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4:23 作者: 若虛

  悽厲風聲從門前掃蕩而過,仿佛刀槍拋在肉身上,鑿爛了一身脆骨,劉璋一骨碌彈起身體,抬頭看時,一片枯葉貼在門楣上,像個滑稽的傷疤。

  成都的秋天竟在不經意間來臨了,仿佛昨晚上還在清朗月光下欣賞滿園芬芳,今早便見得滿階落紅,開敗了的花像女人臂上消退的殘粉,不禁風狂,一片片簌簌地飛落,宛若一場沒有預兆的哭泣。

  秋來多愁苦,劉璋覺得自己的心裡填滿了混亂的煩惱,每一陣風過,便往胸腔里吹進一點不佳的情緒,擠得太滿了,他想挖個口子泄出來一些,那臟腑卻像結了生鐵似的痂,堅硬得密不透風。

  他衰弱地望了一眼門外那一爿天空,被長方門壓成一溜,像一面邊框沒鑲好的鏡子,既明亮又混濁,卻照不見他的半張臉,他忽然生出此生將會失去成都的悲慘念頭。

  成都像一個肉膩膩的女人,你眷戀她在羅帳之內的風流,在她身上輾轉難捨,耗盡了一身力氣,待你衰弱萎靡,她總有一天會踹掉你,像甩掉袖邊的一粒灰塵,輕而易舉便脫落乾淨。

  人長著青白眼,一座城市也長著青白眼,這世上只有強者才能得到尊敬,弱小者只能匍匐在強者腳邊討食,博取同情,那所謂凝聚仁愛的同情心其實是對弱者的嘲諷。

  他從手邊取過一份檄書,看了一看,沮喪地放下去,拍了一拍,像在拍一隻總也死不了的蒼蠅。

  兩個月不到,曹操兵渡渭水,設反間致使馬超、韓遂自相猜忌,趁其內訌之際,揮師西進,大破涼州軍。馬超倉皇出逃,走保諸戎,關西叛亂像小孩兒鬧劇般轟然落幕。曹操立馬渭水,劍鋒直指漢中,漢中如果失守,益州的門戶便豁然洞開,曹操下一步一定會橫掃益州。

  劉璋不相信漢中張魯會拼死抵抗曹操,張魯這個人太精明,他怎麼會為了守護益州門戶而赴死流血?當年他殺了張魯舉家一百餘口,老弱婦孺皆斷頭顱,他和張魯是宿世仇敵,也許張魯心裡巴望著借曹操的手除掉自己呢!風聞張魯一直和曹操勾勾搭搭,或明或暗地送殷勤,獻媚求好,曹操策馬漢中無非早晚而已。

  給曹操獻殷勤的也不止張魯一個,他劉璋不也在這二三年間頻繁向曹操示好嗎?為什麼曹操偏不接受他的順服,不是冷眼相對,便是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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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天府之國終將淪為鐵蹄下的膏泥,這讓人慾罷不能的富庶便要毀了嗎?

  劉璋心裡憋得慌,他轉過頭,看見主簿黃權正在整理簿書,憂心忡忡地問:「公衡,曹操會不會兵臨益州?」

  黃權抬頭,正看見劉璋那愁眉不展的臉,他寬慰道:「主君,曹操此次西征,只為討伐馬超、韓遂,暫無攻克益州之意,權以為不過數日,曹操當東還也。」

  安慰的話聽來一點兒也不解憂,劉璋更愁了:「張魯若守不住漢中,益州門戶便即洞開,或者,張魯與曹操併力,同攻益州,唉,唉,總是大危難!」

  黃權和風細雨地勸道:「事情沒有到十萬火急的地步,張魯未必南掠益州,曹操也未必西進漢中。縱算有兵寇之難,益州險塞,千里山川可為屏障,足可保境也!」

  劉璋壓根兒就寬不了心,他是沒有剛斷的君主,心裡泡著一根優柔的魚刺,扎得一顆心酸軟無力,提不起不懼生死的丈夫氣。他殺了人還要為被殺者掉眼淚,不是偽善,是真的覺得可憐。便為他這不能威懾大眾的暗弱,當年益州豪強樹旗叛亂,幸而隨他父親劉焉入蜀的東州派拼死反抗,才撲滅了叛亂。益州雖經劉氏父子兩代經營,一直不曾真正安堵,西州派與東州派勢如冰炭,劉璋又是個沒剛鋒的軟弱性子,鎮不住兩派強權,別說是在益州盤踞多年的西州派,便是新入蜀的東州派也常常對他頤指氣使,益州牧的府令常常如一紙具文,還不如豪強的一聲咳嗽管用。

