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2 07:47:12 作者: 肖江虹

  道路彎彎拐拐,曲折迂迴。鄉間小路就是這樣,站定一個點,極目遠眺,道路伸出去沒多遠就倏然不見了。趕上去,才發現它又折向了某一個去處,再遠眺,還是只能看到一根斷麵條。我們就在這樣一條捉摸不定的道路上走著。最前面是我的師傅,中間兩個,一個大師兄,一個藍玉,我跟在最後頭。

  藍玉自從離開土莊後,沒有出過一次活。今天他能站在游家班的隊伍里,我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也不知道師傅是怎樣說服藍玉跟我們出這次活的。那天師傅離開二師兄家後,就直奔木莊去了。昨天晚上,藍玉推開了我家的門。

  師傅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衣服上的摺痕都還清晰可見。他走得很快,像一隻老當益壯的野兔。藍玉有意把步子放慢,很快,我們的隊伍就斷裂成了兩個方塊,前面是師傅和我的大師兄,後面是我和我的師弟藍玉。

  和我並排著的藍玉忽然說:「師傅老了!」我點點頭,藍玉又說:「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活,也是最後一次。」我轉過頭看著藍玉,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過了半晌,藍玉自言自語:「我答應師傅的,師傅也答應我的。」

  我的師弟藍玉就是這樣,總讓我捉摸不透,說話也玄機重重。我說這話什麼意思?藍玉笑笑,沒說話。我就低頭自己想,等我抬起頭的時候,幽靜的山路上就看不見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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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無雙鎮,和其他幾個莊子比,火莊一直落在後面,房屋還多是拉拉雜雜的茅草屋,道路也沒有其他幾個莊子來得寬敞。但火莊人老實。無雙鎮人到集市上買雞蛋,特別是買土雞蛋,都要先問問是哪個莊子的。說是其他莊子的,人家不敢買。那是因為吃過虧的,問的時候一個勁兒地給你打包票說真是土雞蛋,買回去打開,一眼的翻白。只有火莊的土雞蛋貨真價實,黃澄澄的不說,價格也合理。今天出活的人家在火莊的西頭,看上去家境一般,房屋翻了新,但屋子裡卻空鬧鬧的,只有些日常生活必需的物事,看來是屋子翻新耗光了家資。

  家境雖是一般,可仍舊熱鬧。這和死去的人有莫大的關係,死者是火莊的老支書。德高望重的老支書躺在堂屋裡,安靜得像一隻睡去的貓。師傅過去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晚飯畢,我們一班人聚在堂屋裡,我百無聊賴,把玩著手裡的嗩吶。師傅則拿出他那支老黃木桿的嗩吶不停地擦拭。

  大師兄把嗩吶放進嘴裡調音,咕咕嘰嘰的。師傅說你們都收起來,今天天鳴一個人吹。說完把擦拭好的嗩吶遞給我。

  我出奇地驚訝,大師兄更驚訝,連嘴裡的嗩吶都忘記卸下來了。

  「為什麼?」我問。

  「他去過朝鮮,剿過匪,帶領火莊人修路被石頭壓斷過四根肋骨。」師傅面無表情地說。

  「《百鳥朝鳳》!」藍玉一掃慵懶的模樣,繃直了說。

  架勢是擺出來了。靈堂前一張寬大的木靠椅,一群孝子俯首跪倒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裡,抻直了脖子往靈堂里看,連一直撒歡的那條老黃狗也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院子裡。

  我忽然有了一種神聖感,像一個身負特殊使命的鬥士。那些眼光讓人著迷。在每天來來往往、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你是看不到這種眼神的。它是那樣的乾淨無邪,仿佛春雨過後山野里散發著的清新氣息,又像是冬雪裡縈繞在山巔的蒸騰霧靄。

  師傅站了出來,對著靈堂鞠了三個躬,然後轉過身對眾人說:「《百鳥朝鳳》,上祖諸般授技之最,只傳次代掌事,乃大哀之樂,非德高者弗能受也。」我知道這幾句是《百鳥朝鳳》曲譜扉頁上的話,下面的人是聽不懂這幾句話的,所以還是一貫的沉默。師傅接著說:「竇老支書我不多說了,他的所作所為火莊人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如果無雙鎮還有人能受得起《百鳥朝鳳》這個曲子的,竇老支書算一個,今天,給竇老支書吹奏送行的,是游家班的班主游天鳴。」師傅的誠懇讓跪倒在我面前的一干人開始發出嗚嗚的低鳴聲。

  「大哀至聖,敬送亡人,起奏!」師傅高喊。

  我把嗩吶送到嘴裡,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直到今天我都活在那段悔恨中,我本可以從容地完成一個鄉村樂師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讓後人提起這個近乎傳奇的事件時還能提起我的名字,本可以讓樂師這個職業在鄉村實現最動人的謝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種近於神聖的方式結束我的樂師生涯。可就在那一瞬間,這些可能統統沒有了,我的行為讓無雙鎮這個古老的職業以一種異常醜陋的形式完結掉了,連在湮沒於時代變化中的最後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經擁有的尊嚴。所以,在記錄下這段經歷的時候,我面臨著可怕的記憶煎熬,我感覺我心靈深處的一塊被時間慢慢治癒的傷疤被重新揭開,我清楚地看見它鮮血淋漓,繼而是透骨的疼痛。

  重新睜開眼,一雙雙焦渴的眼睛全都在看著我。我把嗩吶從嘴裡慢慢抽出來,站起來對我的師傅說:「對不起大家,這個曲子我忘了!」

  出人意料,師傅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還在笑,師傅卻哭了,他蹲在地上放聲痛哭,我、我的大師兄,還有我的師弟藍玉,我們站在師傅的身邊,誰都不說話。師傅哭了一陣,站起來對還跪在地上的孝子鞠了三個躬,說我們對不起竇老支書,也對不起各位孝子。

  焦三爺吹一個不就行了!人群中有人建議。

  師傅擺擺手,說我早就沒有這個資格了,這個班子不是焦家班,只有游家班的班主才有這個資格。師傅說完轉過身從我手裡搶過那支嗩吶,抬起膝蓋,兩手握著嗩吶猛力一沉。

  咔嚓!

  師傅走了,他迅速消失在了火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

  藍玉從地上把斷成兩截的嗩吶拾起來,又看看我,說:「看來我這輩子是聽不到《百鳥朝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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