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2 07:21:03
作者: 若虛
收到兗州大本營叛亂的消息,曹操被激怒了。
當時,青州軍的鐵蹄正在橫掃大半個徐州,琅邪、東海諸郡已被青州軍括入麾下,徐州軍一敗塗地,起初還能與青州軍一決高下,後來失敗的次數太多,士氣低到了渤海底,剛一交鋒便敗下陣來,甚至未曾對抗就繳械投降。青州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在徐州的土地上縱橫無忌,毫無翻盤希望的慘敗讓徐州牧陶謙甚至想放棄徐州,南奔丹陽,索性把徐州讓給曹操。
曹操躊躇滿志,徹底拿下徐州只是時間問題。前後兩次征討,十萬徐州人在這場爭奪戰中喪生,泗水一度為之不流,徐州老百姓恨透了曹操。曹操並不害怕背上殘暴的罪名,庶民的仇恨輕如塵埃,還沒有一枚五銖錢有價值,傷不了他的雄心壯志,也救不了他們卑微的性命。要結束亂世,死亡是必須付出的代價,用少數人的犧牲換來大多數人的和平,把二者放在秤上稱量,天神也會默認自己的殘忍。
可曹操的憧憬很快就粉碎了,那時他正在濛濛細雨中行軍,馬蹄踏著沂水河畔的叢叢青草,踩下的足印深如用刀刻,沿著潺湲沂水,一騎一騎斥候飛馬傳來捷報。
青州軍攻下東海!
青州軍前鋒已逼近下邳!
徐州軍再往南退卻五十里!
……
捷報太惹眼,像一束束開得爛漫恣意的火紅薔薇,曹操接過一份份暖手的戰報,只說了一句:「曹氏兒郎不負所望!」
他其實已經在暢想自己坐在彭城裡的景象,彭城是楚霸王項羽的國都,城下埋著楚漢之爭時雙方士兵的屍骨,城牆上沉澱著厚重的歷史喟嘆,他甚至想去楚漢古戰場走一走,也許會賦詩一首以寄思古幽情,可一份來自兗州的檄書摧毀了他的詩興。
檄書是荀彧從鄄城發出的,字有些潦草,雖竭力穩著情緒,卻仍讓筆畫有了輕浮之感,一向穩重的荀彧顯然是急火攻心,用不容轉圜的語氣懇求曹操立刻返回兗州救急。
書中說,陳宮和張邈趁著曹操率大軍東進,暗中與呂布勾連,兗州諸縣紛紛叛迎呂布。如今只有鄄城、東阿、范幾城尚在我方手中,可內部人心惶惶,幸得夏侯惇果斷誅殺謀叛者,方才暫時平息了逆反,然而情形已到了十萬火急的地步,若曹操再遷延不歸,只怕這幾座城也保不住了。
曹操其實想到過叛亂,可他沒想到叛亂一起,便如燎原烈火,竟然波及了整個兗州。他曾經用了偌大力氣才廓清了兗州的兵禍,兗州牧的位置還沒坐暖,大後方竟然叛迎他人,曹操說不出的憋悶。更讓他氣惱的是陳宮張邈的背叛,這兩個人,一個為他故友,一個被他奉為能入帷幄的謀臣,居然在他傾全軍遠征時,在他後院燒起一把大火。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背叛呢?
