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2 07:24:17
作者: 若虛
山巒疊嶂,波浪般綿延在青天之下,沿著起伏的山峰,數騎快馬急速掠過天際,仿佛划過蒼穹的驚鴻。
「吁!」喝馬的聲音清亮乾脆,韁繩向後一引,坐騎揚起前蹄,嘭地落下來,騰起了細碎的塵土,蹄子在地上頓了一頓,慢慢地停住了。
「前面是哪裡?」劉備在馬上張望。
「耒陽!」諸葛亮在他身後說。
耒陽這個名字像一枚不輕不重的石子,在劉備的心湖激起一個小漩渦。劉備覺得有個名字要脫口而出,可總在唇舌間盤桓一陣,又匆匆吞下,到底是什麼呢?
「雲長、益德案行武陵、長沙,那兩莽夫可別折騰出事兒來!」劉備想起這茬兒有些擔憂。
諸葛亮笑道:「主公放心,二位將軍雖為武將,卻有慈憫為民之心,憑這一點,亮斷言,二位將軍必定不會誤事。」
他們每隔半年便要案行荊州郡縣,考察民情官政,或罷黜不撫民力的瀆職官吏,或於幽微中提拔可用之才,可謂是一舉而多得。這一次他們兵分兩路,關羽張飛一路,巡案武陵、長沙;劉備和諸葛亮一路,巡案桂陽、零陵。
諸葛亮瞧了瞧天上變幻多端的雲團:「主公,走吧!」
劉備揚鞭一甩:「好,走!」
一行十數人一起快馬加鞭,閃電般向耒陽疾馳,他們巡行郡縣,輕裝簡行,既不擾民乘傳接待,也不通知地方官吏迎候,總是在某個時刻突然襲擊,打得一些素往懶散的郡縣屬吏措手不及。
一個時辰後,劉備等來到了耒陽,一徑朝縣廷而去。
還未曾進得縣廷大門,便見門首梐枑前聚著一群人,有舉狀的,有敲鼓的,有跪地訴冤的,吵得門口一條街都鬧哄哄的,可許久也沒見個人來回應,門口守衛的士兵戳得像根棍子,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
半晌,門後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官服男人,他輕輕咳嗽一聲,高聲道:「縣令布令!」
吵吵嚷嚷的人聲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巴巴地拋上去,指望能聽見什麼好消息。
「今日不決事!」嗓子仿佛破了,喊出的聲音又尖又刺。
「不決事!」人群炸開了鍋,一個個擁擠著撲向梐枑,連喊帶叫地要衝進去,唬得守衛的士兵排成人牆,憋出吃奶的勁攔住人群。
一個披麻戴孝的年輕後生哭喊道:「我有冤情,指望縣廷給小的申冤,我在這門口等了三日三夜,咋縣令就是不決事!」
「我也有冤!」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揪住一個瘦弱男人的衣領,拎雞崽似的甩過來,「他欠我錢不還,望縣令給小民做主!」
「我沒欠你錢,是你想訛我!」那瘦男人雖拗不過胖男人的力氣,口裡卻不示弱。
一時,冤屈的、欠錢的、鬥毆的都叫開了,一張張嘴都在嚷嚷自己的冤情,有的吵得急了,本就心存仇恨,乾脆拳腳相加。但見縣廷門口亂成了一鍋粥,有的罵,有的打,有的攀上梐枑,有的撿了石頭砸在大門上。
那官服男人見群情激憤,沉怒了臉訓道:「你們散了吧,怎可在縣廷門首鬧事,這是聚眾謀反!」
「誰說他們聚眾謀反!」清清爽爽的聲音越過嘈雜的人聲。一個絳紅身影分開人群走來,梐枑後的士兵想阻擋他,卻有十來個虎背熊腰的武士騰身跳出,亮出明晃晃的鋼刀,刀光映著士兵的臉,逼得他們紛紛退步,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走上了縣廷大門的台階。
「你……你是誰?」官服男人害怕地縮脖子往後退。
「你又是誰?」聲音冰冷如利劍。
