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 一
2024-10-02 07:57:31
作者: 茅盾
直到舊曆五月盡頭,老通寶那場病方才漸漸好了起來。除了他的兒媳婦四大娘到祖師菩薩那裡求過兩次「丹方」而外,老通寶簡直沒有吃過什麼藥;他就仗著他那一身愈窮愈硬朗的筋骨和病魔掙扎。
可是第一次離床的第一步,他就覺得有點兒不對了;兩條腿就同踏在棉花堆里似的,軟軟的不得勁,而且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腰板挺直。「躺了那麼長久,連骨節都生了鏽了!」——老通寶不服氣地想著,努力想裝出還是少壯的氣概來。然而當他在洗臉盆的水中照見了自己的面相時,卻也忍不住嘆一口氣了。那臉盆里的面影難道就是他嗎?那是高撐著兩根顴骨,一個瘦削的鼻頭,兩隻大廓落落的眼睛,而又滿頭亂髮,一部灰黃的絡腮鬍子,喉結就像小拳頭似的突出來;——這簡直七分像鬼呢!老通寶仔細看著,看著,再也忍不住那眼眶裡的淚水往臉盆里直滴。
這是倔強的他近年來第一次淌眼淚。四五十年辛苦掙成了一份家當的他,素來就只崇拜兩件東西:一是菩薩,一是健康。他深切地相信:沒有菩薩保佑,任憑你怎麼刁鑽古怪,弄來的錢財到底是不「作肉」的;而沒有了健康,即使菩薩保佑,你也不能掙錢活命。在這上頭,老通寶所信仰的菩薩就是「財神」。每逢舊曆朔望,老通寶一定要到村外小橋頭那座簡陋不堪的「財神堂」跟前磕幾個響頭,四十餘年如一日。然而現在一場大病把他弄到七分像鬼,這打擊就比繭子賣不起價錢還要厲害些。他覺得他這一家從此完了,再沒有翻身的日子。
「唉!總共不過困了個把月,怎麼就變了樣子!」
望著那蹲在泥灶前吹火的四大娘,老通寶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沒有回答。蓬鬆著頭髮的四大娘頭臉幾乎要鑽進灶門去似的一股勁在那裡呼呼地吹。白煙瀰漫了一屋子,又從屋前屋後鑽出去,可是那半青的茅草不肯旺燃。十二三歲的小寶從稻場上跑進來,嗆著那煙氣就咳起來了;一邊咳,一邊就嚷肚子餓。老通寶也咳了幾聲,抖顫著一對腿,走到那泥灶跟前,打算幫一手。但此時灶門前一亮,茅草燃旺了,接著就有小聲兒的必剝必剝的爆響。四大娘加了幾根桑梗在灶里,這才抬起頭來,卻已是滿臉淚水;不知道是為了煙燻了眼睛呢,還是另有原因,總之,這位向來少說話多做事的女人現在也是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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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和兒媳婦兩個,淚眼對看著,都沒有話。灶里現在燃旺了,火舌頭舐到灶門外。那一片火光映得四大娘滿臉通紅。這火光,雖然掩過了四大娘臉上的菜色,可掩不過她那消瘦。而且那發育很慢的小寶這時倚在他母親身邊,也是只剩了皮包骨頭,簡直像一隻猴子。這一切,老通寶現在是看得十分清楚,——他躺在那昏暗的病床上也曾摸過小寶的手,也曾覺得這孩子瘦了許多,可總不及此時他看的真切,——於是他突然一陣心酸,幾乎哭出聲來了。
「呀,呀,小寶!你怎麼的?活像是童子癆呢!」
老通寶氣喘喘地掙扎出話來,他那大廓落落的眼睛盯住了四大娘的面孔。
仍舊沒有回答,四大娘撩起那破洋布衫的大襟來抹眼淚。
