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07:24:25
作者: 若虛
冬天到了,濕漉漉的水汽像罩著天地的繡幕,幕上繡著流動的花紋,那是飄墜的殘紅敗葉,有冰冷的輕雨忽忽地便跳了出來,宛若女兒從頰邊拋去的胭脂。
屋裡很冷,紅通通的炭火雖然燒得旺盛,卻只逼開那麼一小隅的冰寒,北風撞著門,找著縫隙便鑽了進來。也許是被刺骨的風驚擾了,諸葛亮從案後抬起頭,覺得背脊骨酸得直不起來,他用一隻手抵著書案,一隻手摁住後背,硬把那彎曲的骨頭扳直了,忽然一摁一扳,疼得他輕輕咬牙,卻是這疼痛讓他更清醒。
門吱嘎一響,修遠搓著手,跺著足跳進了屋,他背身把門關好:「真冷呢!」他看見諸葛亮還在伏案勞作,勸道:「先生,你歇會兒吧,昨晚一宿沒睡,直忙到現在,身子骨哪兒受得住!」
諸葛亮搖搖頭,把批覆好的公文挪去一邊,又抽出一卷展開:「睡不著了,不如做完,免得心裡惦記,睡不踏實。」
修遠只好給他分類簿書,一面手中不閒,一面嘮叨:「先生便是勞碌命,荊州這麼多僚屬,人家都在玩樂,只你累得七死八活,這幫閒人偏都是廢物,芝麻小事也尋上你,你又不是神仙,怎能事必躬親?」
諸葛亮莞爾:「真箇囉唆,你可不要胡亂誹謗,誰在玩樂?」
修遠說得興起,嘴上忘記把門:「主公不就在玩樂嗎?大小事都交給你,累壞了你,日後誰給他做事!」
諸葛亮停下筆,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彎:「好小子,敢說主公壞話,主公玩樂這話不許亂說!」
修遠不服氣地說:「他本來就在玩樂,這段日子,他與那……那……」他想了想,「哦,法正,就是法正,益州來的特使,每日不是出巡遊玩,便是在府中擺酒暢飲,樂得忘乎所以。你沒看主公見著法正那笑臉,口口聲聲呼喊孝直孝直,嘖嘖,真親熱呢!」他學著劉備的語氣,格外惟妙惟肖,又聳聳鼻子:「我瞧法正對主公那黏糊勁可不得了,跟著周旋隨從,不定哪一日,便把主公也呼了出來!」
諸葛亮見他演雙簧,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子無禮,敢編派主公,你好大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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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遠倔強地說:「我才不怕主公責罰呢,先生為他終日操勞,也沒見他日日設宴款待,我心裡不服!」
諸葛亮取過白羽扇,輕輕拍著修遠的腦袋:「不許胡說,你懂什麼,主公這不是在玩,他是在做大事!」
修遠抓抓腦袋:「出巡與設宴是做大事?」
事涉隱秘,諸葛亮並不解釋,他輕輕放下羽扇,取來毛筆在公文上穩穩地落字。
「做大事,什麼大事?」修遠越想越糊塗,他打量著諸葛亮批覆公文,本來想問個明白,可他又深知諸葛亮深沉不露事的為公之心,不得不把那好奇心壓了下去。
他正揣著心思胡思亂想,卻見諸葛亮把毛筆放了,將文書一卷,微微一笑。他忽然意識到諸葛亮已把事情做完了,喜歡地喊道:「睡覺去,睡覺去!」
諸葛亮笑著拍拍他的肩:「把簿書歸類,紮好。」他握住白羽扇,起身推門而出。
寒風似刀,吹面生痛,卻讓他疲憊的意識清醒,他本來想去看妻女,已走到了門邊,聽見諸葛果咯吱咯吱的笑聲,心底滋滋地冒出了溫暖的水泡,忽地想起一件緊要事,門也不叩,踅過身便往外走。
