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24-10-02 07:55:27 作者: 南野琳兒

  回國後的第一站,裴熙沒有直奔俱樂部,而是回「夢旅人」安置了行李,調整完時差,帶夏樂葵跑了趟長途。

  

  發現行程跟預想中的完全不一致,裴熙也不給個解釋,夏樂葵急得眉頭擰在一起,一路上咋咋呼呼。

  「前輩,我不想出去旅遊。」

  「前輩,這幾天多虧你陪我一起練習,我的狀態已經恢復一大半了!」

  「前輩,我缺席了那麼久,其他人肯定比我進步很多,我得加緊趕上!」

  「前輩,俱樂部真的不會安排替補嗎?萬一經理又改變主意了呢?」

  「前輩,你聽到了嗎?」

  可惜裴熙不為所動,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兩人並肩走在地鐵通道里,沒有太過親密的動作。

  儘管戴著口罩,只露出清雋的眉眼,裴熙出眾的外形依舊引得路人紛紛駐足,有幾個女孩子毫不顧忌地盯著他,心痒痒地想上前搭訕。

  「旁邊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吧,隔著點距離。」

  「這樣子一看就是被騷擾了吧?」

  久久得不到回應,夏樂葵有些挫敗。在無人的角落對她那麼熱情,出了屋子就這麼冷漠,冰山心,海底針,搞不懂。

  可她又不敢自己單獨回俱樂部,生怕惹他不高興。

  說起來,在他面前,她好像總是矮一截。

  越想越憋屈,夏樂葵負氣般悶頭往前沖,手腕忽然被裴熙拉住,往後一拽,視線轉了一百八十度,她重心不穩地撲進他懷中。

  方才還躍躍欲試的女孩子們同時噤聲,臉紅心跳地捂住嘴。

  不遠處的GG牌正好刷到裴熙的代言海報,帶有科技感的暗色基調下,男人孤傲清冷。

  咫尺間,他的目光清澈溫和。

  長得好看果然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夏樂葵頓時什麼氣都消了。

  她仰起臉,扁扁嘴:「你不理我。」

  裴熙低頭,揉開她眉間的皺起,將她的碎發撥到耳後,「……到了你就知道了。」

  剛才他一直在思考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琢磨了半天,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直到看見她不高興地走遠,身體便下意識地有了動作。

  察覺到路人不斷掃來的視線,兩人同時觸電般鬆手,拉開距離。

  裴熙手掌虛握成拳,抵在嘴邊,側頭看向夏樂葵因羞澀而紅撲撲的臉蛋,她正用手掌給自己降溫,嘴唇水潤,細密卷翹的長睫毛微微顫動。

  裴熙喉頭髮緊。

  一會兒到沒人的地方再親她。

  這是一段很奇怪的旅程,飛機下來坐火車,火車換巴士,巴士換計程車。

  等到車子駛入偏遠的鄉鎮,眼前的景色變成大片大片的田野,周遭傳來雞鳴狗吠聲,夏樂葵的腦袋裡仍然是一團糨糊。

  下車後,裴熙找了家快捷旅館落腳,開了兩間房。

  房間裡一股霉味,灰塵飛揚,木地板踩上去吱吱作響,牆上的油漆不規則地大塊脫落,凹凸不平,靠窗邊一張簡陋的床,床單被套舊得發黃。

  夏樂葵隨意地坐上床沿,看見裴熙彎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起被子,往上掀開,然後,他全身不正常地抽搐了一下。

  夏樂葵目光下移,床單上有一小片沒洗乾淨的血跡。

  裴熙倏地鬆手,深深地閉上眼睛。

  環視四周,床不能睡,被不能蓋,地不能躺,牆不能靠。

  夏樂葵看見,他英俊的臉上浮現出因為極其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連帶著她都感受到了這份來自潔癖的絕望,正襟危坐。