他忽然想起荀彧告訴過他,兗州雖平,然是以武力平定,人心到底不服,為了威懾兗州,所以他才殺掉妄生誹謗之語的邊讓,也許便是這一殺,激發了兗州世族的恐慌,人人為求自保,因而叛迎呂布,想趕走曹孟德,重新獲得本籍世族的特權。
後漢以來,世族勢力高漲,漢光武帝依靠河北河南豪強起家,豪強望族對漢朝中興起過重大作用,因而獲得了王朝恩賜的諸多特權。各地豪強林立,他們或居高官政要,或與王公貴胄聯姻,逐漸形成為東漢王朝的一支特殊的政治力量。當豪強最盛時,人人恨不能與世家大族攀上關係,舉凡求學干仕,一定要標榜自己出自哪一支望族,若說是單家子,往往會為人輕薄。故而天下大亂,首先起事的便是坐擁雄厚財力的豪強,曹操雖明為世家子弟,可他為閹宦後裔,家底比不過真正的世族,與名動天下的袁氏相比,頂多算半個世族,甚或還挨著單家的邊兒,為此沒少被心高氣傲的世族嘲笑。或者便是他那拿不出手的出身,才讓兗州世族人服心不服,這場叛亂仿佛是突如其來,其實是蓄謀已久。
曹操把檄書收了,憤怒過後,卻是冰涼的悲哀。片刻的思索後,他下達了一道宣傳全軍的軍令:
「輕騎撤回兗州救急!」
曹操撤軍了,青州軍像炎夏季節的洪水,一朝漲起,一朝退去,持續數月的殺戮結束了,在青州軍退卻的身後,是十萬百姓的屍體和一個殘破的徐州。
徐州險難暫去,徐州牧陶謙卻一病不起,兩次滅頂兵災,迫得他焦心如焚,晝不能寧,夜不能寐,兼之年歲大,身子骨本就衰殘,內因疊加著外因,竟往死路上奔去。
牧伯垂垂將死,剛遭大難的徐州風雨飄搖,總得有新的領導者出來主持大局,至於這領導者來自何方,是懇請朝廷派來一個新州牧,還是交託給哪個有擔當的好人呢?若是前者,就憑朝廷現在萎靡不振的可悲境遇,皇帝不是皇帝,公卿不像公卿,大概也挑不出什麼能吏;若是後者,又該交給誰?
終於是垂死的陶謙說出了一個名字。
若換作別人,必定是這個不服,那個抱怨,就憑他,有何資格持掌徐州?偏偏只有此人,徐州上上下下,沒一聲反對。
在這紛紜亂世,實力很重要,實力會幫助你征服一切,不服就殺,殺到服為止,比如曹操。名聲也很重要,老百姓會願意跟著他走,獲得他們想要的太平生活,比如那個人。
「諸君既無異議,那就這麼定了。」陶謙最後對屬僚吩咐說,這算是遺言。
於是徐州公門大小官吏,聯名寫了兩篇文章,一篇陳情文送給那好人,一篇奏疏送給朝廷,請朝廷首肯徐州人民自選首腦,至於朝廷同不同意,其實不重要。
這些年裡,四邊不安,地方行政機構處於半癱瘓狀態,郡無太守,縣無令長,各地為了躲兵禍,有財力的大家族招募軍隊修建堡壘,沒財力的小家庭抱團防衛,朝廷不中用,老百姓總要自救。朝廷為了重組地方組織,任命了若多地方官,可這些拿著中央詔書的刺史太守卻走不進自家轄區,要么半道上遭打劫,命歸九天,要麼被當地自封的長官趕走。
朝廷的詔書,從前是霹靂之聲,如今卻不如各地豪強的一聲咳嗽。
一陣激風把垂在檐下的招魂幡掀起一個角,風一路不停,成片的招魂幡波浪般起伏,你揚起了頭,我垂下了身,仿佛不肯離開的魂魄在盤桓。
一行人亦步亦趨進入靈堂,領頭的人面含戚戚,鄭重地在堂內的黑漆棺槨前拜了下去,主持葬禮的喪宰捧來一爵酒,高高地一舉,而後傾倒為酹。
棺槨旁一人捧著一方印盒走上前,朗聲道:「先牧遺囑:茲我徐土,不幸殄瘁,幸賴劉君,急人危難,仗節赴亂,不讓暴戾。今吾升遐,永辭吾民,臨終擇定明君,贈君印綬,期君佑我徐民,撫我徐土,君其勿辭!」
劉備拜在地上,許久沒有動靜,靈堂內外靜悄悄的,風扯著魂幡來回飄蕩,宛若魂魄在冥界發出的一聲聲懇求。
捧印綬的麋竺捧得手酸了,可劉備卻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他心裡忐忑起來,劉備不會又要辭讓徐州牧吧,為了讓他接受徐州印綬,徐州僚屬費了多少口舌,拿出車輪戰的舌戰本事來,好不容易勸服他留守徐州。
