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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與那個[11](三、四)

2024-10-02 07:42:49 作者: 魯迅

  三 最先與最後

  《韓非子》說賽馬的妙法,在於「不為最先,不恥最後」。這雖是從我們這樣外行的人看起來,也覺得很有理。因為假若一開首便拼命奔馳,則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適用於賽馬的,不幸中國人卻奉為人的處世金針了。

  中國人不但「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於「不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驅和闖將,大抵是誰也怕得做。然而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逕取,就只好用陰謀和手段。以此,人們也就日見其卑怯了,既是「不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恥最後」,所以雖是一大堆群眾,略見危機,便「紛紛作鳥獸散」了。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因而受害的,公論家便異口同聲,稱之曰傻子。對於「鍥而不捨」的人們也一樣。

  我有時也偶爾去看看學校的運動會。這種競爭,本來不像兩敵國的開戰,挾有讎隙的,然而也會因了競爭而罵,或者竟打起來。但這些事又作別論。競走的時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個人一到決勝點,其餘的便鬆懈了,有幾個還至於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數的勇氣,中途擠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為跌倒,使紅十字隊用擔架將他抬走。假若偶有雖然落後,卻盡跑,盡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為他太不聰明,「不恥最後」的緣故罷。

  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戰具比我們精利的歐、美人,戰具未必比我們精利的匈奴、蒙古、滿洲人,都如入無人之境。「土崩瓦解」這四個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樑。

  四 流產與斷種

  

  近來對於青年的創作,忽然降下一個「流產」的惡諡,哄然應和的就有一大群。我現在相信,發明這話的是沒有什麼惡意的,不過偶爾說一說;應和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世事本來大概就這樣。

  我獨不解中國人何以於舊狀況那麼心平氣和,於較新的機運就這麼疾首蹙額;於已成之局那麼委曲求全,於初興之事就這麼求全責備?

  智識高超而眼光遠大的先生們開導我們:生下來的倘不是聖賢、豪傑、天才,就不要生;寫出來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寫;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變成極樂世界,或者,至少能給我(!)有更多的好處,就萬萬不要動!……

  那麼,他是保守派麼?據說:並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惟獨他有公平,正當,穩健,圓滿,平和,毫無流弊的改革法;現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著哩,——只是還沒有研究好。

  什麼時候研究好呢?答曰:沒有準兒。

  孩子初學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來,的確是幼稚,危險,不成樣子,或者簡直是可笑的。但無論怎樣的愚婦人,卻總以懇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這第一步去,決不會因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礙闊人的路線而「逼死」他;也決不至於將他禁在床上,使他躺著研究到能夠飛跑時再下地。因為她知道:假如這麼辦,即使長到一百歲也還是不會走路的。

  古來就這樣,所謂讀書人,對於後起者卻反而專用彰明較著的或改頭換面的禁錮。近來自然客氣些,有誰出來,大抵會遇見學士文人們擋駕:且住,請坐。接著是談道理了:調查,研究,推敲,修養,……結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則,便得到「搗亂」的稱號。我也曾有如現在的青年一樣,向已死和未死的導師們問過應走的路。他們都說:不可向東,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說應該向東,或西,或南,或北。我終於發見他們心底里的蘊蓄了:不過是一個「不走」而已。

  坐著而等待平安,等待前進,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慮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卻終於不至;不生育,不流產而等待一個英偉的寧馨兒,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慮的是終於什麼也沒有。

  倘以為與其所得的不是出類拔萃的嬰兒,不如斷種,那就無話可說。但如果我們永遠要聽見人類的足音,則我以為流產究竟比不生產還有望,因為這已經明明白白地證明著能夠生產的了。

  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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