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20]
2024-10-02 07:43:11
作者: 魯迅
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21])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 Smedley[22])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為這請得非常合適,因為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著茅盾先生譯出,現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著有二大主題支配著,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於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
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象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麼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她回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時看到這裡,就想了一想。算起來: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〇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餘年前,對於死卻還沒有感到這麼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確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後的狀態,更助成了對於死的隨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是大抵以為死後就去輪迴的,根源出於佛教。佛教所說的輪迴,當然手續繁重,並不這麼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麼體面,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里就穿著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麼?從來沒有。這就好,從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迴,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並不這樣想的,他們確信自己並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著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並不覺得該墮畜生道;他們倒一面化為居士,準備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張讀經復古,兼做聖賢。他們像活著時候的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為死後也超出了輪迴的。至於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迴,但此外也別無雄才大略,只豫備安心做鬼。所以年紀一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吃羹飯。這實在比做人還享福。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陽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帳呢,只要很閒適的躺在楠木或陰沉木的棺材裡,逢年逢節,就自有一桌盛饌和一堆國幣擺在眼前了,豈不快哉!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窮人利於立即投胎,小康者利於長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為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但我想不出適當的名詞來),就是他還未過厭的人的生活的連續。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極其嚴厲,公平,但對於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
有一批人是隨隨便便,就是臨終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來正是這隨便黨里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後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近十年中,有時也為了朋友的死,寫點文章,不過好象並不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病特別多,一病也比較的長久,這才往往記起了年齡,自然,一面也為了有些作者們筆下的好意的或是惡意的不斷的提示。
從去年起,每當病後休養,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復後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麼文章,翻譯或印行什麼書籍。想定之後,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卻從來沒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這才分明的引起關於死的豫想來。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著日本的S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驗多,從習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極熟識,肯說話。自然,醫師對於病人,縱使怎樣熟識,說話是還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經給了我兩三回警告,不過我仍然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別人。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
我並不怎麼介意於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響,日夜躺著,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又未曾煉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從此竟有時要想到「死」了。不過所想的也並非「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或者怎樣久住在楠木棺材裡之類,而是臨終之前的瑣事。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我只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象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但這儀式並未舉行,遺囑也沒有寫,不過默默的躺著,有時還發生更切迫的思想: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並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剎那,也許並不這樣的罷;然而,一世只有一次,無論怎樣,總是受得了的。……後來,卻有了轉機,好起來了。到現在,我想,這些大約並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1] 作於1918年,收入《熱風》。
[2] 奧托·魏寧格(Otto Weininger,1880—1903),奧地利哲學家,代表作有《性與性格》。
[3] 作於1919年,收入《熱風》。
[4] 作於1919年,收入《熱風》。
[5] 作於1919年,收入《熱風》。
[6] 作於1919年,收入《墳》。
[7] 現在通常譯為「優生學」。
[8] 最初發表於1925年,收入《華蓋集》。
[9] 作於1925年,收入《墳》。
[10] 恩斯特·海克爾(Ernst Haeckel,1834—1919),德國生物學家、博物學家,代表作有《宇宙之謎》《人類發展史》。
[11] 作於1925年,收入《華蓋集》。
[12] 作於1925年,收入《墳》。
[13] 「費厄潑賴」是英語fair play的音譯。原為體育運動競賽和其他競技所用的術語。意謂光明正大的比賽,不要用不正當的手段。英國的一些紳士曾提倡在政治鬥爭和社會生活中運用這種精神,後來,各國也以此相標榜並加以宣傳。
[14] 作於1927年,收入《而已集》。
[15] 作於1932年,收入《集外集拾遺》。
[16] 作於1933年,收入《准風月談》。
[17] 作於1934年,收入《且介亭雜文》。
[18] 作於1934年,收入《且介亭雜文》。
[19] 作於1934年,收入《且介亭雜文》。
[20] 作於1936年,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
[21] 凱綏·珂勒惠支(K?the Kollwitz,1867—1945),德國版畫家,代表版畫作品有《織工暴動》《農民戰爭》。
[22] 艾格尼絲·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1890—1950),美國新聞記者、作家,代表作有《大地的女兒》《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與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