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2 15:49:25
作者: 唐缺
河絡的屍體被帶回了衙門,雖然這具屍體已經沒有什麼價值可言了。三名中了毒的行刑人也被解救了,衙門火速找來胡笑萌等名醫,給他們解毒,以便讓他們能夠趕上刑期,按時對九名劫匪實施酷刑。
此外還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找到河絡在地下打的那條地道,把它封死。河絡族的打洞本事真是天下無雙,那麼短時間內竟然就能挖出一條地道直通衙門內部,簡直匪夷所思。而在上官雲帆家的地下找到的地洞則精細得多,裡面生活設施齊備,可以供一個河絡在內居住。
「這個案子就算了結了嗎?」岑曠問葉空山,「可是我還有很多地方都不明白。確切地說,就沒有明白多少。」
「的確很難明白,尤其是這其中牽涉河絡,」葉空山靠在捕房裡他的那張床鋪上,「河絡是一個很奇怪的種族,思維方式和其他的智慧種族都不大一樣。可正是因為這種思維方式的怪異,才給了我破案的思路。」
「從頭給我講起吧,」岑曠說,「我雖然很努力地去揣摩,可是怎麼也無法像你那樣去思考。」
「那就從我發現的第一個疑點開始說起吧。」葉空山說,「還記得從一開始,我就反覆提醒你,要注意那張泡在水晶瓶里的人臉嗎?」
「是的,你前後和我說過很多次,但是我還是沒有領會你的意思。」岑曠說。
「針對這張人臉,你做出過兩種推測,」葉空山說,「第一種,你認為這是有人為了報復上官雲帆,所以殺害了他心愛的女人;第二種,你認為這是有人為了替上官雲帆出氣,所以殺死了和他爭執、想要甩掉他的女人。這兩種推測,站在常規思維的角度上來看都沒有錯,但是你為什麼不能想得更深入一點,想到第三種可能性?」
「我就是想不出來啊。」岑曠搖搖頭。
「仔細想想,那張臉皮的切剝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精細、一絲不苟?為什麼要做防腐處理?為什麼要放在那麼昂貴的水晶瓶里?」葉空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陰森森的,「如果是在人族社會裡,什麼樣的舉動能夠讓人那麼細心、那麼不計成本?」
「送禮!」岑曠忽然間明白了,「那個河絡……他是要把花如煙的臉當成禮物送給上官雲帆!天啊!那張臉皮……是一件禮物!」
「沒錯,那就是一件禮物!」葉空山說,「從一開始我就懷疑,這張臉皮可能既不包含復仇也不包含出氣,也許就是一件單純的、精緻的禮物而已。可是,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都不會想到剝下一個女人的臉皮去做成禮物,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人。」
「根本就不是人……」岑曠玩味著這句話,忽然有一些傷感。我也根本就不是人啊,她想著。
葉空山沒有注意到岑曠的情緒變化,繼續說下去:「所以我才想到了河絡身上,這也和那個水晶瓶有關。九州的水晶,論材質,論加工工藝,毫無疑問河絡產區的是最好的。但是僅憑一個水晶瓶,還不能完全確定,直到後來,你刺激上官雲帆用河絡語做出了祈願,我才能完全肯定下來。」
「你是不是想說,秦望天的死,花如煙的死,這個河絡自己的死,都是上官雲帆祈願的結果?」
岑曠問。
「我認為是這樣的,只可惜,他的祈願終於還是害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這就是河絡的思維方式造成的悲劇,我們從頭說起吧,」葉空山說,「首先我要告訴你,對上官雲帆身份的調查結果。」
「他是什麼人?」
「毫無疑問,從和秦望天的糾葛以及和河絡的關係來看,上官雲帆有一段隱藏起來的不尋常的過去,」葉空山說,「我最初設想,他可能是某個改名換姓的名醫,但又回頭一想,如果真是以前就有過名頭的名醫,不可能沒有人發現。於是我決定通過秦望天的歷史去反推這個人。我發現,秦望天年輕時代做過的那些案子,大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用毒。在很多案子裡,都有守衛人員莫名其妙地全員昏睡甚至被毒死的案例。那個時期的捕快們曾經對秦望天的團伙進行過分析,普遍認為,他的團伙里有一位精通醫道的用毒高手。」
