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仙道神話:對王權的蔑視
2024-10-02 07:35:07
作者: 田兆元
與道教反叛神話不同的是求仙長生的神話,它是神仙家的傳記。但這種傳記不是史傳,而是神話,這些神話除了能鼓舞修行者外,還有打擊統治者的文化功能。它沒有武裝對抗統治者或取而代之的意圖,但它張揚神仙生活的美妙,流露出對皇家生活的蔑視情緒,並以神仙的高尊凌駕於帝王之上,實質上也起著動搖帝王權威的作用。
武帝是一個求仙迷,在他死後,他的故事就被神話化了,關於他與神仙交往的故事廣為流傳。這個文治武功均十分輝煌的帝王在神仙故事裡便立刻失去了威嚴,成為匍匐於神仙面前的一個虔誠的求道者;否則,他將遭到神仙的冷遇。武帝最有名的故事莫過於見西王母。載此故事的典籍主要見於《漢武帝內傳》,而《四庫全書提要》認為「殆魏晉間文士所為」,大抵是正確的。書中把漢武帝寫成了一個虔誠的仙迷,他在西王母面前,帝王身份已蕩然無存。下面試看幾個場面。
一、西王母的出現使漢武帝受寵若驚
四月戊辰,帝夜閒居承華殿。東方朔、董仲舒侍,忽見一女子,著青衣,美麗非常。帝愕然問之。女對曰:「我墉宮玉女王子登也。向為王母所使,從崑崙山來。」語帝曰:「聞子輕四海之祿尋道求生,降帝王之位,而屢禱山嶽,勤哉!有似可教者也。從今百日清齋,不閒人事。至七月七日,王母暫來也。」帝下席跪諾。
西王母之使肯定的是輕四海之祿而求仙之舉,認為「似可教者」,西王母有收武帝為徒兒的架勢,「帝下席跪諾」。這是神仙家們勾畫出來的一個在長生道前規規矩矩的臣服形象,仿佛把一頭雄獅馴為一隻綿羊,這本是神仙家的精神勝利,可帝王的威風也確實遭到了挫傷。
二、西王母欲去時武帝的挽留
於是王母言語既畢,嘯命靈官使駕龍嚴車欲去。帝下席叩頭請留,殷勤,王母乃止。
西王母的駕臨真讓世界翻了個個兒,仙道竟把一個帝王變化為奴僕,其神力之強可知。
三、真元之母對武帝的指責
夫人謂帝曰:「汝好道乎?聞數召方術,祭山嶽,祠靈神,禱河水,亦為勤矣。勤而不獲,實有由也。汝胎性暴,胎性淫,胎性奢,胎性酷,胎性賊,五者恆舍榮衛之中、五臟之內,雖獲鋒鋩、良針,固難愈也。……寫汝五惡,反諸柔善,明務察下,慈務矜寬,惠務濟貧,賑務施勞,念務存孤,惜務及愛身,恆為陰德,救濟死厄,旦夕孜孜,不泄精液。……」帝下跪謝曰:「臣受性凶頑,生長亂濁,面牆不啟,無由開達。然貪生畏死,奉靈敬神,今受教,此乃天也。輒戢聖命,以為身范,是小丑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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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夫人指責武帝的劣性,武帝也俯首承認自己的卑鄙惡習,這不僅僅是把武帝的威嚴悉數剝去,實際上還嚴厲批評了武帝比一般人更突出的惡劣習氣。在神仙面前,帝王尚不如一般民眾,只是一個小丑。這樣,帝王的神聖權威在神仙世界裡便不復存在。
日本學者小南一郎指出:「在東晉以後道教這樣拋棄了民眾的要素,與君權相調和的時候,有些對此不滿的人以自古以來民眾信仰的幻想為核心,強調神仙存在遠遠超出現世的權威,編寫出《漢武帝內傳》。」「《漢武帝內傳》反覆強調,現世的絕對統治者漢武帝,在神女們看來不過是毫無價值的存在。這樣的觀點,簡直是否定現世統治體制的尊嚴的絕對意義,進而又不能不引起它對於我們自身的現實究竟有什麼意義產生疑問。以絕對的重壓壓迫我們的現實世界的價值體系,當從建築在不同原理的價值體系之上的另一世界重新審視時,就只能是顯得非常醜陋了。」[25]我們應把《漢武帝內傳》視為異端勢力的神話作品,它跟正統世界是格格不入的。異端勢力欲以此來動搖正統價值觀念,是粉碎帝王權威的精神武器。
