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3:25 作者: 若虛

  慘澹的日光下,風裡盪來濃烈的血腥味,混濁的煙靄在周遭繚繞,迷離了一雙雙悽惶的目光。

  這是一片稀疏的小樹林,秋陽在地面扭曲了斑駁樹影,不遠處,沔水的波濤聲猶如金鉦鳴響,颯颯江風吹拂著滿天雲霞向天邊急速涌動。

  劉備倚著戰馬而坐,的盧馬累得吃草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來回甩著尾巴,四隻蹄子縮成一團,趴著像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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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垂下眉目,凝著掌心臥著的一枚青玉簪子,那簪子頭上鑲的瑪瑙缺了一個角,缺口填滿了血,好似伊人眼角飛逝的一滴淚,玉簪握在手裡,變得很沉,仿佛握住的是一段往事。

  這簪子原是他送給麋夫人的新婚賀禮,那時的他財力菲薄,只能將一枚平平無奇的玉簪交於新婦手中,麋夫人卻甚是喜歡,當作至寶般珍藏,總也捨不得用來飾發。

  十餘年顛簸流離,麋夫人跟隨他東奔西跑,輾轉遷徙,如今思想來,他竟從來沒有認真送過什麼好物給麋夫人。他劉備半生顛沛,無根無依,身邊的女人也得不了一日安樂,別說是榮華加身,做個風光命婦,便是享享小康之家的和睦也竟成虛妄。

  玉簪為趙雲帶轉給他,當他第一眼看見青玉簪時,他就知道麋夫人不會回來了,耳邊聽著趙雲悲訴麋夫人懷抱阿斗東躲西藏,奈何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當時情況危急,四面曹軍紛至沓來,麋夫人卻不肯跟他上馬,只把阿斗和玉簪交給趙雲,便決然投井了。

  劉備聽完沒哭,倒是甘夫人哭成了個淚人。他握著玉簪默默地走遠了,那身後的泣泣哭聲隨風吹盪,在耳際來回徘徊,他還是沒有哭。

  他知道的,麋夫人不會回來了,那個相伴了他十年的女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青玉簪在手裡慢慢變得溫熱,仿佛還餘留著她發間的溫度。他記得,新婚之夜,當他拔去簪子,那一頭披散的烏黑長髮,宛如一片出岫的青雲,屋裡的花燭爆了,暖暖的光芒映著她柔情如夢的微笑。

  他握緊了玉簪,終於,眼淚再也不能忍耐地滾落。

  世間悲歡,原來是如此迅速地轉換,夕陽落山的時候,他還能為妻子拔簪,太陽升起時,死亡就將他們隔絕了。

  有人在他身邊慢慢蹲下,他沒有看那人,心裡卻清楚來的是誰。他流著眼淚,卻沉靜地說:「沒事,哭一下就好了。」

  沒有勸說,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出,因為來人知道,陪伴比勸說更有用。

  劉備哽咽著擦擦眼淚:「別耗在這裡陪我了,你去看看你女兒吧!」

  「她們都還好!」諸葛亮平靜地說。他正拿手絹擦拭羽扇,扇面上沾滿了血和泥土,一張手絹污了,扇面也不見乾淨。

  劉備慢慢地抑制住那悲慨的情緒:「好了,沒事了。」他擦乾眼淚,問道:「雲長有消息沒有?」

  諸葛亮說:「水軍邏卒剛傳來檄書,不到半個時辰,雲長即到,我們乘船直奔夏口。江陵重地,曹操勢在必得,我們只有放棄!」

  劉備扶著馬站了起來,「不囉唆了,輕裝上路,去江邊等雲長!」他瞅了一眼諸葛亮的左臂,「你的傷怎樣?」

  諸葛亮輕鬆地說:「無妨,皮外傷。」

  劉備自嘲地笑了一聲:「備半生屢戰屢敗,孔明才與我認識一年有餘,便經歷如此慘敗,可知備為常敗將軍也!」

  諸葛亮鼓勵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昔日楚漢之爭,高祖屢敗於項羽,妻子不保,父母無靠,東西不定,狼狽失所,卻終有垓下之勝,奠定漢家天下,世間從沒有不可逆轉的勝敗,貴在堅持而已。」