  黑雲壓境,空氣驟寒,狂風掃落葉。

  就在這愈加悲壯的氛圍中,裴熙終於開口告訴了她此行的目的。

  走出巷口,往右拐是一間小餐館。正是飯點,店內擠滿了人,門口擺著一些塑料桌椅,男人們一邊喝酒一邊吞雲吐霧,嗆得夏樂葵和裴熙同時捂嘴咳嗽。

  踏入餐館,裴熙上前同老闆娘說了幾句話,轉身拉著夏樂葵進入後廚。

  廚房陰暗狹小,瀰漫著濃濃的油煙味,夏樂葵跟著裴熙往前走,上身注意不要碰倒檯面上的瓶瓶罐罐,腳下還得躲避地面上堆積的餐盤。

  快到盡頭的時候裴熙停了下來,夏樂葵抬頭看去,一個女孩子正在水池邊洗碗,寬大的粗布衣服將她的身形襯得格外瘦小,腰間的圍裙布滿了黃色的油斑。

  聽到動靜後,女孩子回過頭,難以置信地放下手裡的碗,瞳孔慢慢放大。

  儘管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但在看清她的臉的那一刻,夏樂葵的眼眶驀地紅了。

  「……阿鑫?」

  那張蒼白、憔悴、沒有表情的臉,在面向夏樂葵的那一刻忽然有了生氣。

  「樂葵!你怎麼在這裡?」

  夏樂葵嘴唇輕顫,不知如何回應。

  印象里,阿鑫家境殷實,念名牌大學,前程似錦。在夏樂葵經濟狀況最差的時候,阿鑫通過直播間的打賞是她的主要收入。

  夏樂葵曾擔心,從線上到線下,繁重的應援活動會耽誤學業,但阿鑫總能用優秀的成績單打消她的顧慮。

  她告訴夏樂葵,大學畢業後,她想進入遊戲巨頭D社,參與研發風靡全球的電競遊戲。

  然而,眼前的女孩子似乎並沒有察覺夏樂葵內心的波瀾。

  「我看到大家說你消失了……」阿鑫將視線移向一旁的裴熙,忐忑地問,「你要回戰隊了嗎?」

  夏樂葵依舊干杵著不說話,裴熙替她點了點頭。

  阿鑫的眼睛驀地亮了,沖向前想抱住夏樂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濕漉漉的手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

  夏樂葵心頭髮澀。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阿鑫激動得全身顫抖,「之前傳出你已經離隊的消息,我好擔心啊!擔心你就這樣被逼得退役,甚至得上抑鬱症!」

  夏樂葵回抱住她。曾經微胖的女孩子比以前瘦了好多,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

  「網上後援會解散的謠言都是假的!我沒有脫粉!」阿鑫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一步步看著你走到現在,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呢?什麼作風混亂潛規則,全在放屁!你贏過那麼多職業選手,那群噴子是在看不起誰?!對不起,在你這麼艱難的時候,我沒說一句就消失了……」

  夏樂葵跟著搖頭。她怎麼會怪阿鑫,阿鑫早已自顧不暇了。

  來餐館找人之前,裴熙簡述過阿鑫的遭遇。

  家庭出現變故,父親破產,欠下巨額債務,母親向來愛玩,被富裕的日子養嬌了雙手,第一時間與父親離婚後遠走高飛。

  父親因此受到打擊,臥床不起。

  人生陷入噩夢,阿鑫決定與爸爸共同承擔。爸爸從小把她一手養大,她不能不管他。

  親戚都勸她嫁人還債,她不肯。

  幾乎在夏樂葵出國比賽慘遭碾壓的同一時刻,阿鑫輟學,回到老家幫忙經營親戚的餐館,一天還要打好幾份工。

  曾經活力四射的女孩,被現實磨成一攤死灰。

  三人找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說話,談及這段時間經歷的種種,感慨命運無常。

  阿鑫告訴夏樂葵,閒暇時,她就趁著去縣城的機會,到網吧看一會兒夏樂葵的比賽和新聞。

  「樂葵,在最黑暗、對未來最絕望的時刻,一想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光。」

  「樂葵,你是我苦澀的日子裡難得的快樂。」

  「樂葵,你一定一定要在賽場上繼續耀眼下去!」

  沉默許久,夏樂葵終於艱澀地開口。

  幾年前,她剛剛出道,在簡陋的網吧里打獎金只有幾千塊的比賽,為了保持狀態全程空腹,餓得胃裡絞痛。

  賽後,她蹲在角落裡休息,身邊忽然來了一個人,彎腰遞過來一個麵包。

  「你好厲害啊!」小姑娘眼裡滿是崇拜,「能給我簽個名嗎?」

  「那一天,我有了第一個粉絲。」

  她曾在屋頂妄想自己站在世界賽場的舞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獲勝宣言,而阿鑫是台下唯一的觀眾。

