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2 15:49:19
作者: 唐缺
挖掘上官雲帆的過去,說起來很簡單,實行起來卻相當困難。岑曠開始調查後才發現,上官雲帆仿佛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此人三十歲來到青石城行醫,在青石已經待了二十三年了,這二十三年間做了無數讓青石百姓交口稱讚的善事,如果寫成書的話,一定可以裝訂成厚厚的三大本。
但他三十歲之前的經歷是一片空白,從來沒有人知道來青石城之前他幹過些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生于越州的九原城,三十歲前一直跟隨著一位隱於世外的高人學習醫術,學成之後,按照師父的遺願,來到青石城懸壺濟世、治病救人。但這只是他自己說的,沒有人曾在九原見過他,也沒有人聽說過他所說的那位高人。
當然了,對於普通百姓而言,上官雲帆的過去半點也不重要,他們只需要知道,這是一位在青石城行醫的好大夫就足夠了。所以現在岑曠想要打聽上官雲帆的過去,實在是困難重重,某些被她問到的曾受過神醫恩惠的病人索性就翻起白眼:「你問這麼細是什麼意思?懷疑神醫的人品嗎?你也配?」
岑曠當然覺得自己不配,所以她只能灰溜溜地離開,內心充滿了挫敗感。她又想方設法聯繫到了其他的一些宛州名醫,甚至包括品德卑下、曾經被葉空山狠狠整治過的另一位神醫胡笑萌,都沒能夠得到答案。
「上官雲帆嗎?我不知道,」胡笑萌翻翻白眼,「知道我是全宛州醫術最高明的神醫就足夠了,我哪兒有閒工夫去管別人的事情。這個人嘛……反正醫術是肯定不如我了,就是會一些假仁假義假慈悲,賺取一點沒用的口碑罷了。所以我不會關心他師出何方,反正都不如我。還有,回去告訴那個姓葉的捕快,我已經想明白了,橫豎不過是休妻,我不會害怕那個潑婦了,告訴他以後別再拿芳芳的事情來威脅我,老子不在乎了!」
其他醫師倒是客氣得多,但都表示,在此人來到青石城之前,從來沒有誰聽到過上官雲帆的名字。這個人完全就是憑空出現在青石城的,仿佛過去完全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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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岑曠鬱悶的同時,官庫搶劫案已經完美告破。逃跑的兩名疑犯也被抓住了,於是九名犯人全部落網。皇帝大大讚揚了青石衙門的破案效率,並且派出了三名朝廷專用的行刑人。
「七個人判了車裂,兩個主犯判了凌遲,而且是最高規格的凌遲。」葉空山告訴岑曠,「每個人都要割三千六百刀,據說要分三天行刑,犯人才能死。這樣的凌遲,一般地方上的劊子手是做不了的,非得要朝廷派專家來才行。三千六百刀,多一刀不行少一刀也不行,而且恰恰要在第三千六百刀取人性命,早死一刀的時間都不成……」
「別說了,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岑曠聲音顫抖地說,「為什麼你們人族要發明這麼多酷刑?光是剝奪人的生命還嫌不夠嗎?」
「因為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生命。」葉空山說,「其實我也很不喜歡酷刑,嚴刑峻法帶來的高壓會給國家的穩定帶來巨大的隱患。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時期,也只有嚴刑峻法才能把犯罪的風潮打壓下去。更何況,車裂、腰斬、凌遲之類的酷刑,還兼備著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殺雞儆猴。國家要用受刑人的慘狀去警告百姓:不要成為下一個。即便如此,還是有那麼多人非要往刀口上撞呢。」
「可怕的人族。」岑曠喃喃地說,也不知是在說罪犯還是在說制定刑罰的人。
她把自己在尋找上官雲帆的過去方面碰的釘子告訴了葉空山,葉空山並沒有感覺意外:「這就是人們的一種心理定式:一個人不管過去作了多少惡,只要最後做了一件好事,人們就都會記住他的好,甚至原諒他的壞;反之,一個人過去做了再多的好事,只要有一件壞事出現,他就有可能聲名盡毀,被當成十惡不赦之徒。」
「這也太不公平了。」岑曠說。