  劉備悵然嘆道:「亦不知劉玄德之垓下當在何年何月,又在何地何處?」

  「主公!」遠遠地有人急聲呼喚。

  來的竟然是孫乾,滿臉血污,從肩膀至鞋襪污了大半身黑灰,袍子上也撕裂了三四個大洞,走一走,甩得碎布來回搖擺,好像全身插滿了草。

  「公祐!」劉備又驚又喜,激動地握住孫乾的一雙手。

  孫乾百感交集,眼底霎時涌淚:「未想還能逃出生天,得與主公謀面!」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劉備也自感慨:「蒼天可憐,你我數年曆經艱難,總能化險為夷,乃天不絕我!」

  孫乾嗚嗚咽咽地收了淚,又忙道:「主公,我在趕來的路上遇見一人,他欲拜謁主公!」

  「是誰?」

  孫乾扯著袖子揩著一臉的汗和淚:「因一路緊急,也沒來得及詳談,他只說姓魯,從江東而來,有急事需立刻面見主公!」

  「江東?」劉備一愣。身邊的諸葛亮卻喜道:「定是孫權派來的使者!」他忙對劉備說:「主公,這是天賜良機,此人一定要見!」

  「何謂天賜良機?」

  「曹操來勢洶洶,我們如今勢單力薄,獨木難支,孫權遣使前來,定是有聯盟之意,若能聯合江東,何憂破曹!」諸葛亮說得很肯定。

  劉備細想著諸葛亮的話:「他現在何處,帶他來見我!」

  孫乾利落地答應一聲,提起破得不成樣子的袍子,也不管兼程趕路辛勞,仍豁出去十二分的耐力奔跑。

  只不過片刻時間,孫乾已折轉奔來,後面果然緊跟著一個人,那人三十多歲,容長臉上一團溫和,因連日趕路,滿身塵土,髮帶松松的歪在一邊,散發在疾走中亂紛紛地撲在肩上,手裡還緊緊地拽著馬鞭,似乎仍在下意識里有策馬飛奔的念頭。

  「劉將軍!」那人深深一拜,抬頭時,露出那水一般明淨的目光。

  劉備不知他姓名,禮貌地拱手回禮:「先生何人?」

  那人穩穩站定了步子,鄭重地說:「在下江東魯肅!」

  劉備訝然:「莫非是臨淮魯子敬?」

  「蒙將軍記得,正是在下!」他說話不溫不火,笑意匆匆划過眼瞼。

  劉備大為感嘆,魯肅為江東孫權重臣,雅亮壯節,曾經為助朋友周瑜,傾其家業一半不吝相贈,贏得江南一派稱譽,而這樣一個江東英秀人物竟然甘冒烽火,馳騁千里,於萬難險境中謀面於己。雖未詳知來意,他已是大起敬意,斂容道:「先生千里見我,有何雅言指教?」

  魯肅平和寧靜地說:「將軍身構險難,肅斗膽問一句,將軍欲往何處暫避曹軍鋒芒?」

  「暫去夏口。」

  「肅聞說曹操已盡得沔水西岸之地,正星夜奔赴江陵,俟後必定飲馬長江,驅軍南下,將軍有何謀算?」魯肅聲音清朗,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卻並不用力。

  真是問住了劉備,他其實真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魯肅這一問扎中了他的要害,他只好含糊混沌地說:「我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附之。」

  魯肅未置可否,卻道:「將軍能否聽肅進一言?」

  「先生但言無妨!」

  魯肅微躬了身體,聲音不疾不徐:「肅竊以為將軍依附吳巨不甚妥,蒼梧偏遠弱小,財不可支社稷,兵不能當欃槍,或者經年將為人所並,將軍何故委肉而當虎蹊哉?」

  劉備已慢慢領會出魯肅話里的意思,他並不著急流露,只是不動聲色地問:「依先生之意,我該依何處?」

  魯肅款款地說:「將軍可曾想過江東?」

  劉備心頭陡起一陣喜悅,扭頭與諸葛亮對視一眼,拱手一請:「先生請詳言,我洗耳恭聽!」

  魯肅抬起頭,手中的馬鞭輕輕揮下:「江東孫討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咸歸附之,今已據有六郡,兵精糧足,足以立事。肅竊為將軍計,莫若遣心腹往結之,以共濟大事!」

