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0:54 作者: 若虛

  淡淡的光在山脈間駐足,對峙的山峰夾谷下,一川溪流潺潺流淌,一桿牙旗迎風展開,一支軍隊大搖大擺地行進在山谷間。忽然,山頂上旌旗揮舞,一支潛伏已久的軍隊躥了出來,吶喊聲響徹雲天,滾木、火箭呼嘯而下,遭到埋伏的那支軍隊慌不擇路,想要退出去,可道路崎嶇,只有一線之距,前軍往後撤退,混亂的後軍卻堵在背後,前後相擾,竟半步也挪不動,整支隊伍被封死在山谷里,成了人家彀中必死的羔羊。頃時,成千上萬的伏軍自山林間站了起來,凌厲冰寒的刀光割斷了摔在山坳的陽光,勝利的軍隊摘去了敗軍的牙旗。

  這原來只是擺在地上的戰場沙盤,山脈是撮起來的幾堆沙土,溪流是一條撕爛的布,軍隊是一枚枚石子,牙旗是小木桿上綁了一塊碎布。

  「我贏了。」諸葛亮笑著把「牙旗」握在手裡,對老人搖了搖。

  老人懶懶地說:「你還沒贏。」

  「為何?」

  老人從腳邊撿起兩枚石子:「一、誘敵深入需擇時令,你看看此時天色,正午日頭正足,伏兵難藏,極易被敵方察覺;二、遭伏的只是敵方前鋒,後軍尚未出現,你太心急,敵方主力若獲知前鋒遭殲,必定會改換行軍路線;三、此處為絕澗,為兵家所忌,你以輕兵挑戰佯敗,敵方也許會追擊,但見此險厄,不一定會犯險,埋伏之地選得不好。」

  諸葛亮緩緩地放下了「牙旗」:「那我該怎麼做?」

  老人將兩枚石子在沙堆間划來划去:「兵法所云,日暮設伏為最佳,天色昏黃,伏兵不易察覺,此其一;你可放前鋒通過,等主力來到時再下軍令,此其二;若在絕澗設伏,須得在此險厄之處有不得不爭之利,方能誘敵深入,此其三。」

  老人停了一剎:「然則,事無絕對,這只是尋常謀略,若拘泥兵法,便是讀死書。實戰之時瞬息萬變,為主將者,當能審時度勢,不通權變,則為敗軍。」

  諸葛亮仔細地思考著,他忽地一抬手,把沙堆一骨碌推倒,隨手握住一枚石子,在沙粒間畫了一條曲折的弧線。

  

  「你這是……」老人也看不懂了。

  諸葛亮用石子分出了一撮撮小沙堆:「我可設疑兵,使敵疲於奔命,分其主力,而後以我主力殲之,設伏之地,不拘一處,因地而設,因勢而設。」

  老人微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上兵伐謀,不謀者,兵不勝,敵亦不可勝。」

  諸葛亮認真地點點頭,他倏地皺起了眉頭:「老先生,我有一疑問,不知能不能相告?」

  老人慢慢地撿著沙堆間的石子,神情沒有拒絕的意思。

  諸葛亮遲遲沒有開口,老人也沒有催促他,他醞釀了許久,終於說道:「學會用兵之法,有什麼用?」

  「你為何有此一念?」老人悠悠地問。

  諸葛亮沉沉地說:「老先生,如今天下兵戈相錯,戰亂頻仍,黎民流離失所,多少罹亂起於兵難,多少人命喪於兵禍,可我卻勤學兵法,這豈不是在習肇禍之學嗎?」

  老人半晌沉默,他用一枚石頭在沙堆里寫了一個「武」字:「認識嗎?」

  諸葛亮瞧了一眼,心底很是困惑,卻知老人應是有真意要教,說道:「認得,是『武』字。」

  老人在那字的左右結構之間畫了一條線,咬著字說道:「止戈為武。」他抬起頭,目光變得清冽,「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為之。戰為何,止戰而已。」