「的確很不公平,卻真實存在。」葉空山說,「說起來道理也很簡單,如果一個人總是做好事,你對他做好事就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做再多的好事,在你看來也不過和喝杯茶一樣隨意。但他如果做出了一件壞事,那就是與往常大不相同的醒目舉動,會迅速得到所有人的關注。而人們對上官雲帆的回護也出於這兩個方面:首先,他們心目中的上官雲帆是個大好人,過去是否作過惡並不重要;其次,他們也擔心真的找出上官雲帆曾經作惡的證據,那樣就會毀掉這位神醫的形象。這兩點表面上看起來是相互矛盾的,但同時又是共存的。」
「人族太複雜了。」岑曠嘆息著。
「所以那些寫小說的人也總這麼幹,」葉空山補充說,「你去看看這年頭的小說就知道了,很少有什麼人能從頭壞到尾的,一個惡貫滿盈的大惡人,只要在故事的結尾突然做了一件好事,讀者馬上就會被打動,覺得這個傢伙很可愛,甚至於對他的喜愛超過了原本對故事主角的喜愛。」
「你要是個小說家,作品一定很暢銷。」岑曠由衷地說。
打聽不到上官雲帆的過去,岑曠頗為焦慮,葉空山卻並不著急:「我們還是有曲線救國的辦法的,我已經發出了急件,等兩天就會有回音了。」
但岑曠要問他具體的方向是什麼,葉空山又神神秘秘不肯說,她的焦慮並沒有因此而減少。有空的時候,她時常來到證物室,對著那個水晶瓶子發呆。花如煙的臉就浸泡在水晶瓶里,容顏宛然,栩栩如生,仿佛還在輕啟朱唇唱出美妙的歌曲。岑曠忍不住想,你要是還能說話就好了,就能告訴我兇手到底是誰了。
這天,忙完一天的事務後,岑曠又到病房去探望上官雲帆。上官雲帆依舊痴痴呆呆,不過已經不再有自殘的傾向了,只是仍然沒有清醒的神志,也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回應。不過他發瘋的消息傳出去後,青石的民眾紛紛送來了各種各樣的禮品,他的老僕人也來抗議過好幾次了,希望能由自己把主人接回去奉養。但上官雲帆牽涉花如煙的命案,必須留在衙門裡。
岑曠看著他那張呆滯的臉,忽然把心一橫,想要嘗試著閱讀一下他的思維。雖然這樣很危險,但她實在有些按捺不住,這樁古怪的案子就像一根刺在指縫裡的刺,讓她一碰就十分難受。她想要解決掉它。
於是她走進了病房,來到對她的進入毫無反應的上官雲帆面前,咬咬牙,把手指搭上了上官雲帆的額頭。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掉入了一個冰火地獄,四圍一片刺眼的白光,一陣滾燙的燒灼感和另一陣嚴寒的冰凍感交替傳到了身上,而腦袋裡更是疼極了,像是被無數把尖刀插進去用力攪動一樣。她大叫一聲,拼命退出了上官雲帆的思維,然後身體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已經脫力,背上的衣衫完全濕透了。
好險啊,岑曠覺得自己的心臟開始狂跳不止,剛才真是千鈞一髮。看起來,瘋子的思維果然是不能強行進入的,那是一個完全沒有邏輯的混亂世界,根本沒有辦法閱讀。如果不是及時脫身,也許自己的思維也會被吞噬。她坐在地上,一陣陣地後怕,好半天才注意到了上官雲帆的舉動。
——她剛才的讀心術雖然未能成功,卻好像刺激到了上官雲帆的精神。這位發了瘋的神醫站起來了,面向著南方,嘴裡念念有詞,若有所思。
岑曠屏住呼吸,從地上爬起來,一點一點地走近上官雲帆,想要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上官雲帆卻忽然雙膝跪在了地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口,嘴裡的呢喃變成了爆發式的高聲喊叫。
可他喊的並不是東陸語!從發音方式來看,上官雲帆高呼著的竟然是河絡語!岑曠在接受培訓時,曾學過幾句簡單的河絡語,諸如「站住!不許動!」「我是捕快!」之類的,以便在執法時遇到河絡也能派上用場。她能聽出,上官雲帆一直在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這句話代表著某種祈求,某種意願十分強烈的祈求,但具體祈求的是什麼,她卻聽不太懂。只是其中有一個詞並非河絡語,她一下子就聽懂了。
這個詞是「花如煙」。
岑曠沒有辦法,只能強行記住上官雲帆的發音。上官雲帆瘋狂地高呼著這同一句話,重複了二十多次,終於力竭倒地,昏迷過去。兩個時辰之後,他才醒來,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仍舊是一個看起來無藥可救的白痴。
