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07:22:00 作者: 若虛

  天還很早,陽光尚酣睡在青色的雲團里,空氣中有腥臊的氣息,是被霧水浸潤的田土滋味。

  諸葛亮起得很早,這個習慣他保持了很多年,天一放亮便醒來,從不拖沓,諸葛均笑話他是報時的更鼓。此時諸葛均還在說夢話,諸葛亮沒有打擾弟弟,靜悄悄地走進書房,翻開了昨天沒有看完的書。

  草廬外有人叫門。

  太早了,徐庶一定還賴在床上,大姊二姊即便回草廬探親,也不會來這麼早,諸葛亮覺得怪異,他穿出院落開了門。

  「先生早!」來人虔敬地鞠了躬。

  諸葛亮回了禮:「請問你是……」

  那人友好地笑道:「先生無須訝異,我是黃公家的家童,有書帶給先生。」他從懷裡取出一封戳了封泥的信。

  

  諸葛亮迷糊地接過信:「有勞。」

  那人點頭:「我家主吩咐,先生收了書,希細細研讀,切勿有所遺漏!」

  諸葛亮一愣,他想從那人的臉上看出些端倪,卻只是意味深長的微笑,越發讓他如墜雲霧裡。

  「先生收好,我且回去了!」那人又是一躬。

  諸葛亮在門口目送那人走遠了,託了信慢慢地踱進了屋。

  他刮掉封泥,解開扎信的細繩,翻開蓋信的檢,捧起了四指寬的竹簡。

  竹簡上有數行字,雋秀超拔,想來是黃承彥的字,他一字字認真地看下去:

  「吾有薄禮奉上,一為萬卷書冊,古書名籍,能增君才;二為吾家醜女,黃頭黑面,才堪配之!二者只擇其一,三日內靜候君音!」

  信簡從諸葛亮的手中掉落,青竹碰地的聲音讓他一驚,他才意識到自己丟了信,慌忙撿起來再看一遍,沒有錯,字字墨黑,不潦草不塗鴉,筆畫飄逸飛騰,寫信的人仿佛被歡樂滿滿地擁抱了。

  他壓根就沒有在想第一個選擇,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第二個上面。

  黃承彥要把女兒嫁給他,這仿佛是酣暢淋漓的一陣風雷,他心裡有震驚,有懷疑,也有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喜悅。

  真像一場夢,也許就是夢呢,他把自己的兩隻手合著信摁作一處,狠狠地用了些力氣,竹簡硌著掌心,疼痛是那緩緩滋生的惶惑情緒,從掌心吐出若斷若續的氣息。

  他挪開了手,兩隻手的掌心都被竹簡壓住了印子,印子久久沒有消退,他想原來這不是夢,可這一切仍然顯得很假,他像是被太美好的笑話戲耍了,如果這不是笑話而是真的,那該……那該,很好吧。

  門外有人咳嗽了一聲:「諸葛孔明,大白日發什麼呆!」

  諸葛亮還沒反應過來,信已被人搶去了,聽得樂哈哈的聲音說:「這是什麼?」

  「黃公要把女兒嫁給你!」徐庶像被刺蝟蜇了,號叫起來。

  諸葛亮把信重新奪回:「別吵!……咦,你今天來這麼早?」

  徐庶聳聳鼻子:「我睡不著,知道你起得早,來尋你閒話。」他被那信勾走了心思,揣著揶揄的笑,「你娶不娶?」

  諸葛亮惱恨地瞪他:「還有要不要書,你卻問我娶不娶!」

  徐庶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若是我,要書不要人!」

  「為什麼?」

  「人太醜,書嘛,拿了便拿了,存家裡還可以看,」徐庶斟酌著,「若是人很美,我便要人,書可以慢慢攢,美人兒錯過便沒了。」

  諸葛亮大笑:「若是書也要人也要呢?」

  徐庶嘖嘖地搖頭:「太貪心,人家可說了,二者擇其一。」他搡了搡諸葛亮,「你不會真想娶黃家女兒吧?」

  諸葛亮半晌不語,他把信和簡合起來,緩緩地放在書案上,轉身的時候,他平靜卻不遲疑地說:「我若說想呢?」

  徐庶愕然,他驚詫得不知如何作答:「你……」

  諸葛亮淡然一笑:「我知道,我若答應了這門婚事,旁人又會說諸葛亮先把兩個姊姊賣出去,而今又不惜把自己賣給黃家,趨炎附勢,諂媚示好。」

  「不!」徐庶斷然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諸葛亮含笑的眸中仿若被星光點燃:「元直知我,他人未必知道,可我若顧忌旁人非議指摘,便會失去一位我願與之共度終生的奇女子。」

