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1:57 作者: 若虛

  諸葛亮和徐庶踏入黃家大門時,恍惚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們在三日前收到黃家人送來的拜刺,說黃老先生三日後在家中擺宴,邀請荊襄英俊之士,請二位貴客務必賞臉。

  黃承彥是什麼人,比之龐德公,他在荊州的人脈盤根錯節,入公門可結交荊州牧府上下君臣,入商賈可與南陽極富之家稱兄道弟,入士林他與龐德公、司馬徽為莫逆之友,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他皆能呼應相和,他雖不入仕做官,卻好比白衣卿相,舉手投足間,整個荊襄都得給他面子。士子們渴慕登龐德公之門,卻不敢奢望登黃承彥之門,那好似一顆璀璨的星辰,只能遠望,不敢近觸,倘若得幸登門,更幸運地被黃公賞識,憑著他在政商學界的影響力,不日便可蟾宮折桂,耀目一世。

  黃承彥為什麼會邀請兩個清貧學子,諸葛亮百思不得其解,他雖得龐德公賞識,又和龐家聯了姻,卻和黃承彥素昧平生,別說是促膝敘話,連面也沒見過。

  心中的疑惑並不能斬斷那對一攀巔峰的渴望,諸葛亮和徐庶決定接受邀請,去黃家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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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來遲了,屋裡早就擠滿了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一顆顆腦袋像長得如火如荼的捲心菜。

  「孔明,元直!」崔州平老遠就招著手。

  諸葛亮和徐庶好不容易才邁過人群,卻看見石韜、孟建原來也在,徐庶嘆道:「你們來得真早。」

  「受長者邀,卻托大晚到,真知禮!」一個懶懶的聲音諷刺道。

  徐庶惱火地瞪過去一眼,原來是龐統,他很想搜句狠話罵回去,諸葛亮輕輕拉了他一把,徐庶強忍住怒火,在咽喉里呸了一聲。

  龐統不懼地看住徐庶,臉上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目光帶著不以為然滑過諸葛亮,眼裡的譏諷又深了一寸。

  諸葛亮的二姊嫁給龐山民,龐統和諸葛亮也成了親戚,可打心眼裡仍然對諸葛亮有敵意,他以為諸葛亮把兩個姊姊當貨品,一個賣給蒯家,一個賣給龐家,靠著女人裙帶在荊襄士林賺取越來越大的名氣,對這種卑劣行徑他極為不屑,要當小人便做個真小人,何必又裝出虛偽嘴臉,滿口噴出道德言辭,每每有人在他面前稱讚諸葛亮是君子,他都嗤之以鼻。

  諸葛亮與龐統結成姻親,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聽聞他幼時樸鈍,旁人都以為他了了,忽有一日拜訪司馬徽,司馬徽正在桑樹上摘葉,兩人便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攀談了一日一夜。俟後,司馬徽給了龐統一句評價:「南州士之冠冕。」自此,龐統聲名大噪,成了荊州數一數二的風流俊才。東漢時興品議人物,之如汝南許邵兄弟的月旦評,美評助人蜚聲天下,惡評迫人墮入深淵。龐統也愛品議人物,更愛獎拔人才,常常讚譽過實,人家責他言過其實,把人說得太好,他卻以為當今大道陵遲,善人少惡人多,應該興風俗,長道業,對但有善言善行者多加讚美,是為矯世勵俗,何樂而不為?

  可就是這樣一個胸懷大善念的當時英才,偏偏對諸葛亮橫挑鼻子豎挑眼,徐庶以為龐統是出於嫉妒心,可諸葛亮總覺得不是,一個人能不遺餘力地獎勵後進,絕不會有嫉妒的狹隘念頭,他想是龐統錯認了他,受支離不全的印象蒙蔽,與他生了不該有的嫌隙,也許未來龐統會看清他,只不知那一日何時能到來。

  這麼過了快兩個時辰,黃承彥卻沒有出現,眾人左等右等也不見黃承彥露個臉,他仿佛是把士子們請來,然後便消失得乾乾淨淨。有人揣測黃承彥莫不是耍人樂子,聽說黃承彥外號「千年狐」,城府老辣深沉,耍耍無閱歷的士子那是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

  「這黃公玩什麼玄虛,半日不見人影。」有人小聲嘀咕著。

  「莫不是耍大家玩呢!」

  眾人等得不耐煩,要不是礙著黃承彥在荊州的顯赫地位,早就抬腳走人,這麼如坐針氈地挨了又有小半個時辰,打門外走來一個儀態容若的男子,似乎是黃府管事。

  「諸君,」那人拱手道,「黃公今日偶染疢疾,不能親自出迎,深為抱歉,特托小的向諸君賠禮!」

  一陣惋惜的哀嘆彌散開去,一半的人臉色全變了,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只差將髒話罵出來。