  劉備身子微震,到底拿捏住了矜持:「謝先生良策,容我三思之!」

  魯肅並不著急要劉備應諾,他知道自己造訪的目的實際已經達到了,對於窮途末路的劉備來說,還有什麼支持比江東更能讓他動心,他放下一顆心,這才悄悄牽著衣袖擦汗,餘光卻瞥見劉備身邊白衣羽扇的年輕人。

  他放了手,慌忙行了一禮:「這位是諸葛孔明嗎?」

  「正是!」諸葛亮回禮。

  魯肅喜上眉梢:「果是子瑜之弟,我是子瑜朋友,多次聽他言及你,今日幸而得見,不勝心悅!」

  「原來是家兄朋友,失敬!」諸葛亮溫和地一笑。

  忽有士兵的喧譁聲迅疾擦過耳際:「關將軍到了!」

  劉備煞是興奮,略整衣衫,將撕攔的披風撩在背後,用力一拍戰馬,的盧伸出四足,騰地彈跳而起。

  他懇摯地對魯肅說:「先生可願與我同赴夏口,我尚要向先生咨諏疑慮!」

  魯肅揚聲笑道:「求之不得!」

  劉備大感振奮,扯住戰馬韁繩,一手握住魯肅,大踏步地向江邊走去。

  浩蕩江水從遙遠的千峰雲層中洶湧而出,猶如馳騁奔騰的白馬素車,一輪旭日浮在江上,浪潮一涌,那太陽也似不勝江濤勇力,便要被波濤吞噬。

  這裡是揚口,揚水與漢水的交匯處,卻是漢水流域最為重要的渡口之一,習慣上稱為漢津,兩水併合,水勢更大,在此乘舟,順流東下,便可抵達夏口。

  江岸上擁擠著嘈雜的人群,喧囂的喊聲很快被濤聲淹沒,十幾艘高桅戰艦破浪衝鋒,一忽兒抵岸而止,激得浪花分流而涌。立時,挺立戰艦上的水兵轉動粗大的盤絞繩索,將無數艘小舟一一放下。那小舟剛一落入水面,早就擁在岸邊的人群爭先恐後地跳上船頭,爬的爬,跑的跑,包袱行囊也不要了,全扔在岸邊,被湧上的潮水卷了遠去。

  關羽在戰艦船頭望著這瘋狂的景象,不由得連連嘆息,舉目瞧見劉備迤邐而來,揮手大叫道:「大哥!」

  早有水兵在船頭搭上一塊舢板,他急忙忙地跑下舢板,蹚著漫過腳踝的水迎了過去。

  諸葛亮跟在劉備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鬆軟的河沙,沙礫滲入了鞋裡,刺刺地扎著皮膚,他卻似乎毫無知覺,放眼望去,滿目晃動著不顧一切狂奔上船的人影。這些人有的是從樊城一路跟隨,有的是半道上歸附,原本有十萬之眾,在當陽時遭曹軍騎兵衝破,如今剩下的已不過千人,其餘的不是死於曹軍鐵蹄之下,就是失散無蹤。

  蜂擁如潮的人群背後炸開了一聲悽厲的號叫:「曹軍來了!」

  諸葛亮驚駭地回過頭,滿天的塵埃猶如一隻巨大的黑手,從天邊抹向江天雲色間,嗜殺的呼喝沖入耳底,那是曹軍綿綿無休的生死追擊,勢必要將劉備最後的力量殲殺在沔水西岸。

  「魯先生,快隨我走!」劉備攥著魯肅的手腕,風塵撲浪般飛跑上大船。

  關羽見追兵逼近,百姓仍在吵吵嚷嚷地爬船,尚有一半擠在岸邊,他不禁著急得又是吼又是跳:「快跑!」

  虎豹騎已奔到了岸邊,腰刀一揮,數截殘肢飛上天幕,腥臭的濃血下雨般洋洋灑灑,染紅了偌大的一片淺灘。

  「放箭!」

  「開船!」

  兩聲命令同時發出!