  徐庶嘆息:「我明白了。」他鄭重起來,認真地說,「你若是真心愿意娶黃家女兒,他人非議皆若飛塵。」

  諸葛亮仰起臉,明亮的微笑穿透了他的聲音:「真心。」

  諸葛亮來到黃家時,剛好是約定的三天後。

  黃承彥很高興:「你果然守時,很好!」

  諸葛亮靜靜地說:「黃公書中約定三日,我或早或遲皆為失禮,受長者邀,守時為大禮。」

  黃承彥呵呵一笑:「不錯。這麼說,你作出決定了?」

  「是!」諸葛亮的聲音不高。

  「是什麼?」黃承彥竟自一下子從坐席上立起來。

  諸葛亮微微地仰起頭,銀質般的光漾在眸子中,他一字一頓地說:「承蒙老先生厚禮,亮幾日來思慮妥當,當選萬卷書冊。」

  「什麼?」黃承彥像沒聽清,瞪大眼睛又問了一遍。

  「萬卷書冊!」諸葛亮稍稍提了聲音。

  黃承彥呆了呆,他乾乾地笑了笑:「你決定了?」

  「決定了!」諸葛亮的回答毫不滯澀。

  黃承彥想了半晌,問道:「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諸葛亮認真地說:「亮雖不才,雅愛墳典,平生無他願,只願讀盡詩書,鑒聖賢明訓,識古今得失,亦為此生至樂!」

  「那你……」黃承彥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不選第二種?」

  「作為贈禮,書更合適……」

  黃承彥臉色微微變了:「難道我女兒這個大活人竟比不上那些死書?」

  諸葛亮輕輕搖頭:「不是!」

  「那你為何不選我女兒!」突然間,黃承彥口氣大變,竟活似赤裸裸的逼婚,他想諸葛亮大約也是聽說黃家女兒醜陋,生出了以貌取人的嫌棄心,可惜這麼個俊朗清逸的偉男子原來也是個見不到真金的大俗人。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黃公,書確然為死物,令女明慧聰達,蕙質蘭心,豈能以書相埒,二者不能相提並論!」

  黃承彥糊塗了:「怎講?」

  「黃公以二選相贈,一為書,一為黃家女郎,可亮以為女郎為人,非是可贈予之物品,若是亮選女郎,豈非以女郎比死物,以活人當犧牲,我心不安!」

  黃承彥驚呆了,他怔忡地看住諸葛亮,許久,才蹦躂出幾個字眼兒:「你,你好……」

  諸葛亮沉默著,他安靜起來,總像幽深的秋潭,水面無風,無人知其深淺。

  黃承彥仔細地打量著他,觀察著他:「在你心中,以我女兒為何?」

  諸葛亮字字用心地說:「若為友,直諒多聞,可交一生;若為妻,淑慎修仁,君其何福!」

  黃承彥像是被震撼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許久,他站了起來,贊道:「你果然不同凡響,英兒沒有看錯人!」

  他低低地嘆息著,聲調緩緩地揚起了半個音:「罷了,我索性成全你吧,書我送給你,女兒,我也,」不能宣揚的傷感在心底澎湃,他默默地咽下了山呼海嘯的不捨得,「我也把她嫁給你!」

  諸葛亮低了頭沒動,好像沒聽見黃承彥略帶激動的話。

  「難道你不願意?」黃承彥奇道。

  諸葛亮聲若蚊蚋,低得只在口腔里盤桓,「不……」他稍微揚起聲音,一字字說得遲緩沉重,「我願意……

  黃承彥放心地點點頭,不勝感嘆地說:「我平生有兩寶,一是我女兒,二是我的藏書,如今我皆送給你,希望你好好珍惜!」

  諸葛亮深深地拜下去:「多謝黃公成全!」

  黃承彥笑眯眯地瞅著他:「你叫我什麼?」

  諸葛亮猶豫著,他吞咽了一下:「外,外舅……」聲音很低,臉卻紅了。

  黃承彥大笑:「好,好女婿!」他親熱地拉起諸葛亮,輕輕地撫著這個年輕人的肩膀,不知不覺竟覺得眼瞼發熱。

  半個月後,隆中的諸葛草廬變成了喜慶的暖巢。

  黃承彥將女兒嫁給諸葛亮,這件事比諸葛亮請動龐德公做媒還轟動,襄陽在沸騰,隆中在沸騰,關於這樁婚姻的議論在荊州持續了小半年。

  有人說,諸葛亮太不簡單,賣了姊姊賣自己,那黃家什麼地位,荊州牧的連襟,何等身份何等門第,他諸葛亮一個隆中的村夫憑什麼可以攀上黃家這門親,也不知耍了什麼齷齪手段,蒙了黃公的心,可憐堂堂千年老狐被一隻剛摸著門道的小狐騙了。