  黃權因見劉璋神情落寞,本還想勸說兩句,外邊門下呼道:「張別駕求見主君!」

  聽見張松求見,劉璋黯淡的眼睛微微亮了,一迭聲地傳令召進來。

  張松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舉頭看見黃權水著一張臉瞪他,那不可一世的張揚頓時矮下去三分。

  「永年辛苦了!」劉璋歡喜地說,他等張松等得心如槁灰,渴慕張松能給他灰色的前景抹上一道亮色。

  張松一拜:「主君!」

  劉璋坐正了身子:「永年奉使東出,一別兩年,而今得返成都,可有佳音致意於吾?」

  張松懷了一絲愧疚的神色:「主君遣松致意曹操,奈何有辱使命,曹操倨傲無禮,視我益州如敝帚,松慚愧也,不能交接兩邦,以成盟好。」

  曹操冷淡張松的事,劉璋已經知道了,他要的是新鮮的,可以滋潤垂死生命的一束陽光。他說道:「永年前番來書,稱曹公不可依,而乃另尋新謀,不知是為何人何事,可否一言?」

  張松本欲侃侃而談,卻瞥見黃權那石碑似的臉,他心中不悅,揣著幾分顧忌道:「主君,我在入蜀途中聽聞馬超、韓遂已為曹操摧破,曹操有掠定漢中之意,可有此事?」

  寥寥數語便扎中了劉璋的死穴,他像被扎破了的氣球,所有的情緒都癟了下去。他怏怏地說:「確有此事,不到兩月,涼州之軍為曹操破敗,只恐漢中之地不日也將為曹操所下。」

  張松悚然道:「如此益州危矣,漢中若為曹操所有,益州門戶洞開,敵軍長驅直入,千里沃野不復存沒!」

  劉璋越聽越是背心發緊,手心突突地冒出了汗,竟以為曹操的大軍已抵達成都城下,曹軍的刀尖兒正抵著他的後脖頸,他打了個哆嗦:「值此危局,永年可有良策?」

  張松不提良策,倒先發一問:「不知主君自度與曹操何如?」

  劉璋脫口便道:「不如。」

  「自度張魯與曹操何如?」

  「不如。」

  張松沉重地嘆了口氣:「張魯、主君皆不如曹操,則漢中必為曹操攻克,曹操因漢中之資以取益州,誰能御之!」

  劉璋快哭了,他癟癟嘴巴:「那,那……怎麼辦……」

  張松顯出萬般無奈的神情:「危難之際,怎不能為主分憂,松有一救急之策,妥與不妥,望主君斟酌。」

  「你說,你說……」劉璋催迫著。

  張松偷偷看了一眼黃權,那張石碑臉沒有一絲好奇,只是讓人膽顫的質疑。他心裡厭棄,把目光一縮,對劉璋鄭重道:「主君若自度不能御曹,莫若借外力,內外相併,行合縱之謀,則曹操不足懼也!」

  劉璋茫然:「外力?誰?」

  張松掐著一顆怦然的心,穩著聲音道:「荊州劉備!」

  劉璋尚在懵懂中,黃權卻已露出了怒色。張松避開黃權那燃著火的目光:「主君,荊州劉玄德,主君宗親而曹操之深仇也,仁義布於天下,善用兵而有謀略,若主君能與之深相接納,引其兵入蜀,使其北上征討張魯,張魯摧破,漢中歸我所有,則益州強,曹操雖來,無能為也!」

  張松的話很具蠱惑性,劉璋不免動了心,卻仍有疑惑在心上如糨糊黏著不去:「若與劉備深相接納,他當真肯為我討伐張魯嗎?危難在前,不信內力,卻藉助外力,恐怕人心不服。」

  張松振振有詞地說:「主君,松大膽言之,望主君勿責。益州諸將之心,主君當深知,諸人恃功而驕,欲有外意久也!倘不借外力,徒以內力為恃,松恐敵攻其外,民攻其內,必敗之道也!」