  虎豹騎的戰馬踩著橫陳江畔的屍體,從臂鞘里扯出一支強弩,齊整整地對準天空用力一彈,箭在天空劃出一條完美而可怕的弧線,噼里啪啦穿透了船板,有正在爬船的士兵和百姓被弓箭射穿了脊梁骨,慘叫一聲栽入江里。

  第二波飛箭從天空墜落,成片的箭格外耀眼,像是墜落凡塵的隕石,待得落至眼前才發覺是火箭,箭砰砰砰地彈在船身上,火便連成了勢,宛若憤怒的情緒,呼嘯著、怒罵著,迅速將一艘船埋入肆虐的火焰中。

  「開船!」又一聲呼喝。

  什麼都顧不得了,船錨從水底迅速拉起,粗大的長杆用力對著江岸一抵,對沖的力量把船推入了江中,旋即,布帆高張,大小船隻蹙踏浪花,向東快速划去。

  能上船的只有一半,還有一半擠在岸邊,不是被浪沖走,便是葬身火海,或者被曹軍刀鋒削掉腦袋。每艘船沿還吊著人,大船是人懸在空中,像掛麵似的甩來甩去,小舟則是抱著船沿,腳底下蹬著水,有的體力不支,船至江心時不慎鬆手滾入浪里。

  岸上的虎豹騎還在射箭,一排排羽箭鋪天蓋地,有的船著了幾支火箭,忙得一船人趕快撲火。再見那江畔,兩艘大船和十來艘小舟被烈火焚燒,木板噼啪爆裂之聲不絕於耳,無數的火人慘號著滾出船,沒跑多遠便伏地沒了聲氣。

  數十艘船順江而行,大的為三桅,小的卻只一風帆,大小船上皆擠滿了人,有甲冑不整、刀兵不亮的士兵,也有逃出一命的難民,彼此摩肩擦踵,也顧不得擁擠,只要有個空隙便插下一人。

  劉備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見著江岸的血紅之火,沿江大小船隻人頭攢動,哭喊聲響徹一江,抱歉地對魯肅說:「魯先生,劉備大敗,累你受驚,對不住了。」

  魯肅不介意地搖搖頭:「將軍言重了,肅雖有此一險,卻見得將軍仁德之風,兵敗奔北,仍不忘攜百姓而歸,肅不勝欽佩之至!」

  劉備感慨一嘆:「魯先生於危難之際,捨命而從,劉備好不感動!」危險漸去,劉備也不想天長地久地拖沓下去,打算打開話匣子,因說道:「適才先生勸劉備與討虜將軍結交,卻不知先生所來是奉討虜將軍之令,還是潛身自往?」

  魯肅平和地說:「肅本奉我家主君之命,聽聞劉鎮南亡故,往荊州祭弔二位公子,不料曹軍忽然南下,中道倉促無歸,故而轉道來尋將軍,而今肅有一語斗膽相問,荊州而今已俯首曹操,將軍意欲何為?」

  劉備斬釘截鐵地說:「劉備與曹操不共戴天,曹操為漢家之賊,吾豈能屈居之下!」

  魯肅大鬆了一口氣,鄭重道:「劉將軍何其壯哉,吾主也不願臣服曹操,至此危亡之秋,願與將軍結盟,不知將軍其意若何?」

  仿佛絕地逢生的希望從天而降,劉備大為振作,他隱忍住那血管里急躁跳動的激動,穩穩地說:「能與江東結盟,乃吾之夙願,甚好!」

  魯肅粲然微笑:「多承劉將軍之意!」他在心底系得很緊的扣終於鬆了。

  江風張狂,船舶壓著蒼茫水流不舍東行,士兵不斷地將吊在船邊的人拉上來,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人們逃出生天,連道謝也忘了,只軟軟地癱倒在甲板上,淚涔涔地嘆著氣。