  有人說,黃家女兒面貌醜陋,品行低劣,多年尋不得夫家,不得已尋上了諸葛亮,諸葛亮便是收破爛兒的可憐蟲,這輩子天天對著一張腐爛的五官,只怕會少活幾年。

  各種版本的謠傳絡繹不絕,隆中的閒漢腆了肚子無事忙,還編出了諺樂:「莫作孔明擇婦,只得阿承醜女」,到處傳唱,惹得荊州人人皆知,閒了便唱一唱,笑一笑。

  黃家送女兒的出嫁隊伍浩浩蕩蕩,從黃宅出發,沿著伏龍山委蛇前行,甚是壯觀。跟隨在新婦的華貴軿車後的是十多口碩大的竹笥,路上看熱鬧的都道黃承彥大手筆,嫁女兒捨得破財,瞧那嫁妝重若千鈞,累得挑夫汗流浹背,莫非都是金銀寶器、絲帛錦緞,如此看來,諸葛亮便是娶只母豬,也賺了個盆滿缽滿。

  夜晚遲緩地降落人間,月亮悠閒地升上天空,在流雲間露出柔情的笑臉,閃爍的花燭搖曳如人含羞的眼睛,柔情似水地打量著溫暖的新房。

  諸葛亮拿著一桿七星秤站在新婦面前,後面的昭蘇推了他一把:「小二,傻愣著幹嗎?」

  他緩緩地走了過去,鐵秤下懸掛的鉤子挑起了新婦紅色面巾的一個角,而後,他輕輕揚起手,面巾掀起了一個角,仿佛漸漸綻放的鮮花,把一個春天的溫暖釋放出來。

  新婦仰起臉,仿佛白玉般的月亮升了起來,一抹青雲穿過月亮,燭光映紅了她的臉,她的微笑被光芒調成了粉紅色。

  諸葛亮笑了起來,他聽見捧著共牢食的婦人們在悄悄議論:「新婦真好看。」他多麼想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他們用一雙箸共牢而食,飲過甘美的合卺酒,他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那麼一握便再也放不開,從此不離不棄,不舍不放。

  門輕輕關上了,好奇的婦人們還不忘記隔著門縫打量新婦,而後嘆息:「沒想到呢。」

  燭火溫柔地流淌著光芒,兩人剎那無聲,暖暖的情緒在彼此的胸中醞釀,二分忐忑卻有八分愜意,仿佛認識了很久的知己,只因陰差陽錯,才拖至今日相見。

  諸葛亮忽地笑著說:「黃兄弟可好?」

  黃月英撲哧一笑,她驀然嚴肅了神色,拱手道:「諸葛兄,小弟有禮了!」

  諸葛亮緩緩坐在她身邊:「我可是被你算計了幾遭。」

  黃月英假裝無知:「是嗎,我怎麼不知道我算計你。」

  諸葛亮咳嗽了一聲:「第一遭,女扮男裝,哄得我不辨雌雄;第二遭,請入你家中,又解迷局又選禮;第三遭,拋出選書選人的難題……」

  話沒說完,黃月英笑倒下去:「你原來都知道……啊呀,不好玩兒了……」

  諸葛亮笑道:「我原來不知,只是後來外舅給出選書選人的難題,我才慢慢兒品出來。」

  黃月英微微一笑:「我是不知羞的女兒,如今既已與你成了夫妻,我便實話相告,自在隆中一見你,我便念念不忘,總以為自己終身必要託付於你,這才設下重重難題,既為考較你,也為驗證自己的眼力。」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其實,那日我還真怕你要書不要人呢……」