  張松像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句句話都打中劉璋的軟肋。益州豪強一向不服劉璋管束,新舊權貴各有各的算盤,若是曹操當真兵臨城下,這些精明的豪強說不定紛紛倒戈,綁縛了劉璋投降邀功,所以與其相信居心叵測的豪強,還真不如相信一個仁義昭著的外人。

  「這樣……」劉璋遲疑著開了口。

  「主君!」黃權忽然道,他狠狠地挖了張松一眼,「不可聽信張松巧舌辭辯,此誤國之亂謀也!」

  張松恨得想用刀鋸把黃權的嘴堵上,黃權偏過了頭,切切地說:「劉荊州素有驍名,今若請到,欲以部曲遇之,則不滿其心;欲以賓客禮待,則一國不容二君,若客有泰山之安,則主有累卵之危!」

  劉璋是個沒主見的軟棉花,一霎時又覺得黃權有道理,只是那橫於眼前的大麻煩總得要排解掉,他問道:「若是不請劉備入蜀,如何抵擋曹操、張魯?」

  「莫若閉境鎖關,以待時清!」

  張松忽地揚聲大笑:「此小兒之見也!」他一拱手,言之鑿鑿道:「主君,不請劉備入蜀襄助,徒自閉關禦敵,乃坐以待斃,效公孫述之陋識,何能保基業而拓疆域,他日必為人所並!」

  劉璋還來不及發話,黃權指著張松,厲聲道:「張永年,你安敢行此賣主之策,那劉備許給你何等殊榮,爾竟將益州拱手相讓,背棄恩主,忘義反悖,欲致我益州於塗炭乎?」

  張松雙頰緊緊地抽搐,咬著牙咯咯地冷笑了一聲:「我為主君思謀保境良策,原是秉持一片為主分憂赤心,不懼謗語,爾等受主君厚恩,危難臨頭,不思救急,反污我賣主,好不寒心!」他說得傷情,兩行淚竟滾落下來,舉起衣袖遮住了臉,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劉璋慌忙打圓場:「永年也是為益州基業著想,公衡此話太重。」他對張鬆軟語勸解:「永年勿要傷懷,我知你忠心耿耿,並不會行賣主之舉。」

  「多謝主君體諒!」張松吭吭戚戚地說,一面抹淚一面擤鼻子。

  黃權卻以為張松是假作態,他自來瞧不上張松的為人,也不管張松尚在委屈落淚,自顧道:「主君,劉備入蜀一策,主君不可採納!」

  「不請劉備入蜀,誰去抵禦張魯,難道你黃公衡提兵北上不成?」張松忍不住了,明明還在抹淚,卻怒吼著嚷出來。

  黃權不甘示弱:「張魯,癬疥之患也;劉備,腹心之患也。孰輕孰重,你張永年難道不知?休要巧言令色,蠱惑主君行此誤國下策!」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劉璋滿腦袋都在飛蒼蠅,每個字都嗡嗡作響,他擺擺手:「好了,好了,皆是為益州基業著想,何必吵成這樣?」

  他看了看兀自火氣不消的兩個人,煩悶地嘆息一聲:「休再爭執,劉備入蜀一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正午的陽光烈如一爵酒,甘洌而爽快,從頭頂劈下來,將人斬成無數段,每一段皆浸在醇酒里,蒸熨出一縷縷辛辣的白氣。

  鳳凰樓里,正是熱鬧之時,來往酒客絡繹不絕,侍者忙得連軸轉,迎進送出,賠笑臉,獻諂媚,應和之聲聯翩如縷。

  鳳凰樓為成都最奢華的酒樓,達官貴人、豪強世家皆愛在此飲酒暢談,或互相結交以增光門楣,或暗地裡做一筆私下交易,或附庸風雅延賓以賀。因來往皆為貴客,無形中增加了鳳凰樓的市值,令布衣白身不敢登門。

  酒樓分上下兩層,樓上為雅座,樓下大廳卻用屏風隔斷。此時恰是客人爆滿,送菜的、捧酒的、報帳的侍者穿梭如風,吆喝聲此起彼伏。卻在這嘈雜中聽得一聲哐當之響,原來是一面青玉屏風後跌出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三十五六模樣,酡紅著容長臉,打著黏稠的酒嗝,走一步退三步,腳底像踩著了膠水,挪得很不順暢。