  那人笑吟吟地說:「黃公吩咐,諸君皆是荊襄才俊,怠慢不得,今日乃不得已,為略表歉意,黃公在東舍備下薄禮致歉,諸君可前去領贄禮,權為黃公一點兒心意。」

  沒見著人,卻可以拿禮物,一干人那灰色的心情登時明亮起來,黃承彥家資富貴,送的禮定然不薄,總之不能白來一趟,必須撈點好處帶回家。

  「不願取禮者,黃公也吩咐了,」那人笑得格外好看,慢條斯理地說,「可在此小坐,黃公有些許難解之題,望不吝賜教。」

  選擇丟出來了,要麼拿好處走人,要麼為老狐狸解難,這是傻子也會選的答案,眾人先是沉默,到底要先裝裝不為財動的道德君子,須臾地喬裝後,有人撣撣袖子,說道:「既然黃公抱恙,吾等也不方便久坐,舍下尚有些私事,先告辭了。」

  有人開了頭,接二連三地有人應和,一窩蜂地擠出門,一面裝出蹙額斂容的君子模樣,一面跟著領路的童僕往東舍走,眼風瞥到素日痛恨的某人垂涎著走得歡快,心裡還不忘記狠罵一聲:貪財無義!

  當下里,剛才擠得針插不進的客房走得一空,只剩下寥寥數人。諸葛亮左右看了看,徐庶沒走,崔州平、石韜、孟建沒走,龐統也沒走。

  他複雜地看了一眼龐統,龐統卻挑起眼睛,雖是不以為然,心底堅硬的芥蒂卻鬆了一些,在他心裡諸葛亮是寡廉鮮恥的小人,為了牟取私利連親姊姊也賣,可此刻這看似尋常的選擇讓他堅實的鄙視堡壘微微坍了一個角。諸葛亮不貪財?莫非他和自己一樣,看出了黃承彥在設一道測試人心的難題?

  那管事還在門口,他笑團團地說:「諸位既留下,想是欲為黃公解難題,如此,多謝諸位!」

  他向後一招手:「抬進來吧!」

  頃刻,八個童僕抬著兩個大沙盤進了屋子,平平穩穩地放在屋中央。

  這兩個沙盤均是長五尺,寬三尺,其上溝壑崎嶇,淺水橫溢,山脈連綿,製作得纖毫畢現,恍若真景。

  眾人一陣錯愕,管事笑道:「諸君,黃公有一女,不好女工,卻喜機械沙盤,生生的男兒胸襟,前日偶得二沙盤,多日苦思竟不能破解,黃公也百思不得其解,為此憂勞成疾。黃公甚寵小女,今求英俊士子之才,若能解之望不吝解之,黃公有大禮相贈!」

  沒想到黃承彥的難題竟然是為女兒解開沙盤迷局,諸人又是驚奇又是想笑。

  「諸君請看!」管事跪在右面沙盤前,伸出兩根指頭,撥弄起沙盤中央的一枚小石子,那石子圓潤如珍珠,底部緊緊地黏附在沙盤上,原來安裝了滾輪,沙盤上鑿了無數條槽溝,阡陌縱橫,交錯並行,迷宮一樣左穿右出,右繞左彎。

  「只需要讓石子走出沙盤,到達這裡!」管事一點沙盤北邊,一股清泉從山坳間潺潺流出,「兩方沙盤布局不一,但規則一致,不知諸君可願一試。」

  「是解一局還是解兩局?」龐統問。

  管事笑道:「一局也可,兩局也可。」

  龐統點點頭,他因見諸葛亮盯著那局沙盤出神,轉身走向另一方沙盤。

  徐庶拐了諸葛亮一下,悄聲道:「孔明,這是玩的什麼玄機?」

  諸葛亮遲遲地搖搖頭:「不好說,」他把目光定在沙盤上,「不過,先解了迷局再說,設計當真精妙,不知何人所設,心思纖細至此,令人讚嘆。」他緩緩跪坐下去。

  「我看這是伏羲爻卦之術,暗和六十四之玄機!」孟建托著腮幫子,一字字慢慢地說。

  聽孟建提議,冥思之際,竟有人在說:「找《易》來,且看書里怎麼說!」

  那邊沙盤前的龐統冷幽幽地說:「迂腐!哪有對著書做事的,那是看死書!」

  被龐統無端搶白,徐庶是好打抱不平的性子,甩了個仇視的眼風過去,卻被龐統的後背擋了回來。

  「我來試試吧。」崔州平興致勃勃地說,他探出手指,輕覆上石子,石子在指間輕緩地游弋,一點點朝前移動,約走了四寸許,忽地轉向右路,不到一寸,又慢慢退後,這樣前進倒退,如此十來遭,突地踅到一個谷口,立刻豁然開朗,面前一條道路筆直地指向遠方,那汩汩清泉即將到達。

  眾人都是一陣驚呼:「要出去了!」

  崔州平也興奮起來,摁住石子直往前沖,仿若戰士聞鼓角,狂野之氣勢一瀉千里,可只是一剎,通路戛然而止,眼前忽然高山阻遏,前面竟然沒有路了!

