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2024-10-02 07:47:32 作者: 肖江虹

  下半夜了,我在做夢呢!又夢見他了,神氣活現地站在我面前說:等攢足了錢就娶你。我才不相信呢!就算在夢裡頭,我也不相信,他的話哪裡有準頭?跟他好的這些年,我沒想他的金,沒想他的銀,就想他能給我一個準信。可只要一提到這事,就算他騎在你身上,都能一骨碌翻下來,惡聲惡氣地吼:少提這事,我心裡有數。他吼我也吼:我就奇怪了,一提這事你就上火,你要真有牽絆,我不怪你,你老婆早死了,無兒無女,光杆司令一個,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啊?這時候他就啞火了,縮在椅子裡狠命地抽菸,煙霧濃得我都看不清他的臉了。

  我的夢被拍醒了。豎著耳朵聽了聽,我知道他來了,這是他拍門的方式。我套好衣服,下樓來抽開鋪子的門板,他立在門邊,身後披著漫天的風雪。

  這一刻,我的喉嚨有些發硬。沒見著他的時候,從早到晚地埋怨;一見了,就只剩委屈了,恨不得捶他幾拳,罵他幾句,然後溫順地倒在他懷裡。那樣啊,再大的風、再大的雪也奈何不了我了。

  他經常在這樣的夜晚到來,抽開門板,我們都會抱一抱的。我發現,我和他這些年,這一抱是最特別的,和無數次的酣暢淋漓相比,回憶中出現最多的還是這一抱。

  可今天沒有,我剛往前站了一步,他忽然說,你跟我來。

  他的車停在街頭一個黑咕隆咚的拐角處。走到車邊,他先四下看了看,小鎮早就睡去了,只有幾隻狗還在昏黃的燈光下覓食。他拉開車門,我看見副駕駛上斜躺著一個人,滿臉血污。他先從車裡拿出一個旅行包遞給我,然後扛上那人,低聲說回去。

  那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沒敢湊過去看。

  「死了嗎?」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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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喘了喘氣說:「去,熬一鍋薑湯水。」我點點頭,走到門邊,他又說:「多放姜。」

  我在廚房熬姜水,他走進來,從後面把我抱住,腦袋窩在我的脖頸里,好半天不說話。還好,這兩天雪太大,飯店生意不太好,準備的姜塊還剩不少,我放了好幾塊。他把腦袋從我後面伸出來往鍋里看了看,說再放,我又放了兩塊,他還嫌不夠,說飯店都開得起,還捨不得幾塊生薑。我有些生氣,把案板上的姜塊全扔鍋裡頭了。

  我轉過身,把他推開,很嚴肅地問他:「那人是誰啊?」

  他說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就有火了,說這算怎麼回事啊?不認識你就把他往家扛。

  他斜著眼看著我。

  我說你弄走不弄走?你不弄我弄。

  他說:「我沒心思跟你吵!」

  「我才沒心思跟你吵呢!」我聲音大了不少。

  他臉一黑,抓起案板上一個瓷盆,咣當一下砸在地上,那盆在地上跳了幾跳,滾在牆角趴著不動了。我沒敢說話了。他轉頭看了我一眼,吼:「你就服這個。」

  鍋里的水正咕嚕嚕冒,我心裡的氣也在咕嚕嚕冒。

  「他是不是快死了?」半晌我氣呼呼問。

  「難說。」他說。

  我說這不成啊!該送醫院才對啊!鎮上衛生院半夜也有人值班呢!

  他搖搖頭,說這是南山煤礦收拾的人。

  我不敢說話了。

  這裡人都知道,這個小鎮就是靠南山煤礦養著的。鎮政府、派出所、衛生院,雜七雜八的單位,開的車都是礦上送的。還有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客人除了礦上的,就是拉煤的司機了。

  我坐在屋角的椅子上,看著他給床上的人擦身子,拈塊布,從頭到腳,慢慢地擦。霧氣騰騰,籠罩著他一張滿是風霜的臉,床上的人無聲無息,青紫的身子慢慢透出了紅色。我有些嫉妒了,我甚至希望床上那個半死不活的人是我,要能讓他給我這樣伺弄一番,我想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看著看著,我有些異樣了,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安詳,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格外地小心翼翼,眼神柔軟得像初春的楊柳,擦腦門的時候,他竟然伸出兩指,把他腦門前的一綹頭髮梳到耳根背後。燈光很柔和,我有些感動了,想自己也應該干點什麼。