  這些年來,阿鑫為她管理直播間、社交帳號和粉絲群,為她宣傳拉票,為她的比賽打氣,為她在硝煙瀰漫的網絡戰場上衝鋒陷陣。

  「後來的職業路上,我有了越來越多的粉絲,他們每天對我說早安晚安,他們去現場為我搖旗吶喊,他們對我很好很好。

  「可是,他們都不是你。」

  夏樂葵拉住阿鑫的手,淚水滂沱。

  「阿鑫,謝謝你,在我渺如塵埃的時候成為我的後盾,給了我一路往前走的勇氣。」

  兩個女孩子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後來的時間裡,裴熙完全淪為背景板。

  無論是茶杯上的黑點,牆上脫落到一半的牆皮,還是木桌上那道裂痕,都令他渾身不舒服,但他始終強忍著待在原地,在夏樂葵哭得涕淚縱橫時輕撫她的背,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直到夏樂葵的情緒稍微恢復了些,見天色已晚,他才起身帶她回到旅館。

  房間裡沒有椅子,裴熙在床上鋪了層乾淨的衣服,兩個人並排坐在床沿。

  他抽出濕紙巾幫夏樂葵擦手,將每一寸皮膚都弄得乾乾淨淨,然後換了張干紙巾,輕輕擦拭她被淚水打濕的睫毛。

  夏樂葵靠上他的肩膀,抽噎漸漸停了下來。

  他們靜靜地依偎在一起,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裴熙拿出手機,點開存在裡面的視頻。

  屏幕被遞到眼前,夏樂葵看見,黑底的背景上滾動著白色的字幕。

  「奪冠是每個職業選手作為運動員的責任,而對粉絲們來說,喜歡一名選手,除卻輝煌的戰績,更多的時候,還因為喜歡這個人。

  隱忍,勇敢,堅韌,冷靜,那一場場精彩絕倫的比賽呈現給觀眾的,遠遠不只單純的遊戲畫面,還有以遊戲為媒介的,活生生的人性。

  這就是我們喜歡樂葵的理由。

  開朗,積極,哪怕身處黑暗,向日葵依舊綻放。

  然而,滔天惡意如暴雨突襲,肆無忌憚地踐踏她的尊嚴,摧毀枝葉,撕爛花瓣,將她連根拔起,扔入深淵。

  噴子們噴走了一個還能繼續去禍害下一個,可是我們小瓜子就沒有家了。」

  熱淚猝不及防地滑過臉頰,夏樂葵抬手捂住嘴巴。

  視頻中開始播放她出道以來的一幕幕,有哭,有笑,有狂歡,有落寞。

  一群小瓜子集體合唱陳奕迅的歌。

  「在舉手投降以前,讓我再陪你一段。

  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陪你把獨自孤單變成了勇敢。

  一次次失去又重來,我沒離開,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心弦再次被觸動,夏樂葵弓起身子,眼淚大滴大滴往下落,怎麼也停不下來,像是要流光這些年隱忍的所有情緒。

  患難方得見真情,雖有大批粉絲退群脫粉,但更多的人沒有離開。

  身旁的裴熙將她擁入懷中,跟著輕唱。

  「陪你把想念的酸擁抱成溫暖,陪你把彷徨寫出情節來。

  未來多漫長,再漫長,還有期待。

  陪伴你,一直到故事給說完。」

  夜已深。

  裴熙擔心夏樂葵情緒再有波動,便留下來陪她,任由她哭累了,毫無防備地在他懷裡墜入夢鄉,將他當成一個大型抱枕。

  烏黑的長髮披散在他身上,裴熙低頭,她敞開的領口若隱若現地顯露出少女雪白的豐盈……

  他微喘一口氣,輕輕收攏她的衣領,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結果裴熙一宿沒睡著。

  第二天清早準備回程,夏樂葵神采奕奕,裴熙狀態萎靡。

  「前輩,阿鑫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裴熙抬手揉著眉心,沒有回答。

  夏樂葵想到了什麼,拉拉他衣服的下擺:「我先想去一趟銀行。」

  話音未落,手機鈴響。

  電話那頭傳來阿鑫的抽噎聲:「樂葵……不行……不行……這麼多錢我不能收……」

  夏樂葵驚詫地看向裴熙,

  後者沉默地點點頭,在手機上打了行字,將屏幕轉給她看。

  夏樂葵的眼眶驀地發紅,她深呼吸,平復了一下心緒,照著上面的話安撫道:「阿鑫,這些錢是我借你的,你先把書讀完,以後工作了再努力掙錢還我。」

  「你在哪裡?我給你列個字據!」阿鑫哭得更響了,「我一定,一定會好好念書還給你的!」

  在阿鑫的執著要求下,他們又折返折騰了一番,最終一步三回頭地告別離開。

  「前輩,你幫阿鑫父親還的那筆錢,等我攢夠了就還給你。」

  裴熙的表情沒什麼起伏:「不用。」

  夏樂葵搖頭:「我怎麼能欠你那麼多……」

  裴熙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輕聲道:「欠一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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