官服男人吞了一口唾沫:「大膽,居然敢在縣廷行兇,你想謀反嗎?」
紅衣男人仰天大笑:「謀反?一會兒說申冤的百姓謀反,一會兒說我要謀反,你只會定這一條罪嗎?」
官服男人被他的雄偉氣魄重重壓住,瞧這闊然氣派,定然大有來頭,那紅衣男人輕蔑地瞪了他一眼:「你們縣令呢?」
摸不准來人是誰,官服男人不說話,烏龜似的躲在殼裡。
紅衣男人一腳把門踢開,風一樣掃入縣廷,擲地有聲的喊聲在滿院裡飛盪:「縣令在哪裡!我倒要瞧瞧這金貴的官是個什麼模樣!」
「你……你怎可……」官服男人見他擅闖縣廷,把著門哆嗦著想阻止。
「瞎了你的眼,這是左將軍!」另一個聲音說,官服男人一回頭,白衣羽扇,好是俊朗的一張臉。
「左……左……」官服男人嚇傻了,舌頭也捋不直。
諸葛亮沉聲道:「你們縣令在哪裡?」
官服男人戰戰兢兢,抖得一身似乎被甩在篩子裡,驀地,撲食似的跳起來,膝蓋重重砸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把頭磕得山響:「屬下不知牧伯蒞臨,死罪不能贖過!」
劉備在院子裡踱了踱步子,除了膽戰心驚的幾個低級僚屬,愣沒看見縣令的蹤影。他踢了一腳那官服男人,厲聲道:「你是何人,你們縣令呢?」
「屬下是耒陽縣丞。」官服男人磕著頭,也不敢看劉備,惶恐地吐著每個字,「縣令……縣令想是去酤酒了……」
「酤酒!」劉備暴怒地吼了一聲,「青天白日,百姓冤情不平,縣中公事不理,一縣之長,元元父母,竟敢荒疏政務,耽於酒色,他好大的狗膽!」
縣丞磕頭不已,也不敢回話,眼淚汗水混了一臉,底下差點兒尿了褲子。
「你們縣令叫什麼來著?」劉備氣得面色發青,說出的話字字似鋼鏰。
「龐……龐統……」縣丞結巴著說。
劉備一呆。諸葛亮也是怔了,他急聲問:「他叫什麼?」
「龐統!」這次咬准了音。
諸葛亮大驚,他搖著頭難以置信地說:「莫非是士元,他如何做了耒陽縣令,我怎的一點兒不知!」他轉了目光去看劉備,那張臉上滲著恍然醒悟的神情。
劉備吞沒了一下。「龐統前日來自薦,正巧你去了江陵,我便讓他做了耒陽縣令,事務繁多,我竟也忘了……」
諸葛亮一跺足:「主公如何不早告亮,士元經綸大才,怎能讓他屈於一縣令,豈非將美玉當頑石,暴殄天物!」
劉備被諸葛亮指責得說不出話來,雙手翻來覆去地揉搓,口裡不信服地說:「若他是大才,如何連一縣也治不好,我瞧他徒有虛名,不用也罷!」
「唉!」諸葛亮重嘆,「百里之才而擔十里之任,大屈其才,才何能伸,用才不當,反怨人才有差,是本末倒置,以根本為枝葉!」
聽出諸葛亮有了怨己之意,劉備到底要維護面子,犟著聲音說:「縱算龐統有大才幹,可他理縣不治,致使元元受苦,縣事荒悖,論律,該免官系獄!」
劉備語氣堅決無情,諸葛亮切切地說:「士元屈才仕縣,定是有不得伸展的苦衷,主公不問皂白,而榎楚茂才,是欲心寒有志士子,逼得他們離散嗎?」
劉備不吭聲了,龐統被他貶為縣令其實一直是他心中揮不去的陰影,若不是今日這看似偶然的遭遇,他遲遲早早會想起這件事,也會竭力彌補。何必為顏面而失楨幹呢?劉備自責起來,他深深地吐納了一口帶著微塵的空氣,語調平靜地問:「那你說該怎麼辦?」
諸葛亮一嘆:「事已至此,雖是用才不當,然士元不治縣總是事實,需得找個兩全之法,既要讓主公得才,又不使士元聲名蒙垢!」
「怎麼個兩全之法?」
諸葛亮垂首默想了許久,羽扇輕一揚:「這樣吧,主公暫避,讓亮與士元見面!」
一陣門環響,龐統扶著一個童僕的肩膀闖了進來,腳步蹣跚,頭也沉沉的,可這暈乎乎的感覺真是舒服。
蒼青的天空在輕輕旋轉,滿眼的人影模糊得像畫布上的水,暖融融的陽光曬在身上,通身都有種懶洋洋的舒泰。
美酒的香味還在唇齒間品咂,乍想起酒館裡倡伎白生生的玉腿,拋飛的秋波里好一派煙視媚行的嬌柔,龐統打著酒嗝發出了回味的笑聲。
