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周的磨合後，訓練賽的結果比預想中差了截。

  原因無他，隊伍缺乏一個好的指揮——陸天晴專注罵人無暇分心，夏樂葵實戰經驗不足，沈少爺熱衷蹲角落陰人，顧意偶爾會說一兩句話，而裴熙幾乎全程沉默，整支隊伍如同一盤散沙。

  與邱櫻閒聊時，夏樂葵提到目前和隊友的狀態：她與陸天晴關係不錯；沈奇平日裡總愛輕浮地招惹她，每次都被她不客氣地揍回去，他卻從不躲閃，還滿臉壞笑；至於顧意，她必須找機會解開他的心結。

  邱櫻問：「那裴熙呢？」

  想起雷雨天晚上他猝不及防的靠近，臉頰上仿佛再次拂過他呼出的熱氣，夏樂葵狀似無意地縮了下脖子：「挺好的。」

  她小時候在武館經常和師兄弟睡一起，所以那夜去找裴熙聊天時沒覺得哪裡不妥，可事後回憶起來，總會胸口發緊，心跳加快。

  意識到邱櫻正疑惑地看著自己，夏樂葵甩了甩腦袋。

  不行，前輩現在是隊長，不能胡思亂想。

  

  第二天是俱樂部對粉絲的開放日，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幾十位幸運粉絲參觀了Phoenix各個項目的基地，輪到《槍陣精英》一隊時，氣氛突然變得劍拔弩張。

  好幾位粉絲皮笑肉不笑地問夏樂葵：「作為唯一的女選手，我相信，你不會和隊友談戀愛的吧？」「你可不可以對我們做一個保證呢？」

  夏樂葵怔住了，身邊的大勇連忙擋到她面前：「不會的，你們放心。」

  夏樂葵嘴唇微啟，雙手絞在一起，她下意識地偷瞄裴熙，發現裴熙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帶著看不透的情緒，令她的心莫名漏跳半拍。

  兩人同時移開目光。

  幸好人高馬大的大勇擋住了粉絲們的視線，沒人注意到這樣一幕。

  有位男生走到顧意旁邊：「幫我簽個名好嗎？」

  顧意臉上閃過驚詫，靦腆地點點頭。誰知他剛剛寫了一筆，男生的笑容驀地垮下來：「我想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像你這樣恬不知恥。」

  這句話如同導火索，將現場融洽的偽裝徹底撕開。

  「你怎麼還能在職業圈？別禍害Phoenix行不行啊！」

  「開掛狗！真噁心！」

  「滾出Phoenix！」

  一人起頭，數人跟風，越來越多的粉絲抑制不住情緒，開始攻擊顧意。

  夏樂葵忍不住想為他解釋，卻被大勇攔下——在場有不少媒體和主播，公眾場合隨便一句話都可能被拿來做文章。

  粉絲的攻擊開始從「點射」轉換為「掃射」，沈奇和陸天晴也沒倖免。為了平息風波，工作人員將裴熙推到台前與粉絲互動，大家的注意力才被轉移，蜂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

  「裴皇，你能不能笑一笑？」

  「裴皇，我室友臨死前想聽你開口說一句話！」

  形勢所逼，裴熙雖然依舊散發著凜冽的寒氣，但不得不緊繃著臉當一尊任人圍觀的冰雕。

  背後的電視大屏幕上，工作人員開始播放裴熙的國際比賽精彩集錦，美國解說的聲音激情澎湃。

  「Double kill！Triple kill！Quadra kill！Rampage！」（雙殺！三殺！四殺！暴走！）

  「He is incredible！He is unstoppable！He is dominating！」（他令人難以置信！他無人可擋！他已經主宰比賽！）

  「Oh My God！Summit God！」

  大廳里的粉絲們也跟著尖叫：「裴皇，我要嫁給你！」「我要為你生猴子！」

  方才的硝煙頃刻間化為粉色煙霧，其他四個人忍不住在內心暗嘆，隊長真是好使。

  兵荒馬亂了一天後，晚上，在夏樂葵的牽引下，顧意終於不再緘默，開誠布公地直面自己的心結。

  去年，他作為職業新秀橫空出世，驚艷了千萬觀眾，在國際大賽的中國區選拔賽中帶領名不見經傳的弱旅一路過關斬將，擊敗數支人氣極高的豪門隊，打入決賽。

  就在天才少年備受矚目，即將創造另一個出道便是巔峰的奇蹟時，他卻被對手舉報——比賽時使用外掛作弊。

  電競比賽時開掛，就像運動員服用興奮劑，作家抄襲，是不可饒恕的罪名，足以扼殺一個選手的職業生涯。

  好幾段匿名舉證視頻被散布全網，一時間，圈內風向驟變，處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唾罵。

  「那時候覺得特別孤單無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通宵看完了所有的評論，就想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相信我，最後卻絕望地發現，各大遊戲主播站隊質疑我，職業選手、教練、解說發微博影射我，那些平日裡玩得很好的朋友，竟然沒有人站出來替我說話，有的甚至落井下石。

  「玩家們說我慫，被人罵成這樣都不出來反駁，可我能有什麼辦法？他們一開始就不想聽我解釋，在官方出判斷結果前，多說多錯，我只能保持沉默。」訓練室里，顧意苦笑一聲，搖搖頭，「可結果出來了，賽事主辦方和D社總部接連發出未開掛的聲明，白紙黑字，他們依然不信。」