  諸葛亮默默地說:「若是諸葛亮要人不要書,月英卻會對諸葛亮另外看待了!」

  黃月英低了頭,柔軟的羞澀在臉頰上綻開綻謝:「孔明甘願娶我,我很快慰……」

  「我也很快慰……」諸葛亮柔聲道。

  黃月英偏過臉去微笑,她看見壁上懸掛著的那架古琴,琴弦閃著微笑般的光,驚喜道:「父親送你的琴。」她便去摘了下來,輕放在床頭的書案上。

  「請君奏一曲,以為今夜之樂!」她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態。

  諸葛亮笑吟吟地按琴而坐:「奏什麼?」

  「君所擅者為何?」

  諸葛亮搖頭:「我之所擅不合於今日奏,不吉利。」

  黃月英好奇地問:「是什麼?」

  「《梁甫吟》。」

  「《梁甫吟》是什麼?」

  「是我家鄉的輓歌。」

  黃月英目光瑩瑩:「孔明信鬼神讖緯之說嗎?」

  諸葛亮靜默地凝視著妻子,輕輕地搖著頭:「我不信。」

  黃月英挨著他坐下,她細心地調了調琴徽:「我知孔明非俗人,倘若唱輓歌會不吉利,那世人最好時時不可唱。」

  諸葛亮輕寧一笑,輕抬起手,琴弦在指間飛速地顫抖起來,片片音符如涌動的水,一脈一脈飛出琴弦,飛向被光影包圍的房梁屋頂。

  「步出齊東門,遙望盪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冢?田疆古冶子。」他輕輕地吟唱,歌聲深沉而低緩,琴聲清越而剛勁,那哀婉的輓歌此刻像是烈士長劍揮出去的凌厲劍光,是高天上飄下來的神靈鎧甲鱗片,是金聲玉振的歷史嘆息,是繞樑不落的宗廟韶樂。

  黃月英聽得出神了,她不經意地撫上琴弦,他於是握住她的手,他看著她微笑,她也看著他微笑,他們彼此用指間彈出的音符讀出彼此的心。

  音樂如逐漸高漲的風,將整個新房擴滿了充盈了,新房再也承載不了這麼深厚的柔情,從門窗縫隙溢了出去。

  院落里賓客盈盈,襄陽學舍的同學們正在飲酒歡暢,曲聲幽幽地飄往他們中間,在他們發紅的臉膛駐足,聽他們的心聲,看他們的歡樂。

  徐庶詫異:「怎麼在此夜吟此一曲?」

  「好曲!」不明白此曲為何的同學高聲讚美道。

  徐庶搖頭一嘆:「諸葛亮就是諸葛亮,總是不同尋常!」他跟著那旋律,一手和著節拍敲打,朗聲續念,「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屋裡的曲聲和屋外的朗誦彼此呼應,最後的餘音貼著窗欞深情款款地淌下來,而後,屋裡的燈光仿佛睏倦了,緩緩熄滅了。

  徐庶高舉酒爵,忽然朗聲大笑。

  三日之後,諸葛亮帶黃月英歸寧,兩人乘著一輛簡簡單單的牛車,諸葛亮在前面趕車,黃月英坐在後車板上,他們走得不緊不慢,常常在路邊停一小會兒,黃月英跳下車去摘一朵花一蓬草,一路上始終在編花草,最後編成一頂花冠,她把花冠戴在髮髻上:「好看嗎?」

  諸葛亮回頭:「好看。」

  黃月英往前蹭了一點兒,她倚在他背上:「是我好看還是它好看?」

  諸葛亮笑道:「都好看!」

  黃月英敲了他一下:「滑頭!」她伸出兩隻手,在天空追逐著滿天雲影,輕聲歡呼道:「黃家醜女兒回家咯!」

  他們在黃府前停下,附近的農人都湊來看熱鬧,瞧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牽著一個秀氣的女子走入了黃家大門,都在紛紛猜測:「這是誰家新女婿,俊得扎心窩子!」

  黃承彥和龐德公正在屋裡等他們,諸葛亮沒想到龐德公也在,他又驚奇又是歡喜。

  龐德公一見諸葛亮便笑開了顏,他對黃承彥擠對道:「你這千年老狐尋了多少年女婿,到底被這小狐把你女兒叼走了!還是你下手快,我若有女兒,哪輪得到你!」

  黃承彥得意揚揚地笑道:「老東西,給我女婿取個雅號吧。」

  龐德公捋捋鬍鬚:「老朽卻之不恭!」他眯著眼睛注視著諸葛亮,「荊州有一鳳,還缺一龍,」他拍了拍巴掌,「臥龍!」

  諸葛亮呆住,他還沒反應過來,黃承彥已在旁邊頻繁使眼色,他慌忙拜下去:「諸葛亮何德何能,怎當得起臥龍之稱!」

  龐德公爽聲笑道:「當得起當得起,我並非是瞧著黃公的面子才予你雅號,你之才幹有目共睹,何須我區區所贈一號,龍潛於淵,待時而動,總有一日,會一飛沖天!」

  「多謝龐公美意!」諸葛亮朗聲道。

  諸葛亮從此擁有了臥龍的雅號,這像一種美好的預示,是蓬勃在天際的一點絢爛的火星,它在醞釀,在等待,也在自我創造,它不會把自己埋入地底,不會熄滅,不會黯淡,它總有一天會燃起燎原烈火,照亮整片天空!

  那一天會在什麼時候呢,曙光已破窗而入,溫暖的光明將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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