才行到院門口,迎面恰好走來一人,兩人面對面站住,諸葛亮笑道:「士元欲往何處?」
龐統故意學著諸葛亮的語氣:「孔明欲往何處?」
兩人不禁大笑,也不多言,攜手返轉回屋。修遠正在分類簿書,抬頭見諸葛亮竟又回來了,他還沒反應過來,諸葛亮和龐統已對面而坐,似有要緊話相商,他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龐統開門見山道:「劉璋此次遣法正、孟達率四千兵甲迎主公入蜀,不過三五日內,主公必將西入巴蜀。孔明以為,該遣何人隨主公入蜀,何人留守?」
諸葛亮往炭爐里添了一塊炭,沉吟道:「我這幾日也在思謀此事,留守荊州者與隨從入蜀者皆不可輕忽,一為鎮守後方基業,一為拓展來日疆土,皆需智能之士擔當。」
龐統頷首:「正是,我以為,你我二人為主公心腹智囊,一人隨主公入蜀,一人留守荊州,孔明以為如何?」
諸葛亮輕輕地點頭:「可。」
「那,誰留守,誰入蜀?」龐統問,他凝著諸葛亮,目光像掛了秤砣,沉甸甸的。
諸葛亮緩緩道:「入蜀者當以奇謀智略為先,留守者當以謹慎持重為最,」他微微停頓,目光沉凝,「我留下,士元隨主公入蜀。」
龐統在心底吁了一口氣,他其實也作了這番決策,怕就怕諸葛亮的意見和他相衝突,故而匆匆上門一問,不料兩人心意契合完美,先前的擔憂反成了虛妄的瞎想。
「好,我隨主公入蜀,孔明留守!」龐統重複著。
諸葛亮安靜地一笑,他叮嚀道:「士元,亮不得不囉唆一二,望士元斟酌。入蜀後恐會有兩件棘手之事,一是主公為大義所耽,不忍同宗相殘,踟躕難決,或會貽誤時機;二是益州險塞,倘若戰事陡起,他日受阻堅城,務必謹慎籌謀,少行強攻,事或不濟,可請兵荊州馳援。」
龐統卻是躊躇滿志,他大言道:「孔明放心,此去益州,不出一年,定讓主公在成都高坐!」
諸葛亮其實很不放心,他以為龐統過於輕率,本來還想囑咐幾句,卻覺得有折損信心之嫌,不由得吞下了。
「士元智略深遠,百事多加謹慎,益州沃野必為我所有。」他用鼓勵的語氣說。
龐統自信地笑起來,那明亮的笑聲卻讓諸葛亮不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似乎完好的白璧上出了一個瑕疵,可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瑕疵所在。他低下頭,用火筋撥著炭爐里的積灰,一朵火花滾了出來,被灰燼裹住,很快熄滅了。
滿卷的烏雲在天空盤桓,幽深的風從每個角落裡吹出。
蒙蒙長江像唱不絕的旋律,從上古的玄冥中哼鳴而出,纏綿在北風的冷冽里,把那億萬年的情懷凝結成寒冷季節里的漫長一弧。
靠近江畔的斜坡上,兩騎快馬輕捷掠過,馬蹄揚起碎葉殘枝,像划過混亂世界的兩道清晰目光,在天地間烙著不肯妥協的深深痕跡。
劉備猛一勒馬,極目之間,江水滔滔,白霧蒼茫,他感嘆道:「浩蕩長江,無垠無邊,仿佛人生之夢,時而綿長無休,時而靜止深遠。」
法正在他身後停住,接口道:「也如英雄之志,匯聚百川,接納千流,千載之下,仍為後世憑弔!」
劉備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孝直有英雄之志乎?」
法正謙遜地說:「正何敢有英雄之志,」他眼中波光一閃,「將軍方有英雄之志,當如江河,浩浩湯湯,其氣貫於日月,其勢徹於天地,便是身居千里之外,也當負齎而隨從!」
劉備大笑:「孝直好個美言,招惹出我心中快慰,你就不怕人家指摘你諂媚討好?」