他高昂起頭顱,手在空中打著節拍,口裡唱出散發著酒氣的歌聲:「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他哈哈歡笑,腳步邁得歪東倒西,晃著手臂大笑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啊喲,我的明廷啊,您可算來了!」縣丞一迭聲喊著,顛著步子螃蟹似的橫著跑來。
龐統乜著醉醺醺的眼睛睨他:「你……你是誰?」
「我的明廷!」縣丞綻出一臉苦笑,把住了龐統的手,「您可醉成什麼樣了!」
「醉乎?非也,不醉,不醉!」龐統搖晃著身體,想要擺脫縣丞的手。
縣丞硬拽著他往一邊拉:「明廷,您可不知,剛才您不在公門,有誰來了!」
「誰來了?」龐統滿不在乎地甩開他的手,蹀躞著撞進了縣廷里的居室,那門猛被他推開,哐地扇了一扇,他扶著門大笑了三聲。
他歪歪斜斜地滑進屋裡,口裡還在吟哦詩句,才走了三步,還沒摸滾去床上躺好,便像是被人澆了一桶冷水,忽然定在原地。
「士元吟《簡兮》,為譏時乎?」諸葛亮從三尺枰上慢慢站起,白羽扇貼著他的下頜,一抹清淡的笑垂在他容色自如的臉上。
龐統晃了晃暈沉的腦袋,舌頭大了:「你……」
諸葛亮輕笑:「《毛詩》云:《簡兮》,刺不用賢也。士元欲以詩喻誰?」
龐統恨了他一眼,抓起案上的銅卮,咬著卮沿,不管涼熱地咕咚喝下,當地重重蹾下,鬥雞似的瞪著諸葛亮:「諸葛亮,你是來嘲諷我的嗎?」
諸葛亮面不改色,和融地說:「士元初任耒陽縣令,亮也不曾備程儀相賀,今日特來造訪,一為盡故友之誼,二慶士元出仕!」
「得了吧!」龐統齜著牙冷笑,「你堂堂諸葛亮,荊州牧的心腹,來賀我一個小小縣令,沒的辱沒了你!」
尖酸的駁斥入耳很扎,諸葛亮卻不見半分改容,笑意不去地說:「縣令雖小,然為一國根本,多少良吏起於縣鄉,士元卻為何鄙薄縣令?」
龐統哼了一聲:「你不用挖苦我,你們將我打發在這逼仄小縣,做個微末縣令,便是要羞辱我,把我當作供你們玩笑的傀儡!」他忽地轉過頭,臉上帶著恍惚悲痛的神情:「想我龐統攻苦食淡,十年磨一劍,自以為能將腹中經綸付於實用,做出一番安邦定國的大事業。可,天不遂願,時不濟我,偏偏屢屢受磋,如今還要辱於人下,不知後世百年,誰還記得世上有一個報國無門的龐統!」
他亦痴亦狂,張著手仰頭長聲悲嘆,兩行熱淚滾下。他倔強地狠狠一揩,抬了目光去看諸葛亮,卻發現諸葛亮竟毫無反應,反而漫不經心地拿起書案上的一冊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士元果然刻苦,」諸葛亮嘖嘖嘆息,「亮在隆中時,眾多故人中,士元讀書最多,學業最精,亮自嘆弗如!」
龐統聽得莫名其妙,怎麼忽然話鋒轉到了讀書,他竭力想從諸葛亮的臉上發覺端倪,卻只看見湖水般的幽靜深邃。
諸葛亮緩緩翻動竹簡,曼聲念道:「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薄者厚,未之有也。」
他抬頭一笑:「君子立身修行,方能齊家、治國、平天下,荀子曰:『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士元以為如何?」
龐統愣了神,隱隱覺得諸葛亮話里藏話,可驟然間卻想不出他意指何方。
諸葛亮將書簡輕一放:「一身之不修,何以平天下。」倏而,他目光凜凜:「一縣之不治,何以定國家!」
龐統猶如被當頭一棒,打得他骨骼疼痛,他梗著脖子,粗聲粗氣地說:「你此話何意?」
諸葛亮神情嚴峻:「士元自負經綸,然出仕一縣,上不能輔社稷,下不能安百姓,又說什麼做一番安邦定國的大事業,豈非笑談!」
