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10-02 07:47:17 作者: 肖江虹

  父親病得越來越重了,話也越來越少了,開始是整夜整夜睡不著,後來是睡過去就醒不來。母親總是守在父親旁邊,隔一陣子就看一回,探探他的鼻孔,摸摸他的額頭,怕他睡過去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我則在無雙鎮幾個莊子之間晝夜奔走。

  在無雙鎮生活了這麼多年,我第一次在如此密集的時間裡聽田間的蛙鳴、山谷的鳥叫。夜晚,我一個人在狹窄的山間小路上行走,天邊的一彎冷月漠然地朗照,大地如逝者的巴掌一樣冰涼,裹緊衣服才發現,寒冷正不可抗拒地到來。我的腦子裡又浮現出父親孤獨無助的眼神和日漸枯槁的面容。我怕他等不到我把游家班捏攏他就走了,那樣我的父親就聽不到嗩吶聲了。對水莊的游本盛來說,沒有嗩吶的葬禮是不可想像的。

  無雙鎮被我的雙腳丈量完畢了,我仍像一個出海旬月卻兩手空空的漁人。我的師兄師弟們,此刻正在繁華而遙遠的城市揮汗如雨,他們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整整齊齊地離開了生養他們的土地。

  大師兄還在,他不去城市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一次意外讓他擁有了一條斷腿,而這條腿也成了他和城市之間永遠的屏障。我把香菸遞到他手上的時候,他還滿含神往地給我講述了師弟藍玉去年來看他時的情景。「小屁股抽的煙一支頂你這個一盒,你還別不服氣,那煙抽起來就是他奶奶的順口。」「看來,城裡這錢還真他奶奶的好掙。」

  聽完我的來意,大師兄驚奇地盯著我,然後他說,你見過兩個人吹的嗩吶嗎?舊時一般窮苦人家都四台,你想造個兩台?埋條死狗還差不多。我說不是埋死狗,是埋我的父親。大師兄臉上才起來了一層歉意,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煙,說去火莊吧,那裡起來了好幾個班子,聽說場面很大,都有十六台了。奶奶的,十六個人一起吹嗩吶,怕死人都能給吹活呢!

  我走了好遠,大師兄還站在山樑上喊:「去看看吧!如今無雙鎮的嗩吶都成他們的天下了。」

  我到火莊時正趕上這裡的嗩吶班子出活。

  確實很讓人驚訝。

  

  十六個嗩吶匠占據了整個院壩,連死者這個理所當然的主角都被逼到了狹窄的一隅。一排條桌浩浩蕩蕩地拉出了雄壯的架勢。條桌上的茶盤裡有香菸和瓜子,瓶裝的潤嗓酒也精神抖擻地站成一列。嗩吶匠一色暗紅色西服,大寬領,下擺還卷了圓邊,一個個像即將走入洞房的新郎。條桌頂頭是一件銀灰色西服,還扎了根猩紅的領帶,胸前掛了一塊亮閃閃的牌子。看樣子,他就該是班主了。

  最顯眼的還不是班主,而是他面前盤子裡的一沓鈔票,百元面額的,摞出了一道耀眼的風景。「起!」班主發聲,接下來就是一場宏大的鼓譟。嗩吶太多了,在步調上很難達成一致,於是就出現了群鳥出林的景象,呼啦一片,沸沸揚揚,讓人感到一些惶然的驚懼。我甚至滿含惡意地發現,有兩個年輕的嗩吶匠腮幫子從頭到尾都癟著,要知道,這個樣子是吹不響嗩吶的。這是我見過的場面最大的嗩吶班子,也是我聽過的最難聽的嗩吶聲。我的大師兄說得不對,十六台的嗩吶不能把死人吹活,但沒準會把活人吹死。

  我回到家,父親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湊到他的耳朵邊說:給你請個火莊的八台吧!父親忽然睜大眼睛,腦袋拼命地擺動,喉嚨里咕咕地響著。我知道,他不要火莊的嗩吶,他說過的,火莊那不是真正的嗩吶。

  水莊的游本盛是在水莊的河灣開始結冰時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靜悄悄地就走了,頭天晚上還掙扎著吃了半碗稀飯,第二天一早,發現身體都已經變得冰涼了。他死的時候瘦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把一張木床映襯得碩大無比。我用賣牛的錢將父親安葬了。他的葬禮冷清得如同這個季節,嗩吶聲自然是沒有的,倒是北風從頭到尾都在不停地呼嘯。

  那個黃昏,我守在父親的墳邊。從此以後,水莊再沒有游本盛了,他和深秋的落葉一起,淒悽惶惶地飄落、腐爛。我在夕陽里想了好久,都沒有想起我到底給了我的父親什麼。而他對我,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失望。我的嗩吶沒了,游家班也沒了,直到死去,他連一台送葬的嗩吶都沒有。

  好久沒有看到水莊這樣的黃昏了,在我的印象中,水莊的黃昏總是轉瞬即逝的,剛發現它,它就一頭栽進黑夜。其實心細一點觀察,水莊的黃昏是很好看的,落日靜止在山頭,草的須穗摩挲著它的臉面,有了麻酥酥的微癢;風翻滾著從山樑上滑下來,撩開大山的衣襟,露出暗紅的裸背。大地,就在這樣簡單的組合中,變得古老而溫暖。

  我從懷裡抽出嗩吶,對著太陽的方向,銅碗裡就有了滿滿的一窩兒夕陽。

  曲子黏稠地淌出來,打了幾個旋兒,跌落在新鮮的墳堆上,它們順著泥土的縫隙,滲透進了冰冷的黃土。我知道,我的父親能聽見他兒子的嗩吶聲。從我學藝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他還沒有聽我吹奏過這曲《百鳥朝鳳》。開始嗩吶聲還高亢嘹亮著,漸漸地就低沉了,淚水把曲子染得潮濕而悲傷。低沉婉回的曲子中,我看到父親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神如陽光一般溫暖,那些已經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在矇矓的視線里逐漸清晰起來。

  起風了,嗩吶聲愈發凌亂,褪掉了肅穆的色彩,卻有了更多的淒涼。我的喉嚨被一大團悲傷哽得生疼,嗩吶終於哭了,先是嗚咽,繼而大慟。連綿不絕的群山,被一桿嗩吶攪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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