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擊退頹風?
2024-10-02 08:06:40
作者: 茅盾
一
近年來有一種不好的現象一天一天在發展,而今已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
態度嚴肅的作品銷路不廣,而談情說愛、低級趣味的東西卻頗為「風行」。據說甚至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同一作家的作品如果書名「香艷」,與女人有關,銷路便能較好,而翻譯的小說改題為「愛情,愛情」者,也確實可以多賣。
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即使在這漫天烽火、物價高漲的時候,也還有不少人或「精力過剩」,或渴求刺激,或神經變態,而又有錢,他們就喜歡那些無聊的讀物,花幾百塊錢買一本書,在他們是無所謂的,高興時看幾頁,不高興時丟開完事;幾百塊錢比起他們在另一消遣——打牌的進出數目來,那簡直是九牛之一毛。像這一種「民族的畸形兒」,在我們這不健全的社會內,無庸諱言,只會一年年多,不會一年年少;政治的和社會的環境既然非但不能使此等「畸形兒」減少,而且助其滋長,而政府書報檢查的鞭子也未嘗落在那些無聊讀物的身上,故在抗戰七年多的今日而見此現象,實在只能說是無量數的大怪事之中一區區小怪罷了。
但不能不說這問題是嚴重的。問題之所以嚴重,不在社會上有這些人喜歡看這些書,而在這一現象已經誘發了大部分書店的「生意眼」,並且又在引誘一些「作家」向這一方向投機取巧。不嫌說得誇張些,書店在這中間的作用實在不小,尤其在這所謂「非常時期」。出版家不願意出版,這就根本拉倒,但即使出版了而販賣商不願多批,那也糟糕。戰時寄運書籍非常困難,寄費又貴,出版家在發行方面依賴於販賣商者較戰前為多。印書成本太大,出版家希望銷得快,這才資金可以周轉。我們聽說過,某書出版後不到一星期,五千部就銷完了,這是近年旺銷之佳話。然而這所謂已經銷完了的五千部,並不全數到了讀者手裡,不,恐怕一半的一半也不到;這所謂「銷完」只表示出版家已經將貨脫手,這所謂「銷完」應當說已經被販賣商「批完」了。書是存在販賣商手中。販賣商為什麼那樣熱心搶批?因為根據他們的生意眼,他們認為此書好銷。這是販買商的生意眼能夠影響出版家。出版家為維持營業,也就不能不有生意眼,或跟著販賣商的生意眼走,終至於動搖了一部分「作家」有意無意地做了書商的尾巴。從出版家、販賣商,以至一部分的「作家」,可說都是受了環境的壓迫,不得不以生意眼為重;正因為是「不得不」如此,故形成了民族文化的大危機。年來頗有些議論,既斥責書業中人之唯利是圖,復歸咎於作家們之製造頹廢與麻痹,而對於造成今天出版業的不景氣以及畸形狀態的政治的和經濟的原因,則不置一詞;這樣的議論其實倒是一種煙幕,把問題的真相弄模糊了。
書業中當然不能說沒有「唯利是圖」或「利令智昏」的分子,然而大部分書業中人是認識了他們的事業的重要性的。他們的最大的原望是,印出來的書有聊而又能銷,營業蒸蒸日上;降而求其次,只能在文化方面打些折扣,而希望營業能維持現狀。最後,除了少數尚能咬緊牙關,收緊褲帶,苦撐下去,一般的倘不兼營別業,就只好迎合不良的風氣,做低級趣味的尾巴。至於作家,亦不能一概而論。甘居下流,以製造頹廢與麻痹為樂者,自然也有,而戴抗戰之羊頭,賣色情之狗肉者,亦復不少;但是大多數作家雖在精神與物質生活交受壓迫之下,還能堅守崗位,不失故我。這是有目共睹的事。這大部分作家如果有罪,罪在他們不能不吃飯,而為了要吃飯,又不得不在顧忌多端的夾縫中作微弱之呼聲,不得不在饑寒交迫之生活中匆忙寫作,生炒熱賣;再進一步說,罪在他們還不能突破重重的阻礙,發揮能力,以擊退文化界的頹風!而且客觀上他們亦不被准許大聲疾呼,一新耳目。
當前的現實情形對於黴菌的生長特別有利:經濟的困難壓迫著出版家不得不走所謂生意眼,或至少減少生產;頹廢的低級趣味的歪曲現實的作品未受應得的制裁,而在書市場擠走了正當的讀物;如蠅逐臭的文壇投機家正在鼓揚頹風,而態度嚴肅的作家則或貧病交迫不能寫作,或寫作了亦不能出版。民族文化的危機難道還不算嚴重,不算深刻麼?