他不得已,只好給守在劉備身後的關張使眼色,關張早就等得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動手搶走印綬,張飛索性悄悄捅了劉備一下。
劉備驀地抬頭,臉色微微發白,他濕潤的目光在印盒上游弋,顫聲道:「劉備愚拙,陶牧擇吾為徐州牧,誠過信也,備大慚愧之。」他抬起雙臂,手有些發抖。
麋竺如釋重負,將印綬穩穩地放入劉備手中,他在心裡抹了一把汗,雙手扶起了劉備:「劉君願接受徐州印綬,為徐州之幸!」
劉備捧著印盒站了起來,那一方沉沉的印盒仿佛滾燙的烙鐵,捂得掌心燒起來,奇怪的沉重感覺便那麼不經意地壓下來,他以為他握著的不僅是一方印綬,還有他幾度縹緲幾度失落的希望。
麋竺帶頭伏拜下去:「參拜新州牧!」
靈堂內外的徐州僚屬齊齊拜下,那一片汪洋般的縞素像伏低的浪頭,在剛毅的萬頃蒼岩下恭順臣服。
劉備往前邁了一步,鞋底也像燃了火,微微的疼和微微的酸。他望著僚屬埋下的頭顱,現在才真真正正意識到自己終於擁有了一個州,儘管已被戰火摧毀得不復當日繁榮,但仍然擁有廣闊的土地,將來也會擁有殖茂的人民,雄峻的軍隊,一步步,再一步步,弭平天下的戰亂,恢復漢家的榮光。
他從沒有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鄭重,這樣莊嚴,以為自己原來並不一定要仰食他人鼻息。
徐州印綬易手的三日後,徐州牧陶謙下葬了,葬禮很風光,由新任州牧劉備主持,遠近的徐州百姓都來了,一是為故州牧送行,二是看一看新任州牧。大家一面觀瞻葬禮一面議論,都說新任州牧長得挺不錯,聽說還是皇族後裔,年紀比陶州牧小太多了,也就三十來歲,只是不知人怎樣,能不能保得徐州的長久太平。若是青州軍第三次侵犯徐州,他能擋住青州軍嗎?許多疑問飄入了劉備的耳朵,他只是淺淺一笑,不是他偽情,他的確有容得下質疑的胸襟。
葬禮的第二天,劉備搬進了徐州牧府,坐不暖席,麋竺卻來了。
「子仲何事?」劉備看得出麋竺有話要說,他天生敏銳,善於察言觀色,打個照面,便能大致摸出對方的心思。
麋竺遲疑了一會兒:「有點兒私事。」
劉備寬厚地一笑:「無論私事公事,子仲不必顧慮。」
麋竺揣著小心說:「竺有一妹,牧伯見過的,竺有個大膽的念頭,想將吾妹許給牧伯,執帚浣衣。」
劉備怔著說不出話,他是真沒想到麋竺找他是為這件事,他慢慢地回想起來,麋竺的妹妹?哦,見過的,準確地說,應該是聞其聲而不謀面。
前次受麋竺之邀,在麋家徹夜暢飲,大醉而歸,酒酣耳熱之際,麋竺曾喚其小妹奏琴助興,因是家宴,也不避諱,可惜隔著一道紗簾,唯聽得琴聲清越,動人心魄,偏不知佳人模樣。他為此很是遺憾,卻因人家是沒出閣的閨中少女,不能造次冒犯。現在回想,說不定這一切便是麋竺挖下的美人陷阱,先吊足胃口,再請君入彀中。
「牧伯意下如何?」麋竺緊張地說。
劉備沉默,忽然大笑:「子仲欲為劉備大舅子嗎?」
麋竺一顆懸吊的心實實在在地落在肚子裡,他謙順地說:「不敢不敢,賤妹能侍奉牧伯,是麋竺之幸!」
一個月後,麋竺果真將妹妹送到州牧府,那段時日,徐州大小僚屬都在議論這件事,有說人家天造地設郎才女貌,也有說麋竺心機深沉,拿自家妹子當犧牲,這是上趕著給新君諂媚討好呢。
麋竺當那些議論仿若輕風,他只是覺得自己選定了明主,哪怕傾家蕩產,顛沛流離,生死不改須臾。
很多年後,已經是蜀漢皇帝的劉備提起麋竺,總是說「麋子仲破家從吾」,其中的深厚感激仍舊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