鍋蓋邊嘟嘟地吹著白的蒸汽了。那汽里還有一股香味。小寶踅到鍋子邊湊著那熱氣嗅了一會兒,就迴轉頭噘起嘴巴,問他的娘道:
「又是南瓜!娘呀!你怎麼老是南瓜當飯吃!我要——我想吃白米飯呢!」
四大娘猛地抽出一條桑梗來,似乎要打那多嘴的小寶了;但終於只在地上鞭了一下,隨手把桑梗折斷,別轉臉去對了灶門,不說話。
「小寶,不要哭;等你爺回來,就有白米飯吃。爺到你外公家去——托你外公借錢去了;借錢來就買米,燒飯給你吃。」老通寶的一隻枯瘠的手抖簌簌地摸著小寶的光頭,喃喃地說。
他這話可不是撒謊。小寶的父親,今天一早就上鎮裡找他岳父張財發,當真是為的借錢,——好歹要揪住那張老頭兒做個「中人」向鎮上那專放「鄉債」的吳老爺「借轉」這麼五塊十塊錢。但是小寶卻覺得那仍舊是哄他的。足有一個半月了,他只聽得爺和娘商量著「借錢來買米」。可是天天吃的還不是南瓜和芋頭!講到芋頭,小寶也還有幾分喜歡;加點兒鹽燒熟了,上口也還香膩。然而那南瓜呀,松波波的,又沒有糖,怎麼能夠天天當正經吃?不幸是近來半個月每天兩頓總是老調的淡南瓜!小寶想起來就心裡要作嘔了。他含著兩泡眼淚望著他的祖父,肚子裡卻又在咕咕地叫。他覺得他的祖父,他的爺、娘,都是硬心腸的人;他就盼望他的叔叔多多頭回來,也許這位野馬似的好漢叔叔又像上次那樣帶幾個小燒餅來偷偷地給他香一香嘴巴。
然而叔父多多頭已經有三天兩夜不曾回家,小寶是記得很真的!
鍋子裡的南瓜也燒熟了,滋滋地叫響。老通寶揭開鍋蓋一看,那小半鍋的南瓜干渣渣的沒有湯,靠鍋邊並且已經結成「南瓜鍋巴」了;老通寶眉頭一皺,心裡就抱怨他的兒媳婦太不知道儉省。蠶忙以前,他家也曾斷過米,也曾燒南瓜當飯吃,但那時兩個南瓜就得對上一鍋子的水,全家連大帶小五個人湯漉漉地多喝幾碗也是一個飽;現在他才只病倒了個把月,他們年輕人就專往「浪費」這條路上跑,這還了得嗎?他這一氣之下,居然他那灰青的麵皮有點兒紅彩了。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邊正待舀起水來,想往鍋里加,猛不防四大娘劈頭搶過去就把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起來,又啞著嗓子叫道:
「不要加水!就只我們三個,一頓吃完,晚上小寶的爺總該帶回幾升米來了!——哎,小寶,今回的南瓜幹些,滋味好,你來多吃一碗吧!」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經在那裡鏟著南瓜鍋巴了。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顫顫地踱到廊檐口,坐在門檻上慢慢地吃著,滿肚子是說不明白的不舒服。
面前稻場上一片太陽光,金黃黃地耀得人們眼花。橫在稻場前的那條小河像一條銀帶;可是河水也淺了許多了,岸邊的幾枝水柳葉子有點兒發黃。河岸兩旁靜悄悄的沒個人影,連黃狗和小雞也不見一隻。往常在這正午時分,河岸上總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盞的女人和孩子,稻場上總有些剛吃過飯的男子銜著旱菸袋,蹲在樹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檐口總也有些人像老通寶似的坐在門檻上吃喝著、談著,但現在,太陽光暖和地照著,小河的水靜悄悄地流著,這村莊卻像座空山了!老通寶才只一個半月沒到廊檐口來,可是這村莊已經變化,他幾乎認不得了,正像他的小寶瘦到幾乎認不得一樣!