二
我們再從另一方面看。
讀者購買力的薄弱,當然也是出版業不景氣的重要原因之一。或者有人作這樣的推論:低級趣味的頹廢色情的讀物,它的讀者對象是有閒而又有錢的階層,嚴肅作品的讀者群卻是既不有閒亦無餘錢,這一種情形如無改善,則文化的前途恐怕只有暗淡。這一個論調就等於說,即使嚴肅的作品有可能出版,還是沒有讀者的。
事實恐怕未必盡然。一般讀者購買力之低落當然要影響到書的銷路,但這影響不會是絕對的。在書價尚平,讀者購買力尚高的時候,一般讀者購書的標準是要寬一點,他們選擇書不十分嚴格,而在錢袋乾癟的時候他們買書當然不能那麼痛快;然而真有打動他們心坎的好書,他們即使節衣縮食還是要買的。三五人組織小小讀書會,平均負擔,買了書來公有,這種互助的經濟的辦法,我們亦見過不少。雖然生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青年的一代求知慾還是那麼旺盛,正義感還是那麼強烈,這表示民族的活力絕未衰退。再說,今天頗為風行的那些無聊讀物的讀者也未可一概而論。除了一小部分讀者確是樂此不疲而且舍此更無所求,敢說大部分讀者無非藉此消遣。消遣的態度對於嚴肅的讀物當然不好,但對於無聊的讀物卻正表示了讀者心裡有苦悶,而苦悶則遠勝於麻木;他們和那些醉生夢死怡然自得之輩是有頗大的差別的。這一類的讀者對於嚴肅讀物的見解很值得玩味。他們覺得嚴肅的作品搔不著癢處,不夠味。當然這種批評有時是由於他們認識的不足,但大體上也還道著了幾分的。
所以同題不在沒有讀者,而在作品之是否能夠表現了現實的深廣複雜,是否有血有肉,換言之,即是否能夠滿足廣大讀者的要求,震撼著他們的靈魂,使他們痛快地哭,痛快地笑,提高他們的情緒至於白熱。
這樣的作品是我們現在所迫切需要的。然而直至現在,我們還沒有得到產生這樣的作品的客觀條件。我們這時代是民族歷史上空前的大變動的時代,在我們面前還有艱苦的戰鬥,在我們將來,當然有一個光明的遠景,然而如何在今天的艱苦戰鬥中勝利地出來而到達光明的未來,這中間卻橫梗著無數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正是人人所身受痛感、焦灼憂慮的。如果一個讀者讀完了一本書,卻不見書中寫到這些問題,或雖觸及,亦只浮光掠影,寬皮宕肉,顧此失彼,那他當然會感到失望的,至少也是不夠味了。至於那些歪曲現實,大言不慚,把讀者當作低能兒的作品,自更不用說。一句話,作品不能反映時代,不能挖掘到現實的深處,倒提過來從里翻到外,給讀者看。現在有不少作品態度夠嚴肅了,然而觸及現實之處卻見得異常地躊躇趑趄,徘徊迂曲。作家即使不中用,照理是不應如此的。所以然之故,還在於作家沒有選擇題材和處理題材的自由。
作品既要反映現實,就不能不觸及現實中的問題,就不能只在問題的邊緣徘徊,就得直薄問題的核心,這是很簡單明了的。而簡單明了的事今天之所以成為棘手的難題就因為連帶引起了歌頌與暴露的問題,換言之,就是光明面要寫,黑暗面是否也應該寫的問題。