法正不在乎地說:「法正從來不管他人言辭,心之所往,便是行之所向,他人何能毀我哉,我自欽佩英雄耳,他人或盲瞽不識英雄,或偽善不贊英雄,或妒忌不美英雄,一派小人心,正不取耳,便是千萬人指摘法正諂媚,我仍一如繼往,不屑與之為伍!」
「快哉!」劉備大聲贊道,「孝直率性而為,真情不假,吾甚贊之,甚愛之。我平生也厭棄偽善君子,口是心非,明里委蛇,暗做文章,令人作嘔!」
法正鑿鑿道:「將軍為雄略之主,豪邁不羈,若是早二十年相識,正願與將軍成刎頸之交,肝膽相照,不離不棄,傾我所有為將軍所用,亦當衷心快慰!」
劉備朗聲大笑:「好個刎頸之交,孝直爽快人,備能得法正為友,此生何憾!」
法正微有些激動,劉備那豪爽雄闊的性格仿佛烈火般絢爛,讓他既敬重又熱愛,那種相見恨晚的感情在心裡種下了根。怪不得張松竭力讓他出使荊州,若是知道能遇見這麼個一見如故的雄略之主,他早就棄益州而投荊州了。他恨自己為什麼不早認識劉備,偏去投效懦弱萎靡的劉璋,受了數年的凌辱苦楚,那一腔才華被醃在醬缸里不見天日,他甚至已絕望自己永無出頭之日,不過是熬著忍著受著,枯燥地等死罷了。
到底是天不絕有志之士,終於讓他等來了甘願傾囊相從的明主,這些年的屈辱仿佛是為了這一次相遇做出的準備,所有的不甘、抱怨、悲痛、憤怒都沉澱為堅韌的忍耐,最後換來一場絕地逢生的狂喜。
可恨,他現在還是劉璋的僚屬,頭上頂著聯盟兩州的特使帽子,即便心裡已經把劉備當作這一生命定的主公,也仍要挨著那狂熱的渴望,拿捏出適當的禮節。
真想踏踏實實地喊一聲「主公」,法正快要被自己逼瘋了。
「將軍,」法正打算向劉備剖開心胸,「此次入蜀後,將軍意欲何為?」
劉備望著遼闊長江,漫不經心地說:「北上抵禦張魯,為劉振威守住益州門戶。」
法正忽然冷峭地笑了一聲:「將軍當真要為劉振威做嫁衣裳嗎?」
劉備露出愕然的表情:「這不是振威之意嗎,孝直以為不妥?」
「不妥!」法正堅決地說,「為他人基業赴湯蹈火,斷自家頭顱流自家熱血,成就他人功績,愚夫所不為也。將軍明銳剛斷,怎可行此拙舉!」
「那,孝直是何意?」劉備已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激動,他抓緊了馬鞭。
法正策馬橐橐走了兩步,靠得劉備更近一些:「將軍,我今日背著賣主的罵名,勢要對將軍明言好歹!」
他揚起聲音:「請將軍取益州為己有!」
劉備一震,手心死死地硌著馬鞭,疼痛也讓他不敢丟手,他不知該激動地大笑,還是深沉地辭讓,臉上的表情沖盪起來,看不出是什麼心情。
法正顧不得什麼掩飾了,越說越坦白:「劉振威暗弱之主,沃野之土不能固守,民生不理,軍政不整,益州之民思得賢君,如大旱之望雲霓。天下之位,該歸有德者居之,將軍信義昭昭,雄才矚目,正配為益州之主!」
他抬起手,在天空劃了一道弧線:「以將軍之英才,趁劉振威之懦弱,兼有張松股肱響應於內,然後資益州之殷富,憑天府之險阻,以此成業,如反掌也!」
劉備按捺住那激動的心:「孝直,你今對我言此奪州之策,不怕旁人斥責汝賣主求榮,以邀名利乎?」
法正沉默,遠處漲起的江風吹亂了他的神情,他悵然道:「法正數年逡巡,屢遭蹉跌,原以為此生了了,終老陋巷,不想還能得遇將軍,方知蒼天慈憫,哀憐法正耿耿求主效力之心。法正剖心相告,自見將軍,正已認定將軍為明主,雖則名分尚隔,節義暌違,正私心卻以將軍為先,以將軍為重,恨不能負轡執鞭,為將軍鞍下行走。」
他仰起臉,臉上是毫不妥協的堅毅:「若能為將軍大業定鼎出謀,莫說是今人唾棄指摘,便是後世口誅筆伐,法正也一肩擔當!」