碗裡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寶瞪著一對大廓落落的眼睛望著那小河,望著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邊還在機械地啜著。他也不去推測村裡的人為什麼整伙兒不見面,他只覺得自己一病以後這世界就變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裡的人,——四大娘和小寶,而最後,是他所熟悉的這個生長之鄉。有一種異樣的悲酸衝上他鼻尖來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雙手捧著頭,胡亂地想這想那。
他記得從長毛窩裡逃出來的祖父和父親常常說起長毛「洗劫過」(那叫作「打先風」吧)的村莊就是沒半個人影子,也沒雞狗叫。今年新年裡東洋小鬼打上海的時候,村里大家都嚷著「又是長毛來了」。但以後不是聽說又講和了嗎?他在病中,也沒聽說長毛來。可是眼前這村莊的荒涼景象多麼像那「長毛打過先風」的村莊呀!他又記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說起,長毛到一個村莊,有時並不「開刀」,卻叫村里人一塊兒跟去做長毛;那時,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莊。難道現在他這村裡的人也跟了去做長毛?原也聽說別處地方鬧長毛鬧了好幾年了,可是他這村里都還是「好百姓」呀,難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幾天裡長毛已經來過了嗎?這,想來也不像。
突然一陣腳步聲在老通寶跟前跑過。老通寶出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扁闊的面孔上一對細眼睛正在對著他瞧。這是他家緊鄰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瘦了一圈,但正因為這瘦,反使荷花顯得俏些:那一對眼睛也像比往常討人歡喜,那眼光中混亂著同情和驚訝。但是老通寶立刻想起了春蠶時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來,並且他又覺得病後第一次看見生人面卻竟是這個「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趕快垂下頭去把臉藏過了。
一會兒以後,老通寶再抬起頭來看時,荷花已經不見了,太陽光曬到他腳邊。於是他就想起這時候從鎮上回到村里來的航船正該開船,而他的兒子阿四也許在那船上,也許已經借到了幾塊錢,已經買了米。他下意識地咂著舌頭了。實在他亦厭惡那老調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飯就忍不住咽口水。
「小寶!小寶!到阿爹這裡來吧!」
想到米飯,便又想到那餓瘦得可憐的孫子,老通寶揚著聲音叫了。這是他今天離了病床後第一次像個健康人似的高聲叫著。沒有回音。老通寶看看天空,第二次用盡力氣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寶卻從緊鄰的荷花家裡跳出來了,並且手裡還拿著一個扁圓東西,看去像是小燒餅。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寶跟前,將手裡的東西衝著老通寶的臉一揚,很賣弄似的叫一聲「阿爹,你看,燒餅!」就慌忙塞進嘴裡去了。
老通寶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邊也掠過一絲艷羨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臉色,輕聲問道:
「小寶!誰給你的?這——燒餅!」
「荷——荷——」
小寶嘴裡塞滿了燒餅,說不出來。老通寶卻已經明白,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這時的心理很複雜:小寶竟去吃「仇人」的東西,真是太丟臉了!而且荷花家裡竟有燒餅,那又是什麼「天理」呀!老通寶恨得咬牙跺腳,可又不捨得打這可憐的小寶。這時小寶已經吞下了那個餅,就很得意地說道:
「阿爹!荷花給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餅!」
「放屁!」
老通寶氣得臉都紅了,舉起手來作勢要打。可是小寶不怕,又接著說:
「她還有呢!她是鎮上拿來的。她說明天還要去拿米,白米!」
老通寶霍地站了起來,渾身發抖。一個半月沒有米飯下肚的他,本來聽得別人家有米飯就會眼紅,何況又是他素來看不起的荷花家!他鐵青了臉,粗暴地叫罵道:
「什麼稀罕!光景是做強盜搶來的吧!有朝一日捉去殺了頭,這才是現世報!」
罵是罵了,卻是低聲的。老通寶轉眼睃著他的孫子,心裡便籌算著如果荷花出來「斗口」,怎樣應付。平白地誣人「強盜」,可不是玩的。然而荷花家意外地毫無聲響。倒是不識趣的小寶又做著鬼臉說道: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燒餅,肯給我吃!」
老通寶的臉色立刻又灰白了。他不作聲,轉臉看見廊檐口那破舊的水車旁邊有一根竹竿,隨手就扯了過來。小寶一瞧神氣不對,撒腿就跑,偏偏又向荷花家鑽進去了。老通寶正待追趕,驀地一陣頭暈眼花,兩腿發軟,就坐在泥地上,竹竿撇在一邊。這時候,隔河稻場上閃出一個人來,踱過那四根木頭並排做成的「橋」,向著老通寶叫道:
「恭喜,恭喜!今天出來走動走動了!老通寶!」
雖則眼前還有幾顆黑星在那裡飛舞,可是一聽那聲音,老通寶就知道那人是村裡的黃道士,心裡就高興起來。他倆在村里是一對好朋友,老通寶病時,這黃道士就是常來探問的一個。村里人也把他倆看成一雙「怪物」:因為老通寶是有名的頑固,凡是帶著一個「洋」字的東西他就恨如「七世冤家」,而黃道士呢,隨時隨地賣弄他在鎮上學來的幾句「斯文話」,例如叫銅錢為「孔方兄」,對人談話的時候總是「寶眷」「尊駕」那一套,村里人聽去就仿佛是道士念咒,——因此就給他取了這綽號:道士。可是老通寶卻就懂得這黃道士的「斯文話」。並且他常常對兒子阿四說,黃道士做種田人,真是「埋沒」!
