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的故事

2024-10-02 08:06:09 作者: 茅盾

  他們都叫他「阿四」。

  鄉里頑皮的孩子都會唱一支從「阿大」到「阿九」的歌兒。

  為什麼就沒有唱到「阿十」呢?那是誰也不得知。但總之,唱到「阿四」那一段最討氣。他最初聽見了瞪著眼睛,後來只好一聽見就逃走。這是牽連著「阿四」的那一段歌詞:

  「阿四,阿四,屁股上生顆痣。娘看看怕勢勢,爺看看割脫來拜利市。」

  於是他恨著人家叫他「阿四」,也恨著自己為什麼偏偏是「阿四」。然而阿四他的故事並不是就此完了的。

  正月里,他淌著清水鼻涕跟在娘背後到鎮上人家討年糕頭。二月里,他披著破夾襖跟在娘背後到河邊摸螺螄,到地里摘野菜挑馬蘭頭。

  

  三月里,娘忙了,他可樂了;他跑到爺管的租田東邊那家鎮上老爺的大墳地上玩去;他拾著了半枯的松球兒,也拾著了人家的斷線鷂子,也看鎮上的老爺太太小姐們穿得花綠綠地來上墳,照例他可以得一提粽子。

  三月是阿四快樂的日子。他在爺光著背脊背著毒太陽落田的時候就盼望下一個三月;他在北風虎虎地叫,縮緊了肩膀躲在通風的屋角里,用小拳頭髮狠地揉著他的咕咕響的空肚子的時候,也偷偷地想著快要到來的三月。他盼過了一個,又盼第二個,一來一去,他也居然長成了十一二歲。

  也許他竟有十二歲了,但是猴子似的。爺管的租田東邊那鎮上大戶人家的墳地上的小松樹還比他長得快些。上過了墳,大戶人家那個紅噴噴胖圓臉的老爺總叫他的爺,阿四的爺,往松樹墩上挑泥。

  阿四的身上卻從來不「加泥」,所以那一年大熱,他就病得半死。他是喝了那綠油油濃痰似的髒水起病的,渾身滾燙,張開眼不認識人。爺娘也不理他;好生生的人還愁餓死呢,管得了一個病小子?然而阿四居然不死。熱退了,心頭明白些的時候,他聽得爺嘆氣朝娘說:「死了倒乾淨!」

  到桂花開的時候,阿四會爬到廊檐下曬太陽了。就像一條狗似的,他爬進爬出,永遠沒有人注意看他一眼的;人們,他的爺娘也在內,鬧烘烘地從這家嚷到那家,像有天大的正經事。阿四虛弱的身體沒有力氣聽,一聽了只是耳朵里轟轟轟的;也沒有力氣看,看上兩三分鐘眼前就是一片亂金星。他只是垂著頭靠在廊前的角里,做夢似的亂想些不相干的事。

  他想到了大哥。他曾經有一個大哥,可是記不清哪一年被拉伕的拉了去,從此就沒有了。他又想到他的二姊。他還有點記得起二姊的面孔。他知道二姊賣在鎮裡做丫頭。二姊也許還有粥吃——想到吃,他就覺得自己肚子裡要東西,可是他只咽了一口唾沫,亂七八槽再想下去。他的乏力的眼看見了他的河裡撈起來浮腫了的三哥!他是人家雇了去趕黃鴨掉在河裡死的。那時候,他,阿四,不過八九歲;那時候,爺哭,娘也哭;那時候,爺不說「死了倒乾淨」呢!

  於是阿四就覺得有一團東西從心口湧上來,塞住在喉頭。他暫時什麼想念都沒有,像昏去了似的。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光,阿四的昏迷的神經忽然嗅到了一股香味。他的精神吊起來了,睜眼一看,稻場上是許多人,都拿著鋤頭鐵耙。「阿四!」他又聽得叫,是娘的聲音。他這才又看見娘傴了腰站在他面前,手裡是一隻碗,那香氣就從碗裡來的。這是很厚的粥湯!是真正的粥湯,跟往日的不同!

  阿四可不知道這一碗粥湯的歷史。[16]他不知道這是他的村里還有他的鄰里幾百人拼性命去換來的。他不知道這是搶來的,差一點他的爺娘吃著了槍子。他萬萬想不到這裡頭也有血的。他咕咕幾口就吞了下去。

  然而這就使得他的耳朵靈些。轟轟轟的聲音少了些,他仿佛聽得有人喊道:「鎮上他們守得好,他們祖宗的墳都在我們鄉下呀!」

  墳麼?阿四忽然又忘不了他的「快樂的三月」了。然而他的爺的聲音又打斷了他的思想。爺說:「墳里還有值錢的東西呢!」接著就用手指著東方。阿四知道這是指那個他常常去玩的墳了。他覺得有點高興,似也好像有點難過;可是他的高興或難過算得什麼,他聽得稻場上的人們驀地一聲喊,像半天空打下個焦雷,他的虛弱的身體就又有點發慌,眼前又是一片亂金星,耳朵里又是轟轟轟。

  等到他再能看能聽的時候,稻場上已經沒有人了,從東方卻來了杭育杭育的喊聲,還夾雜著聽不清的嚷叫。像有鬼附在身上,他爬了幾步,他爬到稻場的東頭,他看見了:他的爺和村里人站在那墳墩上舉高了鋤頭。

  他呆呆地望著,不懂得爺和村里人幹些什麼;他也不想要懂得。

  可是隨後他到底懂了。忽然他那「快樂的三月」又在他心上一閃——不,簡直像是踹了他一腳,他渺渺茫茫起了這樣的感想:明年三月里沒有人來上墳了,他得不到一提粽子了。

  正這麼想著,忽然聽得那邊一聲轟天的歡呼,幾十人像一個人似的歡呼了一下;他不由得也站了起來,也笑了一笑,但是腿一軟,他又跌在地上。他躺在那裡,有意無意地聽著,也有意無意地想著。他覺得是有什麼一個東西在他心頭隱隱現現,像同他捉迷藏;末了,他好像捉住了那東西,瘦臉上淡淡一笑,自言自語地說:「誰稀罕那幾隻粽子!」

  1934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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