劉備剎那感動,淚水不由分說攫住他的臉:「孝直熱腸,劉備何其幸哉,竟能獲此男兒肝膽!」他雙手合撫,深深地拜將下去。
法正慌忙拉住他:「受不起,受不起,將軍怎能行此大禮,法正折殺也!」他興奮地說:「將軍聽正之謀,不斥正之妄言,正已深受鼓舞,心為之狂喜也!」
劉備滿臉的淚光都變作了快樂的花兒,他握住法正的手:「多謝孝直盡進忠言,至於可與不可,待得入蜀之後再做計較,到底為同宗產業,橫自相奪,不符道義。」
法正知道見好就收,他能掏心傾訴已算是極大的冒險了,便把那更大膽的話壓住了。
冬夜沉沉,涼風襲了一身,滿地殘紅隨風舞蹈,天空星月無光,不知從哪裡滲出一片清霜,染得行人一身淒涼。
諸葛亮倚案而坐,借著案頭微光,搦管疾書,他保持這書寫姿勢,已足足兩個時辰了。
修遠蹲身案邊,認真地整理著摞成一堆的簿書,不時回身剔著案頭的燈燭,挑得那火光更亮一些。
虛掩的門輕輕開了,燈光閃爍了一下,雲一樣的影子投在壁上,讓屋裡的光線弱了一分。
諸葛亮抬起頭,剎那驚訝:「主公!」他慌忙放下筆,繞過書案,躬身深深一俯。
劉備一把扶起了他:「別行禮了!」他顯得有些疲憊,說話也沒力氣。
諸葛亮讓了劉備在案邊的竹簟上坐下,劉備看了一眼修遠:「修遠,你先出去,我與軍師有機密事商談,不得讓其他人進來!」
「是!」修遠應著,將簿書摞得整齊一些,無聲地走了出去,還不忘記關上了門。
劉備瞧著地上兩個若即若離的影子,燈光一閃,影子則隨之搖擺,他很久很久地沒有說話,像是沉入了一場夢裡。
「主公。」諸葛亮很低地呼了他一聲。
劉備失神地仄過身子,幽幽的燈光舔著他黯淡的臉:「沒處去,來你這裡待待。」
諸葛亮霎時明白了,劉備和孫夫人前日又大鬧一場,兩人冷臉對冰臉,互相不搭理,孫夫人不放劉備進屋,劉備也不肯服軟說好話,夫妻仿佛仇敵,彼此之間的嫌隙仿佛萬仞鴻溝,便是磕頭千年,也不能填平隔閡。
他在心底憐惜地嘆了口氣,卻將案上的一卷文書遞過去:「主公,此為入蜀軍資輜重,請主公過目。」
劉備捧開來細細閱了一遍,點頭道:「孔明很細心。」他把文書放下,囑託道:「我這次入蜀,荊州有勞孔明鎮守。」
「主公放心,」諸葛亮諄諄道,「亮定當竭忠盡力,不負主公所託。」
劉備悵悵一嘆:「也不知這趟西入巴蜀會是個什麼情形。」
諸葛亮不免又生出隱憂:「有一句話,亮不得不與主公交心,望主公百事以大業為重。」
「孔明是說?」劉備詫異。
諸葛亮簡練地說道:「當斷則斷。」
劉備明白了,諸葛亮擔心他以仁義為本,不忍之心泛濫,該決斷之時卻被軟弱的慈憫牽絆,他垂首想了須臾:「孔明叮嚀切切,我記下了。」
諸葛亮心中涌動著難言之憂,雖然以為說出口,有干礙君主家政之嫌,不說卻恐會貽誤君主基業,到底還是說道:「主公,還有一件,蕭牆之內,帷幕之中,不可亂也。」
諸葛亮的話雖隱諱,劉備卻剔透了解,他盯著牆上晃動的影子看了許久,悵惘地說:「我知道了。」他站起了身,憔悴的眼角泛出一絲關切的笑:「孔明早些歇下吧,不要過度操勞。」
他對諸葛亮點點頭,推門而去,迎面的森涼之風颳得臉上生了疼痛,他埋了頭,讓那風從頭頂撞在背脊骨上,一下又一下,催著他走得更快。
到府中時,孫夫人似乎沒有睡,屋裡還亮著燈,窗格子劃爛了光芒,像一張張開合不休的口,將碎裂的光吐出來,他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想想放棄終究不得法,還是走了進去。
孫夫人坐在床上,背對著他,那橘黃的燈光勾著她纖弱的背,她像是知道他進來了,身體微微一顫,又很快平靜下來。