  「付帳,付帳!」他舉起手,在空中畫了幾個古怪的符號。

  侍者見他醉得太沉,不免攙了他一把,他沖那侍者臉上噴出一口酒氣:「多少,多少錢?」

  侍者被熏得別過臉去,皺眉道:「五百錢。」

  那男人不在乎地一抹臉,一把扯下掛在腰上的錢袋子,丟去侍者身上:「拿去,都給你們了!」

  侍者解開口袋,數了一數,還差了一大半:「貴客,不夠呢!」

  男人用一根指頭貼著嘴唇,壓著搖了搖:「不,不可能,老子有,有錢……」

  侍者把錢袋子遞過去晃了晃,掂掇了一下:「真不夠,不信,你自個數一數。」

  男人醉眼矇矓地瞅了瞅錢袋子:「不夠……」他往周身摸了摸,沒摸出一枚銅板,他咯咯地笑起來:「不夠,先賒著,賒著……」

  侍者沉了臉:「那可不成,鳳凰樓從不賒帳!」

  男人呼嚕嚕搖晃腦袋:「賒一次,一次而已,你忒摳門了,我日後還你們就是!」

  侍者攥住了他:「我知道你是誰嗎,憑什麼讓你賒帳?你非得給我付清了!」

  男人狠狠甩開了他,嗓門突然提高了:「老子偏要賒,你敢……敢怎麼著!」

  侍者哪裡肯放,扯著他的衣服死命往裡攥,兩個正在拉拉扯扯,卻聽見有人說道:「來來,我替他付帳!」侍者一扭臉,原來是旁邊座上的幾個錦服男人,約莫是公門官吏。

  「你認識他?」侍者問。

  幾個人像聽見了極有趣的笑話,得兒得兒地笑開了懷,其中一人道:「誰不認識他,法正法孝直,益州經綸大才也!」

  話音落塵,諸人拍著酒案大笑,一面笑一面跺腳,有人將一隻裝滿錢的錦囊扔向法正:「孝直,若是缺錢說一聲,我請你飲酒,汝為美才,當配美酒,吾等雖然窮困,些許酒錢尚付得起!」

  那錢袋正砸在法正的額頭上,撞得他往後一仰,險些跌倒在地,那沉酣的酒意仿佛被這忽然的一撞給撞醒了大半。他盯著那幾個笑得手舞足蹈的錦服男人,似苦似悲的笑順著酡紅的臉緩緩流淌。

  「孝直,是否嫌錢少,我們再搜一搜,必得給你解難耳!」奚落的笑聲沒完沒了,惹得臨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熱鬧。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線般越織越長,法正一聲也不吭,仿佛暴風雨中安靜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撿起錢袋,古怪地笑道:「多謝諸君救急,法正沒齒難忘!」

  他把錢袋丟給侍者,指了指仍在捶胸大笑的酒客:「不夠問他們要!」

  他跨步出了酒樓,深厚的悲涼和濃重的酒意衝上頭頂。他仰起頭,澄明的天空像旋轉的一窩水,來往的行人是那牽衣系帶的千萬縷遊絲,淡煙抹雲般從他身旁匆匆掠過,殘影仍貼著脊梁骨不肯去,像是在嘲笑著世人。法正似苦似喜地笑了一聲,向一邊重重歪去。

  這一歪,卻恰恰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她本在攤邊看雜貨,不承想背後被個醉醺醺的男人占了便宜,氣極了,揚手給了法正一巴掌,怒罵道:「輕薄子!」

  法正被打得就地一個旋磨,腳底飄著站不穩,一跤跌了下去,正坐在一攤污水裡,外袍濺滿了污垢,連臉上也淌著一溜黑泥,像混濁的一行淚,那副狼狽樣兒又可憐又可笑,惹得一街的人笑得飽飫。酒樓里的客人聽見外邊吵嚷,也探出腦袋來看稀奇,乍見醉得顛三倒四的法正癱坐在泥水裡,滿街人笑彎了腰,努著嘴巴指指點點,真箇是不得不捧腹的鑼鼓大戲。