  西風正冷,遙遙斜漢昏慘一片,朦朦朧朧似乎被一張麻布罩住,於是星光很暗,夜色便濃得猶如化不開的愁怨。

  夜深,船泊岸了,船上的人也不敢上岸,睜著一雙睏倦矇矓的眼睛,偶爾打個盹兒,也緊張地掐自己一把,聽見風聲也當是曹軍騎兵的馬蹄聲,皆是一派草木皆兵的惶惶不安。

  諸葛亮低頭走進船艙,艙內一燈如豆,蒙蒙中唯能見到輕輕飄蕩的帷幕,還有那朦朧的人影,似乎在畫絹上隨意的一勾。

  守在床邊的醫官見他進來,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他無聲地點點頭:「費心了。」

  「夫人戰場產子,身體虛弱,需靜心休養;孩子不足月,血氣不足,身子怕是有些羸弱,以後得多加養護!」醫官小聲地叮囑著。

  諸葛亮一一應諾,醫官看了他一眼,本還想說些話,然而深深的惻隱讓他說不出那些殘忍的話。

  「還有什麼嗎?」諸葛亮一眼就看見他的欲言又止。

  醫官瞧了瞧床上的女人,諸葛亮頓時明白了,他點點頭,和醫官悄悄走至艙門口。

  「你說吧。」諸葛亮平靜地說。

  醫官說不出,雙手搓了一搓,踟躇著不知該如何說起。

  諸葛亮見他囁嚅而不說,知他有難言之語,鼓勵道:「沒事,有什麼話但說無妨,無須顧忌!」

  醫官埋著頭,用壓得很低沉的聲音說:「夫人先天身弱,本很難孕子,天幸得此一胎,奈何十月不足,便身遭顛沛,血氣大失,五臟乍寒,血不忍寒,因之陰陽失調,邪氣乃下,恐怕……」他先是說一通玄奧的醫理,到關鍵時刻卻停住了口。

  諸葛亮已意識到了什麼,但他沒有逼問,更不驚慌,靜靜地等著醫官說完。

  也許是諸葛亮的平靜讓醫官有了說出來的勇氣,他緩緩地沉了口氣,幾乎是閉著眼睛說道:「恐怕夫人以後再不能生育了。」

  他頭上冒汗,等著諸葛亮驚惶失措地追問他,然而,時間緩慢過去,卻既沒有追問,也沒有捶天頓地的質疑,只有深如幽谷的平靜。

  「哦,我知道了。」諸葛亮淡淡地說,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良久以後,諸葛亮背轉了身,沉默著走入船艙。

  光線很暗,燭火在費力地掙扎,艙內的一切都顯得朦朧,像偶然置身在一場夢裡,連意識都變得縹緲。

  他的腳步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響,他慢慢停在了床邊,床帷軟軟地垂下,銀質的掛鉤像一彎殘月,在黑寂的房間裡搖擺。