說不得為了什麼,這個時刻的孫夫人惹人憐惜,劉備瞧著她曼柔的背影,此時,怒火也罷,厭煩也罷,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日後,我便要離開荊州。」他輕輕地說,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孫夫人沒說話,她把頭埋得很低,像在凝著床褥上的一枝繡花。
劉備在她身後小心地坐下:「留你一人在荊州,難為你了,若是有難處,軍師、雲長、益德都會照拂,你放心,我並沒有拿你當累贅,只是不得已。」
「我等你兩年。」孫夫人忽然說。
劉備沒聽清,他靠近了一點兒:「你說什麼?」
孫夫人沉沉地嘆了口氣:「男兒志在四方,你是英雄,以天下為家,妻子何能牽絆你。我雖心知,到底是女人,哪個女人不渴慕與丈夫廝守?所以,我只等你兩年,若兩年之內,仍不能與你見面,我便回江東。」
劉備聽出孫夫人說的不是氣話。這兩年來,他對這個女人從最初的新鮮到排斥,再到後來的討厭,若不是忌憚江東,早一封休書打發了事,此刻聽說她有與自己訣別的意思,竟生出了難以排解的傷感。他覺得自己很奇怪,自己明明朝思暮想與這個女人撇清干係,為什麼當夢想成真時,卻會在心裡冒出讓他痛恨的依依之情。
「兩年,」劉備吞咽了一下,「太短了。」
孫夫人苦笑了一聲:「太短嗎?我嫁給將軍已有兩年,奈何度日如年。」她把頭埋得更低,發沙的聲音低低地從腹腔穿透了後背,仿佛是在哭泣。
從沒有過的愧疚讓劉備陡生憂懷,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其實對不起這個女人。孫夫人嫁給他兩年,他陪在她身邊的日子不超過五個月,兩人好不容易聚一次,不是爭執,便是冷臉相對。她畢竟才二十歲,正是好玩好動的青春年華,而自己卻飽經歲月磨礪,他們之間有三十年不可抹平的時間經歷,其實想一想,她的所謂錯誤不過是不礙大務的小麻煩,他竟與她較起了真,沒有一絲容忍之心,世人皆贊劉玄德度量寬大,怎麼就對自己的妻子斤斤計較,百般挑剔?
劉備嘆息一聲:「罷了,兩年就兩年,我不強求你等我。只是,我很希望能與夫人相攜白頭。」他說得很真心,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安慰妻子。
孫夫人微微一震,她壓著濕潤的聲音說:「你怎麼不早說呢?」
「現在說也是一樣。」
「晚了……」孫夫人澀滯地說。
劉備心裡淌著酸苦的水,他輕輕拍拍孫夫人戰慄的後背:「夜深,你早些睡吧。」他覺得很難過,也不知為什麼難過,眼角酸脹得掩不住,他很怕自己沒出息地在女人面前哭泣,索性躲出去獨個傷心。
孫夫人突然轉過身,她像抓住溺水浮木一般,驀地抱住了他,她伏在他懷裡哭了起來。
口裡說著絕情的話,心裡到底存著不捨得的眷戀之情,劉備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她:「不要哭,當我對不起你,成嗎?」
「劉玄德,你聽好了,兩年之內,你若不接我走,我便休了你,我也讓你嘗嘗被人拋棄的滋味!」她一面哭一面還在說狠話。
劉備被她的孩子話逗笑了:「好,你休了我吧。」他笑著笑著,卻抱緊了她。
那跳躍的燈光像被誰一拳打暈,歪著頭耷拉下去,哀傷地嘆了最後一口氣,便再也不能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