「都是上官雲帆乾的!」岑曠恍悟,「原來上官雲帆年輕的時候是個用毒的劫匪!」
「毒理和醫理,本來就有共通之處,很多醫學高手也是用毒的高手,反之亦然。」葉空山說,「再聯想到上官雲帆最擅長醫治的就是中毒,而且很喜歡採取以毒攻毒的方子,我心裡就大致有數了。調查一下秦望天的犯罪歷史,就能夠發現,此人二十多年前聲名盛極一時,但在二十三年前卻突然銷聲匿跡,蹤影不見,我想,這也許和他失去了一位重要臂助有著直接的關係。」
「你是說,上官雲帆突然離開了秦望天,背叛了他?」岑曠問。
「遠不止是離開、背叛那麼簡單,」葉空山回答,「你想想,上官雲帆本來是一個用毒害人的罪犯,消失一段時間來到了青石城,忽然就成了道德高尚的名醫,這樣的轉變實在有點駭人。要促成一個罪人突然轉變成聖人,需要他的思想發生極大的改變,而推動這種改變的力量,我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可能就是——信仰。」
「你是說,那段時間上官雲帆接受了河絡的信仰,開始信奉真神了?」岑曠開始慢慢有些理解葉空山的思路了。
「秦望天在二十三年前製造了轟動一時的天啟皇宮劫案,但在那之後,他最後完成了一個案子,搶劫了一位古董商的收藏品,就銷聲匿跡了,那個案子恰恰發生在越州,發生在河絡的地盤,」葉空山翻看著手裡的信件,「這一起案件可以說是慘勝,雖然秦望天成功地運走了價值千金的古董藏品,自己的團伙也遭到了對方的算計,聽說是全員中毒。所以後來秦望天消失的二十三年裡,很多人以為他已經被毒死了,並且認定他的同夥也全都被毒死了,因為當時下毒的古董商的千金小姐,使用的是劇毒——雷州斑背蠍的蠍毒,無藥可解。
「而同一時期,就在附近的區域,在那樁古董搶劫案案發後不久,越州發生了另外一件奇案,三十名最精銳的離國斥候,在越州的某一處山區被集體毒殺。後來有傳聞說,這些斥候是前往一個河絡部落搶奪該部落的神啟的。把這兩個事件放在一起,你能想到些什麼?」
某些古老的河絡部落可能會保存著世代流傳下來的神的喻示,即所謂的神啟,它向來是部落的重中之重。岑曠皺起眉頭思索了好一陣子,猶猶豫豫地開口問道:「難道那些人是被……上官雲帆殺的?」
「我不知道,這當中的細節也許只有上官雲帆本人才知道了,但我可以這麼猜測。」葉空山說,「上官雲帆未必是出於幫助河絡的理由,但他很有可能在無意中替河絡們保全了神啟,因此而成了河絡的大恩人;而河絡也可能用獨特的方法幫助中毒的上官雲帆解了毒,出於感激,他成了真神的信徒。」
「所以後來,上官雲帆痛改前非,成了青石城治病救人的神醫,也許也有為自己的過往贖罪的意思吧。」岑曠明白了,「可是,他的三次祈願,和那個總是躲在地道里的河絡,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個河絡,從二十三年前上官雲帆離開越州之後,就一直跟著他,某種程度上來說,比他的那個老僕人忠誠多了。」
「啊?為什麼?」岑曠驚呆了,「跟了他二十三年?」
「為了報恩,」葉空山說,「那就是河絡的報恩方式。相比之個體,河絡對於真神的崇拜是至高無上的,保護神啟對他們而言,是難以報答的大恩,光靠解毒是不足夠的。所以你在記憶中見到的那一段,正是上官雲帆離開時的情景。那個阿絡卡送別了他之後,派出了這名河絡,終身跟隨著上官雲帆,只有一個目的:通過完成上官雲帆的願望來向他報恩。」
岑曠默然,想著二十三年來,這個矮小的河絡就住在上官雲帆的地面之下,忍受著那黑暗、狹窄、潮濕的生活,僅僅是為了替對方完成願望,實在覺得河絡這種生物太不可思議了。她同時也有了疑問:「但是上官雲帆這一輩子只許過那三個願望嗎?不太可能啊。」
「當然不是什麼願望都替他滿足了,別忘了,上官雲帆不是個普通人,他和河絡一樣,有著對真神的信仰,」葉空山說,「所以,河絡只可能為他滿足一種願望,那就是用河絡語對真神祈禱的願望。對於真神的信徒來說,這樣的祈願是神聖的、莊重的,輕易不能開口的,決不能和人們日常掛在嘴邊的『老天保佑我今天一定翻本』相提並論。」
「也就是說,上官雲帆過去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神聖的祈願?」