  「啊呀!」崔州平遺憾地捶了一下巴掌。

  石韜皺眉道:「怎麼出不去了?」

  諸人都甚是沮喪,再看龐統那一局正行得安適無阻礙,似乎勝券在握,雖沒說是兩盤對決,到底都存著比賽的心,人家找到出路,自己便是輸。

  「州平從一開始就錯了!」諸葛亮忽然說。

  「錯,錯哪裡了?」崔州平想不出端倪。

  諸葛亮沒有解釋,他按住石子向後移動,可是並沒有按照原路返回,反而朝向一條全新的路徑前行。

  這些縱橫交錯的槽溝,從沙盤上漸漸地立起來,立體地浮現在諸葛亮心中,一條條縱橫交錯結合,仿佛星辰流轉周天的漫長軌道,從遙遠的彼岸連衡成片,芒角劃出水波般璀璨的光芒,編織成一幅流光溢彩的星空圖。

  是的,這是星空圖,是遙遠銀河點綴夜空的星辰。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每座山麓,每條溪流都象徵著一顆星辰,它們連綴依託,彼此遙遙相看。

  石子飛快地移動,速度越來越快,仿佛不是在艱難地尋找離開迷宮的出路,而是在翱翔歡歌,它就是天空最奪目的一顆星,在廣袤的宇宙中自由飛舞。

  終於,它越過無數高山林野、河谷幽澗,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那是北辰之星,天空中最亮的星辰,是傳說中天帝的寢宮。

  噗的輕微一聲,石子掉入了清泉中。

  眾人都呆住了,諸葛亮的速度實在快得驚人,大家尚不曾看明白怎麼回事,居然出路已通,川流入海。

  「呃,怎麼出去的?」徐庶呆呆地問。

  諸葛亮靜靜一笑:「太一居北,天帝之所,北辰之星,眾星拱衛!」

  徐庶恍然:「原來是星象圖,我說呢!」他本來想對龐統炫耀一番,卻見龐統站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手,那沙盤中央的石子了無蹤跡,原來他也解開了迷局。

  管事兩邊看了看,呵呵笑道:「多謝二位捷思。黃公吩咐:孰破迷局,黃公有大禮相贈,請二位跟我來!」

  諸葛亮和龐統彼此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猶豫了一下,也都最終決定跟那管事走,兩人邁步出門,隨那管事穿過正堂直入內院,在一間四楹屋前停住,管事掀起門帘:「請!」

  屋裡東席上安坐一人,青布外袍,軒朗開爽,飄飄揚揚仿若神仙之姿,他瞧著兩位年輕人,和藹地笑道:「二位英俊之士,能從眾中出類拔萃,果然不同凡響。」

  龐統見過黃承彥,這時突然在內院看見號稱生病的主人,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諸葛亮其實也猜到此人的身份,兩人一起拜下。

  黃承彥看住龐統,親熱地念著他的名字:「龐統龐士元……我聽說龐公給你取了『鳳雛』的雅號,鳳翱翔於九天,他日不可限量!」

  龐統誠惶誠恐,他沒想到黃承彥一見面就不加掩飾地許以誇讚,龐德公好品鑑人物,若能得他幾句點睛贊語,便猶如貼上了一道光輝的徽識,頃時便是身價倍增,荊襄士林除了龐統,也只有司馬徽得了「水鏡」的雅號,龐統的自得可想而知,卻為著君子不矜誇的品德,不能到處炫耀,偏今日黃承彥脫口而出,雖是檯面上的恭維話,卻到底動聽得很。

  黃承彥洞若觀火,他看得出龐統的得意,他便是那熬得百味俱全的濃湯,什麼驚世駭俗什麼離經叛道都經過他的眼,區區年輕人的趾高氣揚不過是湯里那一味尚未熬出滋味的作料,他把目光慢慢移開,在諸葛亮的身上停住,他容然自如的笑容里閃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驚喜。