  「止戈為武。」諸葛亮喃喃道。

  老人款款說:「秦末大亂,諸侯紛起,九州割裂板蕩。高祖斬白蛇起兵,數年經略,一貶巴蜀,再敗彭城,然不釋甲而與楚爭,終於弭平戰亂,一定山河;王莽篡漢,綠林赤眉橫行中原,光武英才天縱,棄園畦而執戈矛,兵出河北,再驅關中,成就漢家中興。當天下擾攘,若無不世英雄持雄兵定鼎,掃蕩群雄,人人坐看糜爛,太平何致?」

  「武」這個字在諸葛亮心裡像水一樣漫延,漸漸成了汪洋氣勢,把那思想里的蒙蔽角落沖刷得乾乾淨淨,他登時振奮:「我知道了,多謝老先生點撥!」

  老人拍了拍手心的沙土:「不早了,你回家吧。」

  諸葛亮作了一揖:「我明日再來討教!」

  「明日或者不能來了。」老人幽幽地說。

  諸葛亮一驚,回頭時,老人卻仰著頭,微冷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像淬了金的一尊石像,在冷淡中華貴起來。

  諸葛亮沒有窮問,滿心的迷惑不解被他壓住了,他和老人之間是沒有確立名分的師生,卻不是坦率相告的朋友。

  他到家時,還沒來得及去母親房裡探病,諸葛均歡天喜地地沖了出來,抱住他便喊道:

  「叔父回來了!」

  諸葛玄果然回來了,他原本在半個月前已動身回程,可徐州深陷戰火,歸家之途遍布刀鋒,不得已在外又漂泊多日,等到青州軍撤兵,這才心急火燎地趕回來。

  諸葛亮奔到母親房中,推門便見得叔父,興奮地喊道:

  「叔父!」

  諸葛玄剛一轉身,諸葛亮已像豹子似的撲了過來,他被推得往後連連退步:「臭小子,而今大了,力氣比小時大多了,還這麼不知輕重!」

  諸葛亮扯住叔父不錯眼地打量:「讓我看看,叔父怎麼生白頭髮了。」

  諸葛玄傷感地嘆道:「你都這麼大了,叔父還能不老嗎?」

  諸葛亮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老!」

  那壁廂,顧氏正扶著憑几,笑道:「小二,叔父才回來,別老纏著他。」天氣轉暖,她的身子已見好轉,也能下地走走,再不用成日躺臥床榻,只是還需靜養。

  諸葛亮笑著放開了手:「叔父回來不走了嗎?」

  諸葛玄沒有爽快答應,他像是被心事梗住了,有那麼一會兒,竟是無言,良久,才緩緩地對顧氏道:「嫂嫂,我有件要緊事需與你商量。」

  「叔叔但言。」顧氏見他鄭重,也認真起來。

  諸葛玄道:「我這次去淮南見了一位舊友,他而今在揚州做事,他想辟我入揚州牧府,我是想……」他覺得為難,吞吐著沒說下去。

  顧氏卻是懂了,體貼地說:「叔叔的意思我明白,叔叔不必為我們顧慮,這些年耽誤了你,如今瑾兒行了冠禮,亮兒均兒也大了,兩個丫頭也至及笄之年,都不用操心了,你是該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諸葛玄見顧氏會錯了自己的意,忙道:「不,我其實是想帶你們一起去揚州。」

  顧氏呆了,嗓子也磕巴了:「我們,去揚州?」

  諸葛玄點頭:「我本也想在本州終老,可如今本州遭戰火傾覆,民生凋殘,百物缺損,早不復往日。揚州還算太平,我在揚州尚能任一官半職,一家子生計不愁,總好過在本州苦熬,故而我想舉家遷往揚州。」