而岑曠早已經衝出病房,在衙門裡見了鬼一樣大呼小叫:「誰懂河絡語?誰懂河絡語?誰懂河絡語?」
最後終於有一個曾做過通譯的衙役站了出來:「岑小姐,別叫了,我會河絡語。你要問什麼?」
岑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一把揪住他,把自己硬記在腦子裡的那段話一口氣重複了三遍:「這話是什麼意思?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快點告訴我!」
「『祈求真神,把殺害花如煙的兇手切成一萬片!』就是這個意思,岑小姐你可以放手了吧,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啦!」衙役喘著粗氣說。
岑曠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慌忙鬆開手。她有些失望。這句話並非不重要,比如可以從這句話里推斷出,上官雲帆並不是殺害或者指使他人殺害花如煙的元兇,可以排除掉他的嫌疑。可是除此之外,這話似乎再也沒有別的有用信息了,到底是誰殺死了花如煙,看來上官雲帆自己也不知道,恐怕也就更加不會知道兇手為什麼會剝掉花如煙的麵皮了。有用,但用處並不大的一句話,她想著。
「謝謝你,真是對不起啦!」她道歉說,「不過,『切成一萬片』這種說法真是奇怪。」
「那個詞應該是河絡從人族那裡學來的,不過翻譯得不夠好,失去了東陸語原有的味道,」衙役很樂意在岑曠這樣的漂亮姑娘面前多顯擺幾句,「我想,我們東陸語的原話應該是『千刀萬剮』或者『碎屍萬段』,這樣說是不是就順口了?」
「的確順口多了。」岑曠低聲說。
此時官庫劫案已破,只等行刑人到來執刑,捕快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常軌。花如煙的慘案雖然血腥詭異,但一來不像鬼嬰案那樣可能造成巨大的威脅,二來不像童謠殺人案那樣可能釀成連環作案,也就慢慢被擱置到一旁了。岑曠和葉空山都有了其他的案件需要對付,只能用少量精力放在這上面。
但葉空山聽岑曠轉述了上官雲帆的祈禱詞之後,卻默不作聲地又開始低頭沉思,等他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里隱隱有些激動:「這句話非常重要。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事實真相了。」
「除了能證明上官雲帆在花如煙的案子上是無辜的之外,還有別的作用嗎?」岑曠不解。
「『祈求真神』,光是這一句話就足夠有趣了,你了解河絡嗎?」葉空山問。
岑曠搖搖頭:「了解得很少,我連人族都還來不及去了解呢。」
「河絡是這樣一個種族,除了極個別的異類——不超過萬分之一——之外,絕大多數河絡天生就具備共同的種族信仰,那就是對所謂『真神』的崇拜,」葉空山說,「真神是河絡的唯一信仰,主宰著他們的生活,每一個河絡的生命目的都是通過創造取悅真神。所以你可以想像,『祈求真神』這樣四個字從一個人族嘴裡說出來,有多麼奇怪和不協調。」
「我還以為『真神』只是對神明的泛指呢,」岑曠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個特定的指稱。這麼說來是挺奇怪的,上官雲帆明明是一個人,怎麼會祈禱河絡的神庇佑,而且還用河絡語呢?」
「這就是我們沒有挖掘到的上官雲帆的過去了,」葉空山說,「他和河絡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於他自己就是一個真神的信徒。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雙手交叉放在胸口,正是河絡族一種非常虔誠的禱告方式,只有一些十分重要的願望,他們才會如此祈禱。」
「他是一個真神的信徒,」岑曠重複了一遍,「那和這個案子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大極了,甚至就是破案的直接鑰匙,」葉空山充滿自信地說,「我所要的調查結果也都在路上了,我們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