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10-02 07:47:20 作者: 肖江虹

  今年第一場雪剛過,村長領著幾個人到了我家。

  我站在院子裡,村長拍著我的肩膀說:這就是無雙鎮游家嗩吶班子的班主。

  很年輕啊!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說。

  是這樣的,他說,我們是省裡面派下來挖掘和收集民間民俗文化的。

  我說你就說找我什麼事情吧。

  戴眼鏡的說我們想聽一聽你的嗩吶班子吹一場完整的嗩吶。我說游家班已經沒有了,火莊有,你們去看看吧。那人笑笑,說我們剛從那裡過來,怎麼說呢!他乾咳了一聲:「我們聽過了,他們那個嚴格說起來還不能算純正的嗩吶。」

  你看——?他遞給我一支煙說。

  我說怕不行了,我的師兄弟們全進城了。

  這時候站出來一個年輕一些的,村長趕忙出來介紹說這是縣裡來的宣傳部部長。年輕的部長很豪邁地一揮手,說去把他們都叫回來,費用我們來出。他的語調和姿勢讓我熱血一下涌了上來,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游家班整齊出場的場景,那是多麼讓人神往的一個場面啊!七八個人一字排開,悠悠揚揚地吹上一場。我夢裡經常出現這樣的場景。

  我說好。

  

  冬天快過去了,我接到了藍玉的一封信,他在信上說,他已經在省城站住了,擁有了自己的紙箱廠。

  我決定去省城把我的師兄弟們找回來,我要把我的游家班重新捏攏來,我要無雙鎮有最純正的嗩吶。

  省城真大,走下客車我有了溺水的感覺。

  根據地址東尋西找了一整天,我終於在一個胡同里找到了藍玉的紙箱廠。

  推開鐵門,一個守門的老頭在門裡一間昏暗的屋子裡看報紙。

  「請問藍玉在嗎?」

  「藍廠長出門去了。」老頭答,「你找他什麼事?」老頭抬起頭問。

  「師傅?!」

  …………

  那天夜裡,藍玉把在這個城市裡的師兄弟們都通知到了一處,還請大家去了一家金碧輝煌的飯店吃了一頓飯。師傅還是老樣子,飯桌上一句話沒有,沉默寡言地吃。我說明來意,師傅的眼裡掠過一抹亮光,然後他抹了抹嘴,說上面都重視了,這是好事啊!

  好多年沒摸那玩意兒了。二師兄感嘆。

  我從包裹里取出來一支嗩吶遞給二師兄,說試試?二師兄把嗩吶接過去,端平,剛把哨管放進嘴裡,他的眼神驀然黯淡,然後他舉起右手,我看見我在木材廠打工的二師兄中指齊根沒有了。

  讓鋸木機吃掉了。他說,這輩子都吹不了嗩吶了。

  在水泥廠負責卸貨的四師兄接過嗩吶,說我試試。他架子還在,像模像樣地擺好姿勢,嗩吶在他嘴裡沒有想像和期待中的嘹亮,只悶哼了一聲,就痛苦地停滯了。他抽出嗩吶吐出一口濃痰,我看見地上的濃痰有水泥一樣的顏色。

  別回去了,留下來吧!藍玉看著我說。我喝了一大口酒,說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看著桌子上的師兄師弟們,我忍不住哭了,師傅也哭了。

  我知道,嗩吶已經徹底離我而去了,這個在我的生命里曾經如此崇高和詩意的東西,如同傷口裡奔涌而出的熱血,現在,它終於流完了,淌幹了。

  夜晚,師傅還有師兄弟們送我去火車站。我們沿著城市冰冷的道路一直走,沒有人說話,只有往來的車輛拉出讓人心悸的呼嘯。偶爾有行人經過,都一色地低著頭,把腦袋往前伸,急匆匆地撲進城市迷離慌亂的大街小巷。

  在車站外一塊巨大的GG牌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正舉著嗩吶嗚嗚地吹,嗩吶聲在閃爍的夜色里淒涼高遠。

  這是一曲純正的《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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