  諸葛玄的提議讓人沒有準備,像忽然間丟入懷裡的一捧荊棘,雖然蓬蓬蒼蒼,刺兒還沒拔,總是扎手。顧氏怔怔地說不出話:「可,可,陽都的祖宅丘墳怎麼辦,再有,君貢也在這裡,我……」她實在有千般不舍萬般不能,想起來,種種留戀都湧上心頭,像被厚厚的泥土埋住了,怎麼也拔不出來。

  諸葛玄無奈道:「為避兵荒,也是不得已,多少人披草萊,別故園,求得一處樂土暫棲,待得天下太平,自然可以重返家鄉,嫂嫂與侄兒們在陽都日子太苦了,我於心何忍!」

  顧氏滿心滿腹的放不下:「話是這麼說,可叔叔一朝說搬遷,我們便得舉家動作,豈是易事,我如今又是這樣子……」

  諸葛玄憐惜地看了她一眼:「這倒無妨,我可以等嫂嫂身體恢復後再上路,何況揚州離陽都也不遠。」

  顧氏低語:「若是我的身子一直好不了呢?」

  諸葛玄默然片刻:「我,」他還是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誠摯地說,「我會等下去。」

  顧氏轉過了臉,瘦弱的雙肩似被風吹拂,微微地顫抖著,她很久沒有說話,像是被拉入了深而無底的泥淖里,連掙扎也放棄了。

  諸葛玄靜靜地等待著,良久,顧氏哀哀地嘆了口氣:「叔叔,讓我想想吧。」

  諸葛玄知道自己不能逼緊了,他告了聲叨擾,領著諸葛亮悄悄出門了。

  「叔父,我們真要去揚州嗎?」諸葛亮也在想著這個困難的問題。

  諸葛玄反問道:「你想去嗎?」

  諸葛亮搖搖頭:「不想。」他怕叔父傷心,解釋道,「我捨不得父親,我們走了,誰來守著他呢?」

  諸葛玄微澀地一嘆:「其實我也捨不得,可不得不,不能不。」

  諸葛亮默默地品咂著叔父的喟嘆,他其實覺得自己是懂得的,可他和母親顧氏一樣,被深厚的依戀困住了,不能決然地斬斷過去,他問道:「叔父,為什麼一定要背井離鄉呢?」

  諸葛玄望著牆垣上緩慢墜落的晚照,猶如沉沒的奢侈期望,在青灰牆磚間失了蹤影,他其實有滿腹的道理可以傾訴,那些膨脹的話語在他心裡輾轉了很多次,有時樸質,有時華麗,有時恣洋,有時簡練,可他只是說道:「只因天下不太平。」