  看我拈塊帕子站在旁邊,他直起腰來,大聲問:「你想幹什麼?」

  我沒理他,彎下腰,把帕子放進姜水裡熱熱,沿著那人的胸膛慢慢往下擦。

  我們倆相互看了看,都有了一絲笑。

  天快亮的時候,那人緩過來了。

  我打開店門,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小鎮的清晨總是給人一種不穩當的感覺。小鎮在半山腰,房屋密密匝匝,霧氣從山腳一直堆到街面上,懸吊吊的。街道狹長,毛毛糙糙。大大小小的百貨店和小菜館總是醒得很晚,就等著拉煤的司機和閒工的挖煤匠。到了中午,司機們把煤車沿著街面停放好,跳下來,拍打拍打身上。年輕的司機還會斜在車門邊,對著反光鏡梳理梳理東倒西歪的頭髮,朝著自己喜歡的鋪子去了。挖煤匠們,則順著街道過來,蹦跳著越過深深淺淺的水坑,站在小菜館門口,抖一抖腳上的泥水,拱進屋去,要點下酒菜,再要上一大碗青幽幽的本地苞谷酒,把日子放進舌頭和牙縫裡,慢騰騰地咂摸。司機們出手自然闊綽一些,他們喜歡鹵豬耳、炒腰花、回鍋肉和素酸菜,偶爾還會吃一頓辣子雞或者豬蹄髈火鍋;相較而言,挖煤匠們就顯得摳門多了,要盤花生米,篩來半碗酒,那張桌子一整天都是他們的了。挖煤的雖說吃得寒磣一些,但老實,腦袋永遠都耷拉著,興許是長期下井的緣故,他們連吃飯的時候都保持著一種向下的姿態,仿佛地面上有個窟窿,他們隨時都會鑽進去。拉煤的就油條多了,有時候店裡人手不夠,我會給他們親自端端菜,倒倒酒,這樣摸摸蹭蹭就難免了。遇上心火旺的,還會藉機在你的屁股和胸脯上薅兩把,我也不惱,笑嘻嘻地躲閃著。這兩年這事遇得少了,遇上揩油的,旁邊就有人提醒:管好你的爪爪,王榮貴,王大哥的女人。

  快到午飯時間了,店鋪里零零星星坐著幾個人,王榮貴從屋子裡出來,在櫃檯上勾了半杯泡好的枸杞酒喝下去,抹了抹嘴,朝我眨眨眼。我過去,他把我拉到裡屋對我說:我得把這車煤運出去交了,答應人家的,不能失信,人我就交給你了,好生看著,隔會兒你到衛生院給他開點跌打損傷的藥片。我兩星期以後就回來。

  我埋怨:值當嗎?

  他恨了我一眼:「開弓沒有回頭箭,都到這份兒上了,就得扛下去。」想想他又說:「千萬不能讓人知道這人被我弄這兒來了,那樣以後南山煤廠的煤炭我就甭想拖了。」

  王榮貴走了,我倚靠在門邊,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他哪知道,我才不是埋怨他招個半死不活的人來,我是心裡不安逸呢!好不容易見一面,連認真抱一抱都沒有,我老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他的車駛過鋪子,看我眼神糍粑一樣黏著他,他興許是心軟了,把車停下來,伸出半個腦袋,看著我笑笑。他的牙很白,嘴長得也好看,我想上去親一個,當然了,只是想想,想想而已。小心些!我喊。車屁股噴出一陣黑煙,摔落一串悶響躥出去了,他肯定沒聽見我的喊聲,我有些沮喪了。

  晚上,我從衛生院買回來一些藥,推開門,那人斜靠在床上,兩個眼睛大大睜著。看見我進來,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把他按倒在床上。他四下環顧著屋子,腦袋還使勁往窗戶那邊伸,疑惑堆滿了那張腫脹的臉。

