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2 07:47:15 作者: 肖江虹

  父親對我的態度是越來越壞了,他看我什麼都不順眼,水缸空了,他罵我眼瞎了,連水缸沒水了也看不見;我把水缸挑滿了,他還罵我,說我除了挑水還能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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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罵得對,我都二十六七歲的人了,還窩在家裡。你看水莊和我一般年紀的人,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還有大部分早就打點好行裝,爬上開往縣城、省城的客車走了。除了過年過節能看到他們一兩眼,平時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村里幾乎就看不到了。

  自從游家班解散後,我再沒吹過一天嗩吶。

  游家班的解散沒有什麼儀式,自自然然地,仿佛空氣蒸發了一樣,請也沒人請了,吹就更沒有人吹了。我和大師兄在無雙鎮的集市上遇到過一次,我們互相問候,還談了今年莊稼的長勢,最後還到無雙鎮的館子裡喝了一頓燒酒,可誰都沒有說關於游家班的事情,哪怕一丁點兒也沒有,像這個班子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我二十八歲了,水莊的冬天又來了。水莊的冬天如今是越來越隨便了,連場像模像樣的雪都沒有,最近兩年更是蹬鼻子上臉,連點綴性的霧凇也看不見了,整個冬天都邋裡邋遢,只知道一個勁兒地落冰雨,釘得人臉手生疼不說,還把一個水莊攪得稀泥遍地。

  我現在最怕和父親照面,不光是怕他罵我,是看著他一天天老去的模樣我就會內疚。別人的兒子每年都能給家裡寄回來數目不等的錢,我卻只能坐在家裡吃吃喝喝。母親不像父親那樣責罵我,但她總是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氣,嘆氣的聲息像一塊永遠擠不干水的海綿,這比父親的責罵更讓我難受。就這樣,我不得不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逃避。父親每天吃完飯就去莊上看人打牌,他不參與,只是看,其實父親很想坐上去摸一摸的,可他的口袋不允許。母親則是每天都在燈下一直坐著忙,忙到實在疲乏得不行了才去睡覺。

  我每個夜晚都早早爬到床上,卻往往到了天亮還沒有睡著。

  今年從稻穀返青開始就沒有落過一潑雨。本來都烏雲密布了的,天地也陡然黑暗了,眼看一切前奏都擺足了,一莊子人都站在天地間等著瓢潑的雨水了。結果呢,稀稀拉拉地下來幾滴,在地上留下幾個濡濕的坑點,立馬就雲開霧綻了。反覆幾次,水莊人的希望和耐心像田裡的稻穀一樣,都乾枯癟殼了。

  父親的背越來越佝僂,像一張松垮垮的泥弓。父親每天都守在他的稻田邊,臉色和稻子一樣枯黃。他的眼神散漫無力地在一壩子乾癟的稻浪上翻滾,跟著風的擺動,晃來盪去,軟弱無力。就這樣一直到黃昏,他才直起腰來,在一陣吱吱嘎嘎的骨頭摩擦聲中,開始把枯朽的身軀往自家屋子裡搬運。

  偶爾我會在院子裡遇見他,他總是呆呆地看著我,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譏諷,目光蛛絲一般柔軟,纏得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季的稻穀最後全枯死在了田裡。我站在水莊後面的山頭,視野里是一片灼人的枯黃,那黃一直向天邊延伸,這樣的顏色真讓我絕望。但水莊的游本盛更讓我絕望,一張臉黃得肆無忌憚。肝癌晚期,我和母親竭力要求把圈裡的老牛賣掉給他治病,可游本盛說:算了,我就是田裡的稻子了,再大的雨水也緩不過來了。

  一個月來,父親的身體在木床上越來越小。從醫院回來,父親就再沒有離開過家裡那張寬大的木床。木床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當年就在這張木床上降生,如今,他又即將在這張木床上死去,像完成了一個可笑的輪迴。

  早晨我把家裡的老牛牽到水莊的河灘邊吃了一些草。中午回家的時候,我居然看見父親站在莊頭,陽光把他捏成一小團,他把身體靠在土坎上,土坎上有茂密的青色,這樣他就像一朵從草叢裡長出來的黃色蘑菇。我遠遠就看見了他,驚訝過後眼淚就下來了。

  我怕他看見我的眼淚,拭乾了才走近他。他顫顫巍巍地過來,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兒。拍了拍老牛的脖子,父親說:「把它賣了吧!」說完居然下來了兩滴眼淚。我明白了,父親還不想死,他畢竟才五十出頭,水莊這樣年紀的人,都身強體健地穿梭于田間地頭,還有使不完的勁兒,眼前的路還遠得看不到頭呢!「早該賣了,早賣早治的話,也不至於這樣了。」我說。

  牛賣掉那天,我在無雙鎮給父親買了一雙軟底布鞋。我想過了,進城治病難免要走來走去的,軟底布鞋穿上不硌腳,父親全身只剩下骨頭了,什麼都該是軟的才對。

  晚上回來把鞋子遞到父親手裡,他竟然從床上翹起來給了我一耳光。

  「誰叫你費這錢?狗日的就是手散!」

  耳光一點不響亮,聽見的反而是骨頭炸裂的聲音。

  我沒有說話,把父親扶下躺好,他大口大口地呼著濁氣。喘了好一陣子,父親終於平靜了下來。他先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艱難地把身體側過來對著我說:「天鳴,我聽說金莊的嗩吶也吹起來了。」我點點頭。

  其實不光金莊,無雙鎮除了水莊,其他幾個莊子都有嗩吶了。也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城裡下來的樂隊就從無雙鎮消失了,就像停留在河灘上的一團霧,一陣風過,就無影無蹤了。樂隊一消失,嗩吶聲就嘹亮起來了。

  「把游家班捏攏來。」父親說,「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

  「有哩!除了水莊其他莊子都有了。」我說。

  「日娘,那叫啥子嗩吶喲!」父親面色灰土,喘氣聲也大了許多,額頭上還有汗出來。

  我呆坐在床邊,不說話。父親的喉嚨里有咕咕的聲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動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良久,我聽見父親發出嗚嗚的哭聲,哭聲尖而細,如同一柄鋒利的尖刀,划過屋子裡凝滯的氣息,繼而如撕裂的布匹,陡然悽厲得緊。

  此刻我才發現,我的父親,水莊的游本盛,心裡一直都希望他的兒子吹嗩吶的。在游家班解散後,父親那種看似寡毒的蔑視、打擊、嘲諷,其實是傷心欲絕,是理想被終結後的破罐子破摔。我又想起了父親帶著我拜師的那個濕漉漉的日子,還有他跌倒後爬起來臉上那道殷紅的血痕。

  我伸出手,摸到了父親誇張的鎖骨,它堅硬地硌著我的手,更硌著我的心。

  「我試試吧。」我說,聲音很小,但父親還是聽見了。

  儘管屋子裡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見了父親眼裡的亮光。我的話像一根劃燃的火柴,騰地點亮了父親這盞即將油盡的枯燈。

  「我就知道,你狗日的還想著嗩吶。」笑容在父親枯瘦狹窄的面容上鋪開,洇成一團悽苦和蒼涼,「知道我為什麼賣牛嗎?」父親純真得像一個孩子,「我那是給游家班買家什用的。我想過了,啥子鼓啊,鑼啊,都老舊了,該換新的了。」接下來就是一陣咳嗽,父親太興奮了,又呼嘯了一陣才平靜了下來,父親又說:「我死了,給我吹個四台就行了。」

  「我給你吹《百鳥朝鳳》。」我說。

  父親擺了擺枯瘦的手,半天才說:「使不得,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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