  黑夜寂靜,溫柔的風在窗下低吟,時而近,時而遠,院牆外的木坼寂寞地敲打,空空,空空,仿佛世界也空了起來。

  顧氏睡不著,她睜著眼睛,看見頭頂的承塵被黑暗積壓變形的輪廓,多像罩在新婦頭上的紅巾,鮮艷得失了色度,只是鋪陳的一種情緒。

  夜闌風靜,空空的木柝敲打聲不絕如縷,空得心也疼了,在這空落的世界裡,她已被悄然暗度的流年欺了半生。

  她坐了起來,瞧著窗欞外的天色從深黑變成了灰白,敲了敲床板,喚來睡在外屋的女童:「把大家都叫來吧。」

  天灰濛濛的不甚清朗,一家人被依次喚來,各自尚睡意未去,諸葛均還在半夢半醒中,諸葛玄只好抱起了他,他便把腦袋耷拉在叔父肩上,呼呼地又睡著了。

  顧氏也已起了身,她慢灑目光,說道:「喚大家來,是有件事需與一家人商量。」

  她看住諸葛玄:「叔父為舉家計,提議全家遷往揚州,我想了一夜,叔父是為我們好,徐州如今不安寧,日子也不好過,我們應該跟叔父走。」

  諸葛玄又驚又喜又憂又哀,輕輕呼了一聲:「嫂嫂……」

  顧氏輕輕擺手:「我還沒說完,我的主張是,我留下來,你們隨叔父去揚州。」

  眾人都是一驚,諸葛瑾慌忙道:「母親,你怎麼能留下來,我們若都走了,你獨個留守,怎生過活?」

  顧氏嘆了口氣:「我這身體也不知何時能復原,總不能拖了大家的後腿。再說,家裡也少不了人,你們父親還在陽都,我若也走了,誰給他年年上祭?」

  諸葛玄勸說道:「嫂嫂,我不著急,可以等你身體好了再上路。」

  顧氏固執地搖搖頭:「若是三五日好不了呢,叔叔能一直等下去嗎?叔叔不必勸我,一家子都待在陽都陪著我受苦,我心裡不好受,你領著他們去揚州,過幾年世道太平了,再回來祭先人,我若身子好了,也可以去看你們。」

  諸葛玄不肯讓步:「不成,絕不能將嫂嫂一人留下,我寧願不去揚州,也不能撇下嫂嫂。」

  顧氏著急了:「叔叔何必如此執拗,我也是為闔家著想,我若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們還得在陽都拖沓下去,多一日等待,便多一日苦熬。你兄長臨終前將這一家子託付於我,我若坐看他們有好去處,卻由得他們被我拖累,異日有何顏面去見君貢!」她說得情急,眼淚已掉了下來。

  諸葛玄不禁難過,軟語道:「嫂嫂,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可如今四邊不寧,萬一發生不測,我又在千里之外,怎麼伸出援手?倘或你有一二不妥,我更無顏去見兄長!」

  顧氏堅持道:「別說了,讓我留下來,留下來,陪君貢……」她哽住了,嗚地輕泣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顧氏這一哭,本不太清醒的諸葛均被嚇住了,抓住叔父的手大哭起來,昭蕙昭蘇本就面薄,陪著母親哭作一氣,連諸葛亮也泛出了淚光。

  這滿屋的哭聲讓諸葛玄的一顆心揪成了一團,他竟深恨起自己的突發奇想,去什麼揚州,離什麼故土,莫若就守在徐州,生生死死,好好歹歹,一家人都在一處,總好過去經歷不能預料的他鄉遭際。

  「母親,叔父!」一直靜默的諸葛瑾忽然開口,他看看顧氏,又看看諸葛玄,聲音低沉然而有力,「我願意留下來陪母親!」

  本來嗚咽不成聲的顧氏呆住了:「瑾兒,你……」

  諸葛瑾鄭重地說:「叔父提議舉家遷往揚州,是為家人著想,本是好事。可母親病體違和,長途跋涉不利身體,故而母親想留下也是應有之理。但母親身子還需時日調養,獨個留守到底不便,弟弟妹妹年幼,該隨叔父遠走,我為長子,有護家之責。我留下來,一可照料母親,二則父親墳塋在此,一家長子怎能棄祖地而遠他鄉,所以思來想去,唯有我留下。」

  諸葛玄也不知該如何勸服:「瑾兒,你再想想……」

  諸葛瑾安靜地說:「叔父,我已成年了,身為家中長子,值此艱難之時,我若不站出來,難道讓弟弟妹妹去承擔嗎?」

  顧氏哭道:「你該隨你叔父去揚州,留下來作甚!」

  「母親!」諸葛瑾微微高了聲音,「你是兒子的母親,兒子怎能舍下你遠走,讓兒子留下來陪你吧!」說著淚水忽然滾落,他跪了下去。

  顧氏震撼得說不出話,翕動著嘴唇,哽咽道:「苦了你了……」

  諸葛玄長嘆,他背轉了身,悄悄地把苦澀的眼淚吞咽下去。

  顧氏淚眼婆娑地看著五個孩子:「瑾兒留下,你們都走,都走……」她緩了一口氣,最後抬起一隻手,無力地揮了一揮,「都走……」

  鮮亮的一束陽光在祠堂的殘垣上閃爍,眼睛似的眨了閉,閉了眨,諸葛亮望著那束光,眼睛被刺痛了,而後眼淚便掉了下來,他用力擦乾了。

  老人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依然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他看著諸葛亮,顯得有些疲憊。