儘管漢武帝是那樣地熱衷於訪神求道,可神仙家們並不視他為同儔,其間的原因首先恐怕是武帝放不下帝王的架子。神仙家們在仙道面前,其尊卑悉由得道之先後而定,與世俗權威無涉。《神仙傳·衛叔卿傳》這樣寫道:
衛叔卿者,中山人也,服雲母得仙。漢儀鳳(元封)二年八月壬辰,孝武皇帝閒居殿上,忽有一人乘雲車,駕白鹿,從天而下,來集殿前。其人年可三十許,色如童子,羽衣星冠。帝乃驚問曰:「為誰?」答曰:「吾中山衛叔卿也。」帝曰:「子若是中山人,乃朕臣也。可前共語。」叔卿本意謁帝,謂帝好道,見之必加優禮,而帝今雲是朕臣也,於是大失望,默默不應,忽焉不知所在。[26]
衛叔卿之舉,頗有些「沙門不敬王者」的意味,他要維護神仙家的高尊地位,希望帝王「見之必加優禮」,他的拂袖而去,突出地表現了輕萬乘、蔑視禮法的神仙家風範。
河上公不答文帝禮也與此同。文帝欲征河上公問道,河上公要求文帝親來。文帝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域中四大,王居其一,子雖有道,猶朕民也,不能自屈,何乃高乎?」河上公即於虛空答:「余上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民臣之有?」文帝下車稽首,才得河上公教授。神仙家的故事是要在這個社會裡尋找一片獨立的清涼王國,那裡跟世俗規範迥異。神仙家的故事摧毀了現實的規範,破壞了統治者確定的尊卑秩序,以我為中心來重塑這個世界,是一種文化制勝的行為。
當神仙生活的優雅自由的永恆境界被渲染得愈來愈迷人時,以帝王之尊的武帝則自慚形穢,對神仙世界充滿了渴望,可他總不被神仙國所接納。現實中的漢武帝的所作所為,在神話里都顛倒過來了。如淮南王因謀反而遭治罪自剄,武帝當是勝利者。但《神仙傳》里則說劉安好神仙,與八公白日升天,登天時踏山上,石皆陷,遺蹟至今猶在。史家之所以不寫劉安得道成仙是「恐後世人主,當廢萬機而競求於安道,乃言安得罪後自殺,非得仙也」。後武帝得知劉安成仙去,「帝大懊恨,乃嘆曰:『使朕得為淮南王者,視天下如脫屣耳!』」[27]結果是皇帝羨慕這個「罪人」的結局。《史記》里記載,漢武帝羨慕黃帝時曾說過類似的話,但內容有很大不同。漢武帝是這樣說的:「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28]同樣是做神仙,在《史記》中說他要拋棄的只是妻子兒女類的家庭牽扯,而在《神仙傳》中,他要拋棄的是天下江山,可儘管如此,仙國還是不對他敞開大門。
本來,當年的方士欺騙武帝可謂臭名昭著,但當年的故事在後來的歲月里發生了神奇的變化,那些方士都一個個成仙化去,留下個漢武帝遙望仙宮空嘆息。這是為什麼呢?《神仙傳》中李少君的故事道出了個中原委:
少君見武帝有故銅器,因識之曰:齊桓公常陳此器於寢座。帝按言觀其刻字,果齊之故器也,因知少君是數百歲人矣。視之如五十許人,面色肌膚甚有光澤,口齒如童子。王公貴人聞其能令人不死,莫不仰慕。所遺金錢山積。少君乃密作神丹,丹成,謂帝曰:「陛下不能絕驕奢,遣聲色,殺伐不止,喜怒不勝,萬里有不歸之魂,市曹有流血之刑。神丹大道,未可得成。」乃以少藥方與帝,少君便稱疾。是夜,帝夢與少君俱上嵩高山,半道有使節乘龍持節雲中來,言太乙請少君。帝遂覺,即使人問少君消息,且告近臣曰:「朕昨夢少君舍朕去。」少君乃病困,帝往視之,並使人受其方,事未竟而卒。帝曰:「少君不死,故化去耳。」及斂,忽失屍所在,中表衣悉不解,如蟬蛻也。帝猶憎嘆,恨求少君不勤也。[29]
武帝又一次眼巴巴地望著人家成仙,卻拋下了孤獨的他在懊恨,在羨慕,在無可奈何地哀嘆。可這些沒有用,禮拜祭祀也好,服藥也好,都成不了仙的。其中的奧秘由少君的一席話說得明明白白:驕奢淫逸,殺伐不止,喜怒不勝,所以神丹無效。這樣,追求仙道便先要追求人倫大道。求仙道先行人道,宗教活動開始出現了對世俗行為的制約。後來皇帝求仙者非一二數,武帝這個求仙失敗者可為帝王求仙者戒。這類神話故事在蔑視帝王的同時也給帝王的行為立下了禁制,無道無德難成仙,它在一定程度上可遏制帝王奢侈無度的行為,限制帝王的手腳。這是在新時期的神仙故事的功能。