血忽地衝上了龐統的臉,他怨毒地盯著諸葛亮:「諸葛亮,你不要瞧不起人!」
諸葛亮淡淡地笑了一聲:「怕我瞧不起,士元便拿出些本事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安邦定國的才幹,在這裡空口說白話,把自個吹得天下無雙,這是鄉下老農也會的把式!」
「好!」龐統重重一拳捶在案上,擊得燈盞筆墨竹簡蹦跳得老高,「你給我等著,一個月之內,我若不能使耒陽大治,我就提頭去見你!」
諸葛亮似喜非喜地笑了起來,羽扇輕一揮動:「我一個月後再來!」他既不多坐,也不多語,自顧揚長而去。
龐統待在屋裡,許久沒有動,醺然醉意被勃然的好勝心攆走了,驀地,大喝一聲:「來啊,把這幾月的簿書都給我擺進來!」
一片半黃的落葉從天空垂落,貼上了司馬懿頭上的幅巾,像是簪了一朵花。他舉手輕輕拈去,低低地笑了一聲,握了一握,掌心泌出咔嚓的碎裂聲,心頭油然而生毀滅的小小快感。
他揚起手,碎末紛紛飄下,沒有一絲復生的希望。他拍了拍手,掌心仍殘餘著因捏碎落葉而硌出的糙痛,這讓他覺得痛快,他喜歡這種痛並快樂的複雜,這就像殘忍地殺了一個人,再為他痛哭流涕地修墓養家小,又無恥又慈悲,世人或痛斥此等行徑的虛偽,他卻深為著迷。
屋子裡已等了一個人,瞧見司馬懿進來,白淨的臉上浮起親切的笑,儀態翩翩不失法度,舉手投足間顯出韶潤清令的貴公子氣度。
「公子!」司馬懿慌忙參禮。
曹丕將手裡的一卷書輕輕遞出來:「前番借了先生一冊書,今已閱畢,特來歸還。」
司馬懿誠惶誠恐地捧過書:「公子禮重了,一冊書而已,還不還尚可再論,便是歸還,遣下人送來則可,何必親自登門。」
曹丕眯著眼睛文雅地一笑,他和雄闊張揚的曹操太不一樣。曹操無論走到哪裡,都像一輪輝煌燦爛的太陽,那種灼灼逼人的氣度擋也擋不住,而曹丕卻像是漾在一池碧水裡的月亮,幽邃而莫測。
「也不是這話,還書親自登門並不算禮重,再者,也想見見先生,暢敘情懷耳。」
司馬懿何等聰慧,早看出曹丕之登門實為有事相求。他自被曹操強辟公門,幾年間,小心謹慎,並不敢爭露鋒芒。曹丕慧眼識人,看出司馬懿非泛泛之輩,故而相與為善,兩人起初以文學相交,曹氏父子好尚詩文,皆寫得一手好文章,曹丕更是箇中翹楚。曹操諸子皆好以文章廣交才學士子,其實這只是個華麗的幌子,丞相府人人皆知,明是以雅好辭章而邀約同道中人,實則各立山頭,招納人才,以為己用。曹丕也正是打著以文會友的名號廣納可用之才,他識得司馬懿的睿智明達,踩著父親的門檻登入司馬懿的正堂內,初是文章之友,後來漸從文學轉而為其他,天長日久,便有了腹心之語。
「父親欲西征馬超、韓遂,不過旬月便將出行。」曹丕悵悵地說。
曹操西征一事,司馬懿哪裡會不知曉。曹操遣鍾繇、夏侯淵征討漢中張魯,大軍往漢中開拔中途便要經過關西,不想竟驚擾了涼州馬超、韓遂等將,以為朝廷要假途滅虢,一時更相煽動,惶惶不寧,索性樹旗而反,眾起十餘萬,屯據潼關,氣焰高漲不可止,做出了威逼關東、震盪許都的姿態。
司馬懿放下書,挪了挪書案上的文具器皿,似乎隨心地說:「公子此次不隨丞相出征嗎?」
曹丕搖頭:「不,我留守鄴城。」
司馬懿又道:「諸公子誰隨丞相出征?」
「無人,皆留守。」
司馬懿點頭:「此一仗丞相勢在必得,然有後顧之憂。」
「先生何以見得?」曹丕疑問道。
司馬懿翻開一冊書,輕輕地撥了撥:「西涼馬、韓之輩,烏合之眾也,貌強而腹弱,丞相親征,正逆昭昭,無須強兵爭鋒,一間諜足矣,涼州叛亂土崩瓦解即在數日之間也。然丞相留諸公子守鄴,是為憂心後方,合肥有孫權之鋒,襄陽有劉備之兵,大軍西出,兩寇賊若趁此北進,此為腹心憂患,望公子慎重守之,俾丞相無後顧之憂。」