  「諸葛亮孔明……」黃承彥念著這個名字,微笑在眼角慢慢滋長,「感謝二位為老朽解除迷局,為聊表謝意,特備薄禮以贈兩位晚輩英才!」

  諸葛亮和龐統都推讓了一番,黃承彥笑道:「禮要收,可我分了兩份,不得已,要麻煩二位選一選。」他拍了拍手,門外兩個僕人捧著兩口匣,輕輕地放在諸葛亮和龐統身前。

  黃承彥指著那兩口匣:「此兩物,一為古琴,乃我昔年遊學時,自洛陽購得;一為古劍,乃舊日老友相贈,年歲雖久,劍鋒不減,足可劈金斷銀。」

  又一個選擇拋出來,龐統其實已有了判斷,但他擔心和諸葛亮衝突,說道:「多承黃公贈禮,但不知孔明所選,怕與其衝突,傷了和氣。」

  黃承彥哈哈一笑:「你們一起選,便知會不會衝突。」

  諸葛亮簡練地說:「甚好。」他緩緩伸出手,龐統也伸出手,兩雙手摁住了木匣,卻是一人抱劍匣,一人抱琴匣。

  黃承彥朗然大笑:「好得很,果然是各有千秋!」他指著龐統懷中的劍匣,「士元如何選劍?」

  龐統振振道:「統無他志,願仗劍行義,養浩然之氣,成英雄之業,邦國殄瘁,率力而補之,邦國靡沸,盡心而平之。」

  「好一個子路之志,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黃承彥讚嘆著拍了一聲巴掌,他又看向諸葛亮,「孔明選琴何意?」

  諸葛亮幽幽道:「若士元從子路,亮從曾點。」

  黃承彥一怔,他默然凝了一眼諸葛亮平靜如秋水的臉,一些悵然混著了一些傷懷,他感慨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明之志,為孔子之志也。」

  他略帶憂鬱地嘆了一聲,此時,一樁極重要的事在他心裡翻開了熱浪,他深為自己可能做出的選擇驕傲,也為這選擇感到憂慮,他憂的是未來。

  諸葛亮和龐統各自返回去時,兩人一路竟自無話,諸葛亮其實很想和龐統傾心一談,可龐統卻始終若即若離,他或者也有話想對諸葛亮說,可那點兒不肯承認自己犯錯的驕傲撐起了他的矜持。

  崔州平等人早已走了,只有徐庶還在等諸葛亮。龐統朝屋裡望了一眼,對徐庶和諸葛亮胡亂地拱拱手,轉身也離開了黃家。

  徐庶聽諸葛亮複述見到黃公的經歷,嬉笑道:「真見鬼了,黃公到底在捯飭什麼玄乎?」

  諸葛亮也很困惑:「我也覺得奇怪,黃公這是有什麼用意嗎,平白地送具古琴於我,無功不受祿,我還真是受之有愧。」

  「你為什麼選琴,不選古劍?若是我,定選古劍!」徐庶揮起手,爽利地劈下去。

  諸葛亮諱莫如深地一笑:「吾從曾點耳。」

  徐庶擰著眉頭想了半晌,他恍然道:「唉,諸葛亮之心豈能以尋常斷之,他欲致太平,太平者,禮樂已至,民生已樂,無有征伐,逍遙乎安適而無為,可遨可游可歌可頌,這正是孔子之志!」

  諸葛亮感動地說:「元直知我太深。」

  兩人說話間已走至黃家府門,一個侍女急急走來:「諸葛君,」她將手中的一隻布袋遞過去,「這是我家女郎送給諸葛君之物,她說上次走得倉促,欠了君一物,望君笑納。」

  「你家女郎……」諸葛亮茫然無所知,他迷惘地接過那布袋。

  徐庶爆出一聲大笑:「諸葛孔明,風頭出大了,黃家女兒看上你了,我瞧你這次怎麼辦,是做黃家女婿呢,還是逃婚浪跡天涯?」

  諸葛亮拍了他一巴掌:「胡說八道!」因心裡好奇,他疑疑惑惑地解開,袋中是一張疊成三角塊裝的布帛,他輕輕一抖,那是一張機械草圖,勾勒極精巧細緻,旁邊還落了小字註解。

  徐庶還在喋喋:「我聽說黃家女兒極丑,蒯家、龐家、馬家想和她結親,都被她的醜陋嚇跑了。喂,我說你真得思慮個萬全之策,萬一她看上你,你可真晦氣了!」

  諸葛亮忽然笑了,水晶般透明的眸子裡有徐庶看不懂的柔情。

  「嚇傻了?」徐庶玩笑。

  「她不醜。」諸葛亮只說了這一句話,他把草圖塞入布袋,揣入懷中,抱緊了琴匣,快步向前疾走,低低的笑聲從腹腔里打著旋渦飛出唇齒,而後那笑聲仿佛漸漸漲起的海潮,變得明快而洶湧,他竟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來。