漢武帝求仙不成成一話柄流於口談詩文之中。郭璞《遊仙詩》云:「燕昭無靈氣,漢武非仙才。」[30]這是就《漢武帝內傳》中西王母的評論而發的。王母稱:「劉徹好道,然形慢神穢,雖語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帝王求仙不成平民成,不外乎說平民德高而帝王德薄,好大喜功者不能成功,而省欲去奢者化去。
淮南王劉安在升仙時並不是那麼一帆風順的,據說並未上天,原因是「少習尊貴,稀為卑下之禮,坐起不恭,語聲高亮,或誤稱寡人,於是仙伯主者奏安雲不敬,應斥遣去。八公為之謝過,乃見赦,謫守都廁,三年後為散仙人,不得處職,但不死而已」[31]。這裡倒不是批評他的篡逆之罪,而是批評他像武帝那樣,不懂「卑下之禮」。神仙家的理想激起了統治者的欲望,但神仙家們並不接納他們,尤其是神仙故事的編撰者們,他們以不跟統治者並列以顯示自我的高尊,又以統治者求仙的失敗去警告他們少欲去奢,並作自我精神勝利。他們對武帝的嘲笑,集中體現出跟正統勢力的不合作態度。
與李家道那種強烈的進取不同,神仙道則表現出明顯的退守情緒。他們以不合作顯示自己的力量,不願求取富貴功名,寧願享受神仙那份獨特的自由與寧靜。李家道及形形色色的讖語宣告某當為王的行為,其價值觀的本質跟正統的當局者是一樣的:他們要奪取最高權力,成為社會的主宰,或許他們的社會理想有所不同,但取萬乘之位,居天下之尊,卻與統治者無二致。神仙道卻完全不同,他們的價值觀與帝王對榮華富貴的追求迥異,他們把生命永恆、自由逍遙視為最高的理想。這種在野情緒無意去窺伺皇家寶座,當局者可無憂其反叛逆亂,可是,他們把帝王生活說得糞土一般卻讓統治者遭到了真正的傷害。這些神話故事帶來了這樣的後果:要麼是帝王輕萬乘,不愛江山愛神仙,把皇帝和當權者都拉入了神仙道的懷抱;要麼是民眾蔑視主上,使王權喪失威望,富貴王權變成一團無人理睬的破爛兒。二者的力量都不可輕視。
《神仙傳》里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如《玉子傳》:
玉子者,姓章名震,南郡人也。少學眾經,周幽王征之不出,乃嘆曰:「人生世間,日失一日,去生轉遠,去死轉近。而但貪富貴,不知養性命,命盡氣絕則死。位為王侯,金玉如山,何益於灰土乎?獨有神仙度世,可以無窮耳!」
把王侯與神仙比,前者輕後者重,前者是灰土,他們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價值呢?
左慈的價值觀里,則將高官財富歸入了將人引向死亡的誘因:「高官者危,財多者死,當世榮華,不足貪也。」[32]學道便可免除這種恐怖,如果說玉子把王侯富貴視為灰土僅是一種無益的東西,左慈則把高官財錢當作了致人死命的有害的東西。這些故事流露出的明顯蔑視權貴的傾向極大地動搖了既存的價值體系,其破壞性是空前的。
無論是李家道借神話引起的武裝鬥爭還是神仙道對正統價值觀的破壞,道教神話的異端傾向是明顯的,它們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正統勢力的主要反對者。對於前者,統治者只能藉助武裝力量加以撲滅,並宣布其為「左道」「邪道」;對於神仙道,他們似乎找不出更好的對付辦法。一方面統治者本身大多對神仙道心嚮往之,另一方面不少神仙家也依附帝王,雙方反呈合作狀,所以神仙與皇帝間表現出既合作又對抗的局面,這種矛盾成為神仙神話故事中的主體矛盾。
神仙世界跟現實的污濁和醜陋形成了鮮明對比,它寄託了美好的理想,也得到了各階層人民的歡迎,神仙道的神話故事便顯現出頑強的生命力來。尤其是到了後期,神仙故事脫離了神仙家的書本,走入民間,如八仙故事、天仙配等,它們廣為流傳,為人們追求美好理想、嚮往自由社會插上了飛翔的翅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