曹丕恍然:「幸得先生良言,曹丕知也!」他心裡橫隔著的大石登時瓦解了,在來之前,他本來想請司馬懿思謀良策讓他隨曹操出征。這次曹操西征,諸公子爭相請戰,為了爭寵奪嫡,公子們都想多立戰功,以在父親面前昭顯自己的不世才幹,詩文寫得再好也只是一紙輕薄翰墨,男兒的彪彪功業需去沙場上陶鑄,曹操一向自負文才武略天下莫敵,他相中的儲嗣也當文武兼備。
司馬懿含笑:「公子要送行嗎?」
「這個自然要,」曹丕若有若無地說,「子建為此還寫了一篇送征詩文,子建才高,我自嘆弗如!」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諸子奪嫡已至水火不容、錙銖必較的地步,從武功到文學,從一言到一行,無一不爭,無一不較。前段時日,銅雀台竣工,曹操在銅雀台上宴樂群僚,召諸子作文以慶盛典,曹植的一篇《銅雀台賦》技驚全場,曹操捧文讚不絕口,傳於諸僚共賞,令銘文於碑彪炳後世,惹得諸公子又羨慕又嫉妒。曹植才高八斗,若論文採風流,曹操諸子無人能敵,曹丕雖也以辭藻可觀聞名,可在這個文學富贍的弟弟面前,只能望洋興嘆。如今曹操出征,諸子臨別送行,不免又要爭相演繹孝子賢孫的喧天大戲,可那風頭眼看又要被曹植搶光了,曹丕心裡不平順,形於顏色便顯得落落寡歡。
曹丕的這些心思,司馬懿一清二楚。他卻不動聲色,平靜地說:「作詩寫文,公子也一樣擅長;公子之不作,非不能,乃不為也。父親遠征,孝子當心戚戚而傷悲,感老父暮年奔碌,恨己不能以身相待。當此之時,華麗之文孰於流泣之悲乎?」
曹丕是剔透心肝,司馬懿的話一說完,他便明白了,還在心裡快速地演繹了一番送別時的流泣作態。他裝作茫然無所知,岔開話題道:「先生,這冊書可否借給我?」他從書案上抽出一卷書。
司馬懿瞥了一眼,書名也懶怠看清楚:「公子儘管拿去,若是喜愛,留下不還也可。」
曹丕笑著搖搖頭:「怎可不還,君子不奪人所愛,吾不為也!」他向司馬懿拱拱手,卷著書告辭離開。
司馬懿送了曹丕出門,回身時,牆垣上翻落一陣裹著黃塵的風,他打了個寒戰,卻覺得這瞬間的冷極舒服,他不肯避風,反倒朝那風起處踏步而去。
車馬已遠去了,鋪天黃塵仍在空中瀰漫,馬蹄聲和車轍聲被塵埃裹住,沉沉地墜在路上,凝成一顆顆沙粒,隨風來回甩動。
曹植抬起身來,一轉臉便看見仍在望塵而拜的曹丕,咬著牙噴出一聲冷笑,一雙眸中似要冒出火來。
曹丕似乎感覺到曹植在看他,不緊不慢地抬起那伏低的頭,對曹植溫和地一笑,兩行未乾的淚在臉頰處閃著光,讓那笑容顯得淒婉。
真箇是矯飾御術的偽君子!曹植很想提起一柄刀,將曹丕那一身故作風雅的皮囊揭下來。他瞧不得曹丕那矯情飾詐的惺惺作態,普天下都知道他曹植和曹丕為奪嫡明爭暗鬥,他曹植堂堂正正地把那心胸剖出來,爭也爭在明面上,曹丕卻要裝腔作勢,明明心裡想得像貓抓,面上還顯出不爭的超脫模樣,這番偽善為人不齒!
曹植心裡憤憤不平,他精心構造的一篇辭藻華麗的送別詩文被曹丕的兩滴眼淚沖幹了,他用了半個時辰高唱偉義,稱述功德,贏得一片艷贊之聲,曹丕卻假惺惺地哭了一場,勾出曹操的熱淚,握著曹丕的手說此子赤孝也。
哭誰不會呢,擠出兩滴濁淚蛋子,嗚嗚咽咽地傾訴離別衷腸,那是沒肝膽的婦人慣常的下流伎倆,偏偏父親竟為此唏噓!
「子建,父親西征,後方安危皆系我等子輩之身,吾等切要謹慎縝密,不得須臾怠慢。」曹丕期期地說。
裝吧,看你裝到甚時!
曹植一面在心裡咒罵,一面在臉上開出兄弟親愛的花兒:「兄長所言極是!」他行了一禮,也不等曹丕同行,先自離去了。
曹丕瞧著曹植的背影,半愁半苦地嘆了口氣,滿天塵埃如徐徐落下的帷幕,正在緩慢地消散,他看見送行屬吏里伏頭掖身的司馬懿,忽然展出一個燦笑,卻只一霎,又恢復成憂心忡忡的文雅公子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