  陸天晴插話道：「當時的帖子我也看了，官方的無罪聲明被過度解讀為『開了掛但是技術上偵測不出來』，陰謀論層出不窮，『騙誰呢！這麼多職業選手和主播都瞎了嗎？』，『主辦方肯定被收買了！』，『選手後台雄厚！』，只要有人幫他說話，那就是」被權威蒙蔽，褻瀆競技精神『。透過一句話腦補出這麼多，都是人才啊。「。

  顧意接著說：「輿論滔天，沒人敢跟我沾上關係。少數力挺我的解說頂不住壓力刪微博，少數幫我說話的職業選手被罵到關直播，甚至連為我的外掛事件澄清闢謠的視頻，編輯都不敢掛上自己的名字。」他眼眶發紅，腦袋越垂越低，「重重打擊下，我在決賽階段發揮失常，表現極差，不僅丟了冠軍，更被人將此列為開掛的鐵證。」

  之後的境況可想而知，身敗名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隔著屏幕傳來的惡言句句誅心，線下賽出場被圍堵咒罵潑冷水，頻頻遭遇其他戰隊的拒訓。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習慣一個人在角落吃飯，看著別的戰隊成員圍成一桌，嬉笑打鬧。面對別人善意的接近，他不敢貿然回應，生怕連累對方一起墜入深淵。

  當年的事件鬧得沸沸揚揚，連夏樂葵都關注了。她仔細看了那幾個控訴顧意的視頻，發現UP主在上百分鐘的比賽中刻意剪輯了一些神經槍和巧合，無限放大摳細節，言之鑿鑿地定性為外掛。她沒有立刻下結論，在比對了澄清視頻以及顧意第一視角的錄像後，她選擇相信顧意，義憤填膺地發微博表態，結果被俱樂部以「不要惹事」為名下令刪除了。

  想起自己先前也有過被潑髒水的經歷，由於當時她只是小人物，加上視頻漏洞明顯，事情沒鬧大，夏樂葵頓時感慨萬千，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我真的很反感現在網絡上空口白牙定人罪的風氣。你做不到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你只在一個地方見過不代表這是萬物起源，你不懂的就不要下結論。疑罪從無，怎能劈頭蓋臉給人安一個罪名，痛罵一通後要求對方自證清白？！」

  陸天晴咂咂嘴：「就算真給了解釋，恐怕好多人還是』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事情發生後，比賽時一想到所有人都在用看罪犯的眼光看著我，我的手就會抖。」顧意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手指微微屈起，「如果當時我可以再堅強些，不受影響，就不會導致戰隊失去那次比賽的冠軍，成績一落千丈了……」

  「為你說話的人都會收到百般攻擊，而你能毅然站在風暴中心，為了夢想與全世界為敵。」夏樂葵走到他跟前，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說，「顧意，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最後一道防線終於坍陷，壓抑已久的情緒噴涌而出，男生倏地抬起頭，雙瞳閃著火光：「他們都想逼我走，可是我不會走！沒有做過的事，我憑什麼要認！

  「我不會退役，我不能辜負那些忍受著謾罵侮辱卻依舊對我不離不棄的支持者，我不能一輩子都被刻在電競圈的恥辱柱上！我只能繼續戰鬥下去，打出成績，拿到獎盃，這就是最好的自證！」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結束後，顧意嚴肅地鞠了個躬：「希望大家可以相信我！」

  訓練室的空氣一時有些凝重，直到沈奇的笑聲響起。

  沈少爺吊兒郎當地窩在電競椅里，長腿交疊搭於桌上：「如果真認為你作弊了，我怎麼可能同意跟你做隊友？」

  緊繃的氣氛終於松下來，其他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談話間，大勇推門而入。

  「顧意……」他環顧四周，欲言又止。

  顧意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想，低聲道：「沒關係，就在這裡說吧。」

  「剛才和高層開了個會，戰隊新組，負面輿論較多，除了露手外，俱樂部希望你能暫時露屏幕直播，避免麻煩。」

  在直播畫面的右下角用攝像頭拍出自己的電腦屏幕，是證明自己並非代打、沒開外掛的一項措施。對坦蕩的職業選手來說，被提出這樣的要求，要說一點兒都沒覺得受傷是不可能的。

  「要不，我們全隊都露屏幕直播吧？」夏樂葵搶在顧意前舉手，「我之前也被造過謠，誰知道哪天又被人盯上呢。」

  大勇面露難色：「這……」

  不料裴熙很快就應道：「好。」

  沈奇聳聳肩：「可以啊，我無所謂。」

  洛天晴附和：「嗯，我媽媽說，隊伍不要搞特殊。」

  如同在泥地潛藏已久的螺螄，渾身染上了腐壞的鏽斑，現在終於能從淤泥探出頭，感受陽光鋪天蓋地的燦爛，顧意抓了抓腦袋，低聲說：「謝謝。」

  訓練結束後，顧意被裴熙單獨叫住。

  「我的前隊長和你有過類似的經歷。」談及季向空，裴熙的臉上露出了難掩的欽佩，「從不被理解，身負惡名，到世界冠軍，擁躉無數，他使我明白，真正的強者，靠的不是結實的體魄、堅硬的鎧甲，而是哪怕被殘酷的現實一次次拋入深淵，仍然能夠咬著牙忍著痛，再次爬回巔峰的勇氣。

  「這樣的勇氣，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

  這是一直被認為冷漠孤傲的隊長第一次同他說這麼多話，顧意微張著嘴，愣了許久。

  他漸漸領會了裴熙話中的含義，胸中湧起滿腔熱血，他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