  法正動也不動,他便枯坐在那世人潮起潮落的譏誚中,像一坨骯髒的泥,受著天下人輪番的唾棄。街肆上穿梭著鮮衣怒馬的富貴豪客,一個眼神,一個口吻都裝幀著鐘鳴鼎食的奢華,那種重裀列鼎的貴重,佩紫懷黃的尊榮是高天上乘風遠去的紙鳶,於他像一輩子也穿不著的一件錦衣,他倒寧願把自己埋在不受尊敬的污濁里,和那膏粱錦繡徹徹底底地隔絕開去,便將這飄茵落溷的悲絕進行到底。既已是破瓦罐了,還在乎抹上污泥嗎?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法正抬起頭晃了那人一眼,覺著那人很眼熟,只是頭昏腦漲,想不起那人的名字,聽見那人焦慮地說:「主人,你怎麼坐在這裡?」

  他記得了,是他家裡的蒼頭法華,他把腦袋耷在肩上,笑嘻嘻地說:「牽馬來,回……回家……」

  法華哭喪著臉說:「哪兒有馬,馬都被你賃去沽酒了。」

  法正像鴨子似的嘎嘎笑起來,法華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來一寸高,又重重地跌坐下去,法華無法,不得已背起法正,一路走一路躲避著街上人蜂蠆似的扎耳嘲笑。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法華已累得大汗淋漓,喘著氣將法正挪去床上,這才躺下去,法正便翻身吐了個天昏地暗。法華莫可奈何,先掃走那一攤酒垢,再搜來一隻缺了口的銅盆放在床頭,法正一忽兒吐一陣,一忽兒歪倒著傻笑,也不知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生出美好的幻覺,抑或是缺了心眼。

  「夫……夫人呢?」法正抓著臉,仿佛頰上叮著一隻蚊子。

  法華辛酸地嘆了口氣:「主人,你忘了嗎,她走了一個多月了。」

  法正像是被棉花枕頭捂住臉,半晌沒發出一絲聲音。他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那兒結著一簾蛛網,一隻小蜘蛛抓不住網線,從空中掉落下來,在他的鼻尖上輕輕一掠,又倏地飛了上去。他忽然大笑,笑得滿臉的酒紅更深了:「走了好,走了好,她是買臣妻,受不得貧賤苦楚,也好,從此了無牽掛!」他越笑越大聲,死命地捶著床板,臥榻頓時哐當搖晃起來,唬得法華心驚肉跳,以為主人患了瘋魔癔症。

  笑容戛然低落,像從天空飛速墜落的一滴雨,落地那一瞬便繽紛成沫。法正把身子猛地轉向內,微縮的肩膀似被棍棒敲打,一霎又一霎地顫抖著,恍惚以為他在哭泣。

  法華眼角酸酸的,想哭卻怕牽起主人的傷情,躲著抽泣了一聲,他在心裡很為法正憤憤不平。益州多少官吏,要麼出身朱門繡戶,買個官身狐假虎威,要麼舔著豪族的腳指頭擠進高門,只自家主人因清高崖岸,不肯屈從,便遭人欺辱,論才學論抱負,自家主人比那些紈絝子弟強了一百倍,偏偏上天不公,盜跖暴戾恣睢,卻以壽終,伯夷叔齊仁義,奈何餓死。

  法正本為名門出身,祖父皆為清名令士,家學淵源,素有門風,至法正這一輩,因天下大亂,不得已避難益州。雖然法正自負才高,胸懷經綸,身具王佐之才,卻因那骨子裡不媚從的驕傲,言行過於狂妄,惹得他人厭棄,不得劉璋賞識,更不得同僚善待,一直鬱郁不得志,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俸祿微薄,還要受著同僚的奚落鄙視,連妻子也養不起,便懷了破罐破摔的菲薄念頭,每日醉倒街頭,沉淪下潦,更為世人輕鄙。

  法正漸漸地平靜了,他舉起手輕輕搭在眼睛上,指頭不知怎麼變得濕漉漉的,心裡湧出一脈酸苦的水,泡傷了他的一顆心。

  他對自己絕望了,這輩子便是如此了吧,日日賒酒,日日沉醉,日日受著嘲弄,日日在污濁中腐爛自己,有時他真想懸樑自盡,偏還殘存著不服氣的倔強,以為那樣窩囊的死太輕易,真還不如一片鴻毛。

  頭疼得要炸開,胃也不甘示弱,比拼著將疼痛發揮得淋漓盡致,法正覺得這一身的骨頭都不是自己的,就這樣疼死算了吧。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幾乎以為自己化成了一攤血,酒意從胸口漫上去,像烏雲般壓在頭上,壓得眼前暈黑如三更天,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在身後哈哈笑,怒火騰地升起來,被人在外邊嘲笑也就夠了,還闖進家來笑。法正黑著臉翻身而起,正要罵將出去,卻是呆了。