  「是你嗎?」床上的女人弱弱地問,一隻手伸向他。

  他握住了她,撫了撫她汗濕的額頭:「你怎麼樣了?」他在床邊坐下,若明若暗中,他能看見枕上那張衰弱的臉,以及蜷曲如線團的小嬰兒。

  黃月英朝他微微一笑,勉力伸出手搭在嬰兒的襁褓上:「看看咱們的女兒。」

  孩子安靜地躺在母親身邊,她睡得很沉,小嘴吧嗒吧嗒,好像在睡夢中和父親打招呼。

  諸葛亮貼近了女兒,聽著她微弱的鼻息:「很像你……」

  黃月英望著他的眼睛說:「眉眼像你,很好看。」

  「希望她長大了像你一樣聰明伶俐!」諸葛亮低下身體,淺淺的笑從眉間漫開。

  黃月英輕輕地拉住他的衣袖:「給我們的女兒取個名字吧。」

  諸葛亮轉過臉來,微綻出溫煦的笑容。他目光溫柔地盯著嬰兒,那幼小的身軀藏在襁褓中,像一枚被嫩樹葉包裹的紅果:「叫果兒好不好?」

  黃月英露出孩子一般的開懷笑靨。「果兒,真好聽,」她轉頭對孩子輕輕努起嘴,親昵地呼喚,「果兒,諸葛果……」

  諸葛亮俯下身子,輕輕地擁抱他的妻子女兒,矜持如他,也不能抑制住那滿滿的情感,他忽然很想流淚。

  他想起小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擁抱自己,輕柔的,動情的,像是被沾滿陽光的一片花瓣包圍。後來母親的面容也模糊了,只有擁抱的感覺在記憶里深埋,有時在半夢半醒之間,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擁抱的溫暖,而當他醒來,不過只是一陣繞樑的微風。

  「月英,對不起……」他忽然說。

  黃月英驚慌起來,她用力地解釋道:「別說這話,我不是好好的嗎?」

  「是啊,好好的,你與我們的女兒都好好的。」諸葛亮笑著說,眼底泛起酸澀,他把頭轉向陰影里,不讓妻子看見自己的傷感。

  黃月英幽幽一嘆:「女孩兒很好,只是你也很喜歡男孩兒……」

  諸葛亮心裡狠狠一哽,卻面帶微笑地說:「以後還會有機會,不是嗎?」

  黃月英低低地說:「是的……」她覺得只是這樣回答不太好,又綻放出祥和的笑。

  他們像都隱藏著什麼心事,一剎那陷入了沉默,空氣里瀰漫著寂寂的沉重,唯有燈燭燃噬燈芯的畢剝聲,艙外不知是誰在吹塤,如此蒼涼悲情。

  諸葛亮柔聲說:「你好好休息吧,睡一覺……」

  他低頭在妻子額頭上親了親,給她掖了掖被角,垂著頭輕輕地離去。

  艙外正是冷月當空,昏暗的天空仿佛被血水洗滌,一抹又一抹的暗污顏色從東飄到西,又從南滑向北。

  有人影在翻騰的夜霧中隱沒,他走得近了,方看清是徐庶。

  「元直。」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徐庶沒有回頭,甲板上的風很大,將他的聲音吹亂了:「孔明,你說我阿母會不會已經……」他的聲音沙啞了,說不出那個字。

  諸葛亮嘆了口氣:「別亂想,吉人天相,老人家不會有事。」

  徐庶沉默了一會兒,遲遲道:「我想去找她。」

  諸葛亮愕然一驚:「你去哪裡找她?江陵以北已是狼藉遍野,你若貿然前往,以身犯險不說,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若是……若是我阿母身遭不測,我也不能苟活於世!」徐庶毫不猶豫地說。

  諸葛亮知道徐庶是說到做到的性格,慌忙解勸道:「別自己嚇唬自己,哪兒會有這許多不測,老天有眼,也不容此難發生!」

  「孔明,實言相告,我心已亂,若是一日尋不得老母,便一日不能饒過自己,為人親子,舍母於危難之中,豈是人子所為……」徐庶說不下去。

  諸葛亮安慰道:「待危機暫過,可遣人去打探消息,你放心,這事我也會上心,一定找到你母親!」

  徐庶又沉默了,森冷的江風從他的頭頂侵略而過,他遲鈍而緩慢地轉過身,冰涼月光淌過他蒼冷的臉,諸葛亮陡然發現他已是滿面淚光。

  這樣傷情悲絕的徐庶是諸葛亮從沒見過的,那個雄闊豪情的男子仿佛在瞬間失了蹤影,夜色下,一切都在遁逃,包括曾經最熟悉的面孔。

  兩個朋友便安靜地立在船頭,彼此沉默著,不說話,仿佛又說了很多話,便是這樣的相依,也讓他們感覺彼此漸行漸遠。慘澹的江霧從水面盤桓而起,隔著他們的視線,也仿佛隔著他們不能靠近的距離。