當下老通寶就把一肚子牢騷對黃道士訴說道:
「道士!說來活活氣死人呢!我病了個把月,這世界就變到不像樣了!你看,村坊里就像長毛剛來打過先風!那母狗白虎星,不知道到哪裡去偷摸了幾個燒餅來,不爭氣的小寶見著嘴饞!道士,你說該打不該打?」
老通寶說著又抓起身邊那竹竿,撲撲地打著稻場上的泥地。黃道士一邊聽,一邊就學著鎮上城隍廟裡那「三世家傳」的測字先生的神氣,肩膀一搖一擺地點頭嘆氣。末後,他悄悄地說:
「世界要反亂呢!通寶兄你知道村坊里人都幹什麼去了?——咳,吃大戶,搶米囤!是前天白淇浜的鄉下人做開頭,今天我們村坊學樣去了!令郎阿多也在內——可是,通寶兄,尊駕貴恙剛好,令郎的事,你只當不曉得罷了。哈哈,是我多嘴!」
老通寶聽得明白,眼睛一瞪,忽地跳了起來,但立刻像頭頂上碰到了什麼似的又軟癱在地下,嘴唇簌簌地抖了。吃大戶,搶米囤嗎?他心裡亂扎扎地又驚又喜:喜的是荷花那燒餅果然來路「不正」,他剛才一口喝個正著,驚的是自己的小兒子多多頭也干那樣的事,現世報莫不要落在他自己身上。黃道士眯著一雙細眼睛,很害怕似的瞧著老通寶,又連聲說道:
「抱歉,抱歉!貴體保重要緊,要緊!是我嘴快闖禍了!目下聽說'上頭'還不想嚴辦,不礙事。回頭你警誡警誡令郎就行了!」
「咳,道士,不瞞你說,我一向看得那小畜生做人之道不對,老早就疑心是那小長毛冤鬼投胎,要害我一家!現在果然做出來了!——他不回來便罷,回來時我活埋這小畜生!道士,謝謝你,給我透個信;我真是瞞在鼓心裡呀!」
老通寶抖著嘴唇恨恨地說,閉了眼睛,仿佛他就看見那冤鬼小長毛。黃道士料不到老通寶會「古板」到這地步,當真在心裡自悔「嘴快」了,況又聽得老通寶謝他,就慌忙接口說:
「豈敢,豈敢,舍下還有點兒小事,再會,再會;保重,保重!」
像逃走似的,黃道士轉身就跑,撇下老通寶一個人坐在那裡痴想。太陽曬到他頭面上了,——很有些威力的太陽,他也不覺得熱,他只把從祖父到父親口傳下來的長毛故事,顛倒地亂想。他又想到自身親眼見過的光緒初年間全縣鄉下人大規模的「鬧漕」,立刻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在他眼前了。他的一貫的推論於是就得到了:「造反有好處,長毛應該老早就得了天下,可不是嗎?」
現在他覺得自己一病以後,世界當真變了!而這一「變」,在剛從小康的自耕農破產,並且幻想還是極強的他,想起來總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