「的確從來沒有過,因為他用不著,」葉空山說,「他是一個無欲無求的醫生,不求聞達,不想發大財,只管在青石開館治病,一切依靠自己的醫術,哪有什麼願望需要去尋求真神的幫助?所以河絡跟隨了他二十三年,他也等於是沉默了二十三年,直到真正的危機上門。」
「真正的危機……那就是秦望天找上門的時候?」
葉空山點了點頭:「因為秦望天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要破壞他原本平靜有序的生活。秦望天已經只剩下半年到一年的命了,所以希望臨死之前再做一件大案——搶劫青石官庫,風風光光地為自己的犯罪生涯畫上句號。他萬萬沒想到,來到青石城踩點的時候,竟然會意外地發現當年的老搭檔上官雲帆。老搭檔的厲害他當然還記得,所以他找上門去,要求上官雲帆再幫他一次。上官雲帆當然拒絕了,他現在是真神的信徒,一個改邪歸正的良醫,肯定不可能再去幫誰搶劫,秦望天很生氣,多半是說出了什麼威脅的話,比如說要揭穿他的真實面目,讓他從此只能從青石城滾蛋之類的。
「於是上官雲帆慌了,二十三年來頭一次遇上了對自己生活的嚴重威脅。作為一個真神的信徒,此時此刻向真神做出祈禱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個對真神的祈願,儘管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祈願竟然能夠成為現實。我猜想,他所做出的這一次祈願,大意可能是『讓秦望天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這一類的十分決絕的話語,地下的河絡聽到了這個祈願,自然也只能用決絕的方法去完成。」
「把秦望天碾成肉醬,確實能讓他永遠消失了。」岑曠臉色慘白,又想起了自己那天目睹的慘狀。
「於是第一個願望總算是完成了,但這個河絡似乎只知道完成任務,而不知道向上官雲帆發出通知,上官雲帆並不知道秦望天已經死了。他的心情依舊很糟糕,尤其當十月五日,他聽說搶劫案發生了之後,心裡更加惶恐。他不知道這起搶劫案已經沒有秦望天參與了,而是其他九個人幹的。他無比害怕,擔心秦望天被抓獲歸案,把他供出來,從此讓他身敗名裂,再也不能在青石城繼續行醫。而他最後也許是想通了:既然這樣,大不了我提前離開青石城,換一個地方生活,勝過留在這裡被人指著脊梁骨唾罵。
「可是要離開青石城,有一個人是他捨不得的,那就是燕歸樓的花如煙,他是真心愛著花如煙的,想要為她贖身,把她一起帶走,但花如煙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還說了不少尖刻的話語。上官雲帆深深地失望了,在這天晚上,向真神做出了第二次祈願……」
「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第二次祈願,」岑曠打斷了葉空山,滿臉的苦惱,「難道他許的願不應該是讓花如煙跟他走,或者這一輩子兩個人永遠在一起之類的話嗎?怎麼會到最後河絡把花如煙的臉皮割下來了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啊,這一點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的。」葉空山說,「你經常閱讀小說,有沒有發現,男女之間示愛的語句千奇百怪、花樣翻新,什麼樣的說法都有?」
「的確是,不過那些修辭都很好聽啊,有的還蠻感人的,」岑曠說,「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你們人族的想像力,太豐富了,那些情詩的句子,真的是好美。」
「可是花如煙死就死在這些辭藻華麗的修飾上,」葉空山冷冰冰地說,「如果上官雲帆真的老老實實地說『希望花如煙能跟我走』『祈求真神讓花如煙一輩子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可他沒有這麼說。他說的多半是這樣的一個句子。」
「什麼句子?」岑曠只覺得口舌發乾,額頭上卻在冒冷汗。
「祈求真神,讓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葉空山輕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