  我拉把椅子坐下來,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他呢?」他急切地問。

  我說你是說王榮貴吧?他居然笑了笑,笑容讓腫臉移了位,疼得他眉毛都跳了起來。緩了緩他才說:「原來他叫這名兒。」

  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好久我咳嗽一聲,問他:「礦上怎麼把你給打了?」

  「我兄弟沒了,我找他們要人。」

  「你咋知道你兄弟沒了?」

  他沒說話,眼睛盯著窗外,黑壓壓的一大團雲朵,把窗戶塞得死死的。

  王榮貴離開已經十天了,還有五天,他就該回來了,這些天,我夜夜夢見他,不知道他有沒有夢見過我,我想應該有的,他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自從男人死後,我七八年都沒動過心思,怕啊!就怕遇上沒心沒肺的。可你從我們這條街一溜看過去,淨是這種男人,婆娘在屋裡挖空心思打理家,男人呢,駕駛室一拱,天南海北跑,車一停,就爬到其他女人身上去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三年前,他和幾個司機來飯店吃飯,其他人看著我店裡送菜的幾個小姑娘,個個口水滴答,動手動腳。只有他,低著頭呼啦啦刨飯,幾碗飯下去,拉條凳子坐在門邊吸菸。和飯桌上還看著我舔口舔嘴的幾個人相比,他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從那一刻起,我就想,他要沒有女人,我就嫁給他。自從跑上南山煤廠這條線,他就經常來店裡吃飯,我知道了他比我大五歲,還知道他也是根獨旗杆兒,我就主動了。好上以後,我的心思就都在他身上了。可是兩年了,他就是犟著,不辦事兒。不辦就不辦吧,還不能提,我一提,他就上火,吼天吼地的。

  想不通,想了好久,我都沒想通。

  和以往相比,我忙了許多,除了照看店裡的生意,還得照顧樓上的那個人。還好,這些天他能下地了,還說想去廚房幫點忙。我不讓,怕王榮貴回來怪罪我,另外還怕南山煤廠的人認出他來。

  今天放晴了,生意就好了許多,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店裡的人才算散去。我端了一碗飯上樓,忙慘了,把他給忘了。他顯然是餓了,幾筷子就把飯刨得精光,把碗遞給我,他問:還有嗎?我被嚇了一跳,還以為病人吃得少呢!我說有,趕忙下去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

  深夜了,廚師和幾個幫忙的小姑娘都走了。我一個人縮在廚房剝大蒜,這是本地蒜,個兒小,味道濃,炒菜香。剛剝了幾個,他下來了,搬條凳子跟我一起剝,我沒阻攔他,反正這活不費力氣。

  「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我問。

  誰?他說。

  我說王榮貴啊!

  他說我搭他車去的礦上。

  他動作很快,面前的大碗裡很快裝滿了白花花的一碗蒜。蒜味有些刺眼,他橫著袖子抹了一把眼睛,忽然問:「他說他有個相好,就是你吧?」

  我一驚,笑著罵:「脹憨的,連這事也給你說了。」把一顆蒜丟進碗裡,我嘆了一口氣。他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我,說:「他是個好人,你還嘆氣?」

  我笑一笑,說好人頂個屁用呀!一天到晚在外跑,見他跟見國家主席一樣難哩。頓了頓我又說:「這樣不明不白的,我心慌。」

  「你們還沒辦事吧?」他問。

  我點點頭,幽幽地說:「他怕是不想和我好吧!」

  他撿起一顆蒜,剝了一半,忽然說:「不是這樣的,他跟我說——」

  我一下昂起頭問:「說啥?」

  「他說跑車的跟挖煤的差不多,都是玩命的活兒,他怕——」

  「怕啥?」我問。

  他沒有看我,低頭把那顆蒜剝完,才說:「他說了,再拼著命跑兩年,等攢足了錢,就不幹了,跟你守著這個店過下半輩子算了。」

  我沒說話,本來想忍的,沒忍住,眼淚順著兩頰不爭氣地往下淌。

  「他還跟我說——」看見我眼淚下來了,他停住了。

  我抹了一把淚,對他說:「你說吧,我沒事。」

  他說:「還是算了,不說了。」

  我把手裡的蒜往地上一砸,吼他:「說點話還吞吞吐吐的,哪有拉半截屎的。」

  他漲紅了臉,慌忙說:「其實也沒啥,他說他老婆就是因為他常年不落屋,喝農藥死了。」

  我站起來,身子有些飄,扶著案桌,半天才站穩。

  我想王榮貴了,真的想,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想給他打個電話,可他交代過,只要車出了門,就不能給他打電話。

  這些日子,我的心思沒在店裡了,整日倚在店門口,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煤車。我想他技術好,說不定能早點把煤運到,這樣就能提前回來了。