  也不知這樣佇立了多久,直到月亮漸漸隱沒了,白蒙蒙的天光懶洋洋地洗去黑夜的濃墨重彩,將混濁的陽光任意丟棄而下。

  徐庶看住諸葛亮,勉強露了一個笑容。

  「徐家阿兄!」船下忽有人急聲呼喊。

  徐庶驚訝,他扶著船頭往下看,卻見一葉小舟泊在大船旁,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向他揮起手。

  他疑惑地辨認了許久,忽地驚呼:「秀娘!」

  秀娘瞬時哭了,她一面擦眼淚,一面哭喊道:「徐家阿兄,沒想到還能見著你……」她激動得泣不成聲,也顧不得周圍那一叢叢詫異的目光。

  徐庶也自激動,他抓著兩隻手,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秀娘喊道:「你找著你母親了嗎?」

  徐庶像被重錘擊了,失魂落魄地說:「沒……沒有……」

  秀娘竟顯出駭然的神情:「啊呀,你莫不是還不知道嗎?」

  徐庶一愣,突地,他似被電擊,渾身打了個激靈,齁著聲音道:「你知道什麼?」

  「我也是聽說,我在往南逃來的路上,聽說你母親被曹軍抓走了!」

  徐庶眼前一黑,激盪的血腥味從臟腑噴向腦門,那慘烈的力量撕開了頭顱,剝開他的皮肉,露出那一副殘缺不全的骨骸。

  哐!劉備一腳把一盞跪地人燈踢飛了,卻還不解氣,又補上一腳,那銅人滿地里轉悠,腦袋咔地掉了,手上托起的燈盞也折斷了,燈盤飛出去,砸在艙門上,彈回來,飛落於地,又蹦起老高。

  「曹操!」他惡狠狠地噴出這個名字,卻似乎嫌念出這個名字也污了口,又厭煩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實在怒不可遏,那火氣越躥越高,死命地拗著腮幫子,順手撈起一盞酒爵,眼見便要擲下去。

  「主公息怒!」諸葛亮衝過去攔住了劉備的手臂,一方向上鼓著勁,一方向下拗著力,諸葛亮受傷的手肘疼得一陣痙攣,忍不住哼了一聲。

  劉備忽然清醒,他慌忙鬆了手,關切道:「沒傷著你吧?」

  諸葛亮搖搖頭,他將劉備手中的酒爵輕輕取走:「主公勿怒,事在眼前,赫斯之怒雖解一時之氣,卻不能濟事,望主公深察。」

  劉備沉悶地嘆了口氣,卻看向一直跪著不動的徐庶。

  「元直當真要走嗎?」他問得很痛心。

  徐庶把頭低低埋下,他說不出,他從來沒想過會離開,從他第一天跟隨劉備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願,此生無論危難顛沛,亦當濟大事而成輔佐,他是一諾千金的偉男子,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違諾。

  「庶……庶……」徐庶劇烈地顫抖著,「本欲與主公共圖王霸之業,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亂,無益於事……」

  他抬起頭,淚水洗得五官失了力度,他用力指著自己的心:「徐庶之心,可表日月,可方寸……方寸已亂……」

  方寸已亂……劉備明白了,他縱算強留下徐庶,也只能留下一個失了丹心的軀殼,這軀殼是沒有生氣的殘骸,苟延著、殘喘著,在日復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懷著最後的希望去看諸葛亮:「孔明以為如何?」

  諸葛亮面無表情:「哀莫大於心死。」他微微一哽,舉起白羽扇遮住了臉。

  劉備憮然長嘆,走過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視這個曾讓他一見傾心的奇偉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著自己說出來:「你走吧……」

  他說完這話,猛地轉過背。

  多少記憶瞬間回潮,大雪紛飛的小酒館,把酒暢歌的朋友,生死與共的決戰……那份豪情,那份壯闊都在此刻一一閃現。

  快意恩仇,彈鋏而歌,醉臥疆場,醒時馳騁,多少與子同仇的訣絕,多少與子偕行的渴望,原來都成了一場空。

  終於煙雲散盡,再真摯的感情,再美好的往事也留不住故人遠去的腳步,縱然痛入骨髓,縱然萬般不舍,又能怎樣?