這是一個老問題。我們還沒有達到理想的社會,故有所歌頌,亦必有所暴露;現實生活中有光明面也有黑暗面,故要忠實地反映現實就不能只寫光明不寫黑暗。問題乃在作者站在哪一種立場上去歌頌或暴露,去理解那光明面或黑暗面。但這在今天應當是不成問題的。今天作家們的共同立場是堅持民主,堅持反法西斯戰爭,以求建立獨立自由的民主國家。在這一大目標之下,歌頌與暴露、光明與黑暗的問題,實在已經變得很簡單。歌頌的對象是堅持抗戰、堅持民主,為抗戰和民主而犧牲私利己見的,是能增加反法西斯戰爭的力量及能促進政治的民主的;反之,凡對抗戰怠工,消耗自己的力量以及違反民主的行動,都是暴露的對象。同樣的,凡對抗戰有利對民主的實現有助的,就是光明面,反之,就是黑暗面。
曾有人主張多歌頌,多寫光明面,以為這樣才是積極性,才能提高抗戰情緒,堅定勝利的信心;如果有所暴露,那就是打擊民心士氣,就是失敗主義和悲觀。依這一個主張,作家選取題材的範圍就縮小了一半,作家盡其全力也只能表現半面的現實。然而事實上,那另一面的現實是真實地存在的,是人民所目睹而身受的;人民既非因為作家描寫了而始見此現實的另一面,當然亦不會因為作家之不寫而就忘記了此另一面的現實。存在者始終存在,目睹身受者始終目睹身受,作家們奉命而不寫現實之黑暗面,並不能轉變事實,徒然使得作家在人民面前成為大言不慚的說謊專家,結果是會連他們所歌頌的真正的光明面也不被人民所信任的。這是最淺顯的道理。如果恐怕黑暗面的描寫會影響到人民對於勝利的信心,那末,作家即使不寫,人民早已身受目睹,倘將因此而有不良的影響,則亦早已有了,活的事實是最有力的雄辯。所以明智之舉,不是諱疾忌醫,而是抉露病源,使不至疑神疑鬼而減少不必要的恐怖心理。現實既有黑暗的一面,掩飾是徒勞的,唯有敢於正視而給以正確的探研,然後能杜絕破壞者的興風作浪而消除人民的憂疑恐怖。所謂作品的積極性,應作如是觀。諱疾忌醫的辦法,在作品上只能起相反的消極的作用,正如在實際生活上不含有積極的效果,只是把病症拖重罷了。
道理是非常簡單,但是在今天以前,作家們想要全面地表現現實而不使自己在人民面前成為一個糊塗蟲一個說謊專家,事實上還是不被許可的。結果是態度儘管夠嚴肅,作品卻是貧血。
現在沒有人敢說那些製造頹廢麻痹的作品是要得的,也沒有人不覺得廣大的讀者群實在如飢如渴在要求夠味的營養豐富的精神食糧。現在有許多人只覺得作家們沒有盡職,沒有儘量反映抗戰的現實,然而作家的選擇題材處理題材之不自由,卻還是受不到充分的注意。這譬如限制了廚子的調味作料,而又要求他做出好菜來。
自然,光有了運用材料的自由也不是什麼都不成問題了,作家還得加緊修養,加緊向生活學習。但目前第一切要之事莫過於要求解放材料的限制。換言之,即在堅決地反法西斯,堅決地要求民主的大原則下,作家應有創作的自由,凡是現實所有之事,應當都在他觀照之下,應當都在他寫作範圍之內。
這是擊退頹風、開展新運的唯一關鍵。我們盼望這一時機也該到了,因為諱言缺點只有增加困難,這幾年來的事實已經證明了。
194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