  「張,張永年……」他雖是昏暈,卻還認得人。

  張松笑得滿臉開著喇叭花,米豆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孝直好不懶惰,大白日醉臥床榻,松何其羨慕!」

  不是那幫奚落諷刺的庸人,卻原來是素日對自己頗為欣賞的張松,法正的火氣熄滅了,他扶著頭晃了晃:「法正一介閒人,無所事事,既不碌碌於仕途,又不匆匆於廊廟,不醉臥何為?」

  張松瞧了一眼地上銅盆里的酒垢,捂著鼻子嘖了一聲,他伸出腳,將銅盆推得遠了一些,斜簽著在床邊坐下:「孝直經世之才,每日沉溺酒鄉,莫非心中當真漠然而無所求乎?」

  法正苦澀地笑了一聲:「不沉溺酒鄉又能怎樣?」他抓過一隻竹枕頭,緊緊地抱住了,自嘲似的說:「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為我畢生之願!」

  張松忽地露出薄怒:「法孝直,做無所能為的酒徒為汝遠志乎?」

  法正奇怪地看著張松的怒,他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做酒徒有何不好,生而為酒中聖人,死為酒中鬼仙,此生足矣!」他笑得大聲了,像是當真很滿足。

  張松瞪著他看了半晌,一把奪過他懷裡的枕頭,用力擲開:「法孝直,汝好大志向,張松真白認得你了!」

  法正吧咂著嘴巴,倒做出了無賴的模樣:「法正百無一用之庸人,張兄昔日看走了眼,此時認清也不為晚!」

  張松倏地站起來,他像是被激怒了,轉身便往外走,還沒行至門邊,卻又倒回來,嘆了口氣:「孝直,你難道不想扶搖青雲,重獲天光,卻甘願沉淪,一世為人笑柄?」

  法正怔住,他似乎從張松的話里聽出了玄機,一忽兒變得安靜。

  張鬆緩緩地走近了他:「孝直,你這數年來的遭際,我都看在眼裡,很為你痛心,你之所以不得志,皆因沒有遇見,」他乍地一停,輕輕的兩個字卻攜著不容忽視的力量,「明主。」

  法正渾身一震,他張著口,一聲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地躥出了咽喉。

  魚兒咬著釣餌,張松更要緊住手,他一字比一字咬得重地說:「明主擇賢才,賢才更要擇明主,良禽擇木而棲,倘無明主,賢才何能一展抱負。唯有明主方能傾盡賢才之力,成就君臣千古知遇,同心同德同力,共創偉業,青史彪炳,當為萬世敬仰!」

  法正喃喃:「君臣知遇……」他慘澹地一笑:「我為劉振威僚屬,振威為我主人,豈能再擇他主。」

  張松不留情地斥道:「迂闊!昔日微子離殷而從周,陳平去楚而事漢,著豐功於史策,留美名於後世,此為昭昭前轍,可謹遵之,君不效先賢棄惡擇良之行,反師從愚夫愚婦之短識陋見,法孝直何其拙也!」

  法正震住,他久久地盯著張松,醺著酒色的眸子漸漸清明:「永年,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擇中哪一方諸侯,來為他招納人才?」

  張松卻不答,他悠悠一笑:「我只問孝直一句話,劉振威可是明主?」

  法正在心底磕巴著,卻不肯勉強自己偽善,坦率道:「不是。」

  張松笑眯眯地說:「孝直心中明主為何,可否相告?」

  法正看得那張漸漸撐開的笑臉,他已把張松的用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也不隱瞞,說道:「明主身具雄才經緯,雅量宏闊,不拘小節,不顧細謹,寬以待士,能盡賢才!」他驀地搖搖頭,堅決地說:「不,能盡法正之才!」

  「好!」張松贊道,「我若給孝直薦一明主,孝直可願效法陳平棄楚事漢?」

  法正緊張地問:「是誰?」

  張松的米豆眼睛裡閃爍出弔詭的笑,他偏偏賣起了關子:「我而今有出使的差事,偏尋不得合適的人,不知孝直可肯走一趟?」

  「去哪裡?」

  張松咬得牙齒咯咯響,兩個字鋼鏰兒似的擦出了火花:「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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