  又能怎樣……

  江水滔滔奔涌,江風直上雲霄,吹起滿天水霧,一葉扁舟泊於岸邊,浪潮拍來,推得小舟搖搖晃晃,浪花便飛上舟子,在甲板上蓄了一攤又一攤的水。

  徐庶深深地拜伏而下:「庶今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見主公,山水長遠,主公保重!」

  劉備用力扶起了他:「元直珍重!」

  他又一一看著為他送行的關張趙諸人,想說幾句動聽的離別話語,終於是無言以表,只是握著手說了一聲「保重」。

  他最後走到諸葛亮身邊,百轉千回,千迴百轉,他只能說出一句話:「我違諾了。」

  諸葛亮愴然一笑,他回過身,從隨行士兵的懷裡捧來兩瓮酒,揚手將一瓮扔給徐庶。

  「元直,與君離別,當飲一醉!」

  「好!」徐庶朗聲道。

  他揭開封,舉起酒瓮,兩隻瓮身輕輕一扣,清越的撞擊聲敲打出不絕的悲音,他淒楚地說:「不離不棄,一生相盟,我做不到了……」

  瞬間,眼淚湧出雙瞼,他仰起頭,對著瓮口,咕咚咕咚飲完滿滿一瓮酒,酒液流了一臉,滿臉瀅瀅水波,竟分不清那是酒水還是淚水。

  諸葛亮也揭開封蓋,瓮口對下,猛地盡數飲下,他平日裡少見豪飲,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隱忍都撕剝開去。

  兩隻空酒瓮同時脫手。

  「走吧!」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後退卻,滿臉的淚被江風吹得凌亂繽紛,他一字字道:「孔明,我會等著看你實現管樂之志,無論我在哪裡,我總看著你……」

  諸葛亮緩緩地笑起來,那熟悉的微笑與記憶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時光倒流,連綿的江濤是記憶走過的聲音,在每個哀傷和歡樂的瞬間,都有那微笑猶如永不凋謝的鮮花,長長久久地盛開在心底。

  徐庶想起來了,那一年在襄陽學舍,當他第一眼看見這微笑,他便告訴自己,他要讓他們成為朋友,彼此肝膽相照,分甘共苦,不離不棄。

  後來,他們做了朋友,還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別回頭……」諸葛亮吞咽著淚水,他猛地轉過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過了頭,迎著浩渺江風,像永不回頭的一支箭,射向再沒有歸途的未來。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聲吟哦道:「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這是什麼詩?」有人悄聲問。

  「是李陵送別蘇武的詩。」也不知是誰回答了一聲。

  吟哦聲闊長彌遠,綴著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別的悲傷,有壯士扼腕的遺恨,有終生不復的追悔,更有刻骨銘心的懷念。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念誦之聲被淚水打濕了,豪邁而悲壯的力度遭咬去一個角,軟弱的哀絕便漏了進去,侵蝕了念詩人的胸懷,徐庶戛然止住,洶湧的淚水吞噬了他的臉。

  本倚著船的秀娘聽著徐庶的念誦,已是淚如雨下,她原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萬分欣喜,此刻卻被那離別之情傷動了心懷,她並不懂得徐庶詩里的意思,可她在那詩里聽出了惹人落淚的極致悲傷,那悲傷太沉重,過去千年萬年,也難以消解。

  船槳用力一盪,小舟緩緩離岸,徐庶靜靜地立在船頭,淚水拋入風裡,在絲綿般纏繞著他的霧霾間化成了無數句散落的詩句。

  江風颯颯,扁舟逐浪飛行,漸漸地,成了遙遠而不可見的一個小黑點,浪潮湧向前方,終於什麼都沒有了。

  兩個朋友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

  諸葛亮背對著江岸,挺直的背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發出一聲哭泣,他像是被建在長江邊的水文礎石,在億萬年的滄海桑田中銘刻著天地翻轉和人世變遷。

  他捏緊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後是奔流到海的萬里長江,以及那永遠也看不見的孤帆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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