  諸葛亮也看著他,他們像兩個彼此陌生的孩子,不經意地遭遇了,彼此不遠不近地觀望,揣著惶恐和羞澀,也揣著期待和猜測。

  「我要離開陽都了。」諸葛亮說。

  老人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很輕地動了一下頭。諸葛亮喋喋著:「我隨叔父去揚州,也許明年回來,也許後年,不,也許會很久……」

  老人不吭聲,只是慢慢地將手攏進油垢斑斑的袖子裡,掏了半晌,掏出一枚光潤的白玉棋子:「留個紀念。」

  諸葛亮接過來,那棋子透明如一碧純淨的水,陽光輕易地刺穿了它,在掌心留下淺淺的足印。

  「老先生,」諸葛亮振振地說,「謝謝你!」他輕撩衣襟,給老人跪拜下去。

  老人沒有推讓,也沒有拒絕,他遲拙的目光從諸葛亮匍匐的後背上緩緩掠過,目光打了結,停留在少年清俊的臉上。

  「我能喚你一聲老師嗎?」諸葛亮懇切地說。

  老人淡漠地一笑:「我不收學生。」

  諸葛亮不強求,他仍然給老人恭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時,他依依地道:「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

  老人幽幽地望著牆垣上被微風揚起的浮塵:「也許會,也許不會,」他停了一下,「假若你將來名聞天下,我會知道你在哪裡。」

  諸葛亮的眼睛酸得撐不住,老人沒說過自己的姓名,從哪裡來,經歷過什麼,又為什麼留在這裡,他和老人也從沒有確認師生之名,可他早把老人當作了老師。這四年來,明面上是一老一少整日玩樂遊戲,雖然老人從不明說他是教習諸葛亮,諸葛亮心裡卻知道這是老人在以玩為教。

  諸葛亮有很多話想說,那些話里有感激有疑問有期望,可最後他什麼也說不出,他成了不能組織語言的傻子。

  「老先生,我走了。」他轉過身,大口地呼吸著祠堂里灰濛濛的空氣,擠壓的難受讓他胸口很悶,他終於逼著自己說出他以為很狂傲的話,「我會讓你知道我在哪裡。」最後一個字被眼淚打濕了,他跑出了門。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不到夜黑燈明,月亮卻升了起來,像極白的一張胡餅,在冰水裡放得太久,浸得發了漲。

  少年在陽都安靜的街道上奔跑,他看見淚水似的晚照在身後散成了霧,春天的飛鳥輕捷地掠過天空,輕煙般不易捕捉,誰家院牆伸出兩樹桃梨,花蕊間撲著三兩隻蜜蜂,牆裡的鞦韆索扯住落了單的一陣風,盪出了令人耳熱心跳的笑聲。

  他捏著那枚棋子直到汗濕,他想自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他再也看不見陽都的晚照,不能去沂水裡摸魚游泳,聽不見隔壁女孩兒唱的那首讓他心旌搖盪的曲兒。揚州是什麼樣,他不知道,他聽說那裡毗鄰長江,江河湖海密如網絡,女人的皮膚白嫩如豆腐,說話的聲兒也軟糯輕悅,可那只是另一個世界的美麗,揚州再好,也不是自己希望的樂土。

  他站住了,頭頂的一片天在緩緩地移動,陽都的天空並不廣闊,卻足夠親切,那像母親的胸懷,她不能擁抱天下,她最多能擁抱自己的孩子,可那已經是最美好的寬廣了。

  角門吱嘎一聲開了,女孩兒似春暖時生長的一簇花,潑辣辣地盛開了,既鮮活又水潤。

  諸葛亮嚇了一大跳,做賊似的向旁邊閃開一步。

  「你躲什麼呢?」女孩兒咯吱