的意味,並且在到了距離阿絡卡大約一丈左右的地方就停了下來,屈膝單腿跪下。

  阿絡卡走上前來,伸出右手,撫摸河絡的頭頂。她開始開口說話,語音溫和中帶著抹不去的尊貴,跪在地上的河絡始終默不作聲,聽著阿絡卡說話。

  等到阿絡卡說完之後,這名河絡開口詢問了幾句,因為說得比較慢,岑曠能聽懂「為什麼」和「他是人族」這兩個短語。詢問時,河絡的語聲顯得猶疑不決,充滿了疑問。

  阿絡卡解釋了幾句,河絡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隨後,他突然揚起頭,高聲說了幾句什麼,語聲中重新充滿了堅定,岑曠聽懂了「遵命」這個詞。

  阿絡卡點點頭,眼神中充滿了悲傷的意味。她揮揮手,河絡站起身來,始終彎著腰,倒退著行走退出了這間石室。

  這時候場景忽然轉化,岑曠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地洞裡。這個地洞並不能和先前的地下城相比,顯得粗糙、狹窄、低矮,不過還是足夠一個河絡站起身來了。

  河絡就坐在地洞裡,一直豎起耳朵傾聽著從頭頂上傳來的動靜。在那裡,能聽到一陣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大概是有人在某處不斷地走來走去。岑曠知道,一般心事比較重的人會有這樣的行為。

  踱步的人終於停了下來,開始說話,那是神醫上官雲帆的口音。他說的是東陸語,雖然從地底聽起來有些悶,岑曠還是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我該怎麼辦?」「完了,這下子完了!」「不行,一定還有辦法的!」

  最後,從他的嘴裡說出了一連串發音清晰的河絡語,岑曠能從中聽懂「讓他」和「消失」這兩個詞。

  這句話說完之後,場景再次發生了變化,身邊變成了一個有點眼熟的房間,是岑曠曾經去過的——歪鼻子男人秦望天在客棧里的房間。河絡在窗外弄出了一點聲音,警覺的秦望天推窗跳了出去,躲藏在側面的河絡趁機往窗戶里投進了一塊包裹在紙條里的石頭。

  下一個場景則跳到了廢棄的磨坊里,身著白袍的河絡和秦望天動起手來。岑曠起初有點驚奇,這個河絡的身材怎麼突然間變得高大了,但她很快想到了,河絡族有一種叫作「將風」的半生物外殼,可以把自己的身體包裹在其中以獲得保護。所以那些流浪漢所見的是一個高大的白袍人。

  秦望天的武功很高,但他面對的是將風這種非常堅硬的外殼,他的攻擊打到河絡身上,並不能造成太重的傷害,而對方的打擊卻可能致命。更何況,他以前從來沒有見識過河絡的刀術,缺乏應對的方法,終於被河絡一刀砍在胸口,頹然倒地。

  接下來的場景岑曠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耳朵里只聽到磨盤轟隆隆轉動,把人的骨頭碾壓得吱嘎作響。

  這一系列的場景結束了,而岑曠也由此確認了,殺死秦望天的兇手就是這名河絡。接下來,這一段記憶像是被卷進了大海的漩渦之中,扭曲成一團,漸漸消失了。岑曠身不由己地掉入了另外一段記憶當中。

  開始的一幕和上一段記憶差不多,還是那個狹窄的地下通道,還是同一個人——上官雲帆的說話聲音,只是說話的內容發生了改變,然而岑曠還是聽不懂,只能聽懂其中的一個詞:臉。此外,這段話里出現了一個東陸語的人名:花如煙。

  這以後,記憶的場景迅速跳到了另一處岑曠曾經到過的地方:花如煙在燕歸樓里的房間。此時的視角是從窗縫處向內窺視,可知這個河絡那時候是攀爬在花如煙的窗外的,三樓的窗外。他的功夫可想而知。

  從窗縫裡可以看見,花如煙此刻並沒有陪伴客人,而是單獨待著。倪燕歸之前解釋過,花如煙自稱身體不舒服,於是讓她休息了一晚上。不過從這段記憶里看過去,花如煙並沒有顯得身體不適,倒是看來心情很壞,一直靠在床邊默默地流淚,手裡把玩著一個像是玉蝴蝶的飾物。這隻玉蝴蝶隱隱看來有點兒眼熟,但岑曠想不起之前在哪兒見到過了。

  河絡跳了進去,在花如煙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之前,他已經利用手裡的機簧發射出一枚鋼針,準確地命中了花如煙的心臟。接著他從身上掏出一把薄得像張紙一樣的奇異的刀,開始細細地剝除花如煙的臉。同樣,岑曠在這一幕慘劇面前閉上了眼睛,沒有勇氣去看。

  河絡把花如煙的臉皮帶回了那個地下巢穴。他以一種超乎常人想像的精細處理著這張麵皮,把它泡製在裝滿防腐液體的水晶瓶里。

  他的嘴角綻開了一絲笑容,在微弱的燭光下欣賞著他的傑作。

  與花如煙有關的記憶到這裡也中斷了,岑曠進入了一段新的記憶。她發現自己仍舊置身在一處地道里,但這個地道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了。這一處地道更窄、更矮,看起來像是新近挖掘出來的。

  緊接著,頭頂第三次響起了上官雲帆以河絡語說出的祈願之聲,但這一次所說的內容是岑曠曾經聽到過的。這段記憶所描述的,恰好是那天晚上岑曠也經歷過的場景。岑曠和河絡一個在地面之上,一個在地下,傾聽著上官雲帆不斷重複的悲憤的祈願:「祈求真神,把殺害花如煙的兇手切成一萬片!」

  這個河絡,竟然在衙門的地底下也打通了一條地道,岑曠想著,這也未免太大膽了。

  她急切地想等待著看到後續,卻已經不可能看到了。河絡的精神世界整個暗了下來,一切都化為虛無。河絡終於死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