  天氣和我一樣地無精打采。午後了,天空亮堂了一些,北風也歇火了。飯店裡就剩一桌人了,五個挖煤匠。他們吃飯的時間和他們的煤井一樣地長,桌上的菜餚早就收拾得精光,只有一個盤子裡還孤獨地躺著幾粒花生米,每個人臉上都是懨懨的神情。他們正玩著一個遊戲:把一個碗反扣在桌子中央,碗底放一個瓷勺子,一個人把著勺子用力一轉,勺子就開始旋轉,勺子轉累了,慢慢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就跟著勺子把兒的方向看,勺子把兒指著的人也不說話,伸手端過碗,一仰頭把酒喝乾,重新倒上酒,喝酒的人先抓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裡,然後伸手捉住勺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遊戲。

  遊戲很簡單,表情也簡單。只有目光顯得笨重,偶然的一個抬頭、轉頭、回頭,都像失了潤滑的軸承,他們的腰都一律半彎曲,仿佛肩上扛了無形的物事。

  勺子骨碌碌轉,旋轉出一團急促的雪白,最後勺子把兒指向了一老一少肩膀之間,大家看了看這段狹窄的空隙,又看了看拼出空隙的兩張臉,年少的把身體往旁邊歪了歪,這樣年老的就理虧了。年老的一臉烏青,身上套件黑皮衣,好多地方還掉了皮,這樣他就成了一隻正在褪毛的老貓。他裹緊衣服,看著瘦精精的年輕人搖了搖頭,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酒倒進去,眉頭就皺起來了,側過頭,他的皺紋更深了。

  樓上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了,站在了桌子旁邊。

  我屋子裡的病人眼睛盯著那個喝酒的挖煤匠,挖煤匠也看著他。四目交接,挖煤匠的眼神倏然變得倉皇了,想逃遁,可是沒有逃遁的勇氣。硬硬地盯著他看了看,那目光就游離了,輕飄飄的,仿佛無處安放了,上下左右地晃蕩,最後停在了牆上的一張畫上,迎客松,塑料的。

  他走過去,低頭看著一桌人,桌上的人也仰著頭看著他。僵持了一陣,坐著的收回了目光,那個瘦精精的年輕人忽然撥弄了一下桌上的勺子,屋子裡就有了磨牙的聲音。

  「我知道,我兄弟已經沒了。」他的聲音冷冰冰的。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答話。

  「跟我說,是不是還埋在下面?」

  年長的忽然站了起來,衝著我喊:「結帳。」

  「日你媽,你們就算點個頭也成啊!」他忽然破口大罵。

  沒人看他,幾個人徑直往外去了。

  他追到門口,目送著幾個人蹦跳著離開,猛烈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好半天才停歇下來。

  「讓你不要出來,不要出來,咋還沒耳性呢。這下好了,知道你在我這裡,我們怕都脫不了干係了。」我有些生氣,看他不停地喘氣,我說給你倒杯熱水?

  他搖搖頭。

  起風了,從街口過來,翻滾著穿過狹窄的街道,他一個踉蹌,慌忙伸手扶住門沿。

  風過去了,街道安靜下來,一條黃狗從巷子裡伸出頭來左右看看,才小心翼翼地跑出來,沿著街道找吃的,可惜街道上除了被車轍輾出的黑泥外,其他地頭都是厚厚的積雪。

  「你問他們有個屁用!」我說,「這些都是嘍囉,要問就去問他們老闆。」

  「在哪兒?」他眼睛一下睜得斗大,露出可怖的血絲來。

  「縣城。」

  「咋才能找到他?」

  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囁嚅著說:「只要問南山煤礦的趙老闆,連街頭賣臭豆腐的都知道。」

  他是悄悄走的。夜晚,我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以為是他上廁所,等天亮一看,人沒了,床鋪疊得整整齊齊的,還在鋪蓋上放了兩百塊錢。

  第二晚,拍門聲把我吵醒了,我知道是王榮貴回來了,打開門,我抱著他大哭一場,哭完了,我仰著頭說:「那人走了。」王榮貴伸出巴掌幫我揩去臉上的淚水,笑著說:「他能活下來就成了,走了就走了嘛,還哭得這樣傷心。」

  我的王榮貴哪裡知道,我哭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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