  洗鍊的月光是天神遺落的珠紗裙,甫一墜下凡塵,便斷了線,一粒粒散亂人間,星星點點綴飾著塵世間的片山片水。

  黃月英已不知自己倚窗賞月有多久了,流水般的浮雲從天際盡頭向她遊動,忽而遮住了月亮的臉,忽而調皮地拉起月亮的裙邊,忽而鑽入月亮的背後許久不肯露面。

  她覺得自己在看月亮,可又覺得其實只是在想一些女兒心事,也許是那一件穿不上的衣服,也許是沒吃著的一隻紅果子,也許是和鄰家女兒多嘴時落下的閒氣,也許是說不出道不明的女孩兒傷感,也許,是一個人。

  一個人,一個人,是那樣一個人呵。有細長的劍眉,懸直的鼻樑,眸子是碧藍的一湖水,總是映出秋晚的沉靜,你瞧他一眼,便終身不能忘懷。他是註定要住進自己心裡的那個人,生生死死,分分離離,歡樂也罷,痛苦也罷,住進來,便再也不會搬走,隨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人生起伏。她於是踩上他的足印,他挽住她的裙裳,他們一起對時間說出同樣的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笑了一聲,捂著發燙的臉,低下頭嘆了一口氣,忽而又發傻似的笑起來。

  「傻丫頭,一個人躲著發笑,真瘋了!」黃承彥嗔怪著走了進來。

  黃月英扁扁嘴巴:「啊呀,阿父,大半夜的,你嚇死我了!」

  黃承彥攬了女兒的肩:「我哪能嚇住你,從來只有你嚇別人,多少人被我女兒的醜陋嚇得奪門而逃,從此四海宣揚,黃家女兒丑如無鹽,萬萬娶不得!」

  黃月英笑得倒在阿父懷裡:「阿父,你又打趣我!」

  「我便是寵壞你了,讓你無法無天,整天折騰,將來嫁不出去,我看你怎麼愁!」黃承彥佯怪道。

  「那就不嫁唄!」黃月英毫不在意地搖搖頭。

  黃承彥微斂了些笑:「英兒,說正事,我問你,今日到家的青年才俊,你瞧中了誰?」

  黃月英紅了臉:「阿父不是已考出來嗎,何必問女兒……」

  黃承彥嘆道:「阿父怎麼不知道你的心思,自你向我提及此人,我這才將他請來家中,費了一番力氣查探,此人果然非比尋常,只是……」

  他悵然地眺望著隱沒在雲間的月亮:「只是我總覺得心裡不安……」

  「不安?」黃月英不明白。

  黃承彥默默地凝視著女兒詢問的眼睛:「英兒,他選古琴不選古劍時,我便知他志向遠大,非尋常之流,他若選古劍,日後無非干祿求仕,高不過拜侍郎尚書,低不過牧民州郡,倘若他有求,我還能幫襯一二。可他選古琴,連我也只能徒手旁觀了。」

  「志向遠大有什麼不好嗎?」

  「英兒,志向遠大者,一生必將歷無窮難,遭無窮苦,受無窮險,你若跟了他,只怕日後會有大磨難,顛沛失所,板蕩播越,阿父怎麼忍心你受苦。」黃承彥不忍地說。

  黃月英安靜下來,她輕輕咬住下唇,那麼細小的動作卻像在心裡摁下一個決定,她低低地說:「我知道……」

  「那你……」

  「我願意。」黃月英微笑著說,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愛的正是他的不平凡,倘若他平凡了,他還是他嗎?

  黃承彥長嘆:「英兒,阿父好心疼你!」他擁住了女兒,不舍、憐惜、悲傷紛呈涌動,他想自己是捨不得女兒的,縱算他用了許多力氣為女兒尋找歸宿,可當歸宿找到了,真正的不捨得卻跳出來,割傷了他的心。

  剎那情動,父女二人相擁而泣,良久,黃承彥抹了把淚:「好了,可別哭哭啼啼的,都要嫁人了,不吉利。」他為女兒擦乾眼淚,「我明日就遣人去他家提親。」

  「不!」黃月英突兀地搖頭。

  「為何?」

  黃月英狡黠地一笑:「阿父,你聽我說,親要提,但換個說法。」

  「換說法?」黃承彥越發糊塗了,「你這鬼腦子又想什麼鬼點子!」

  黃月英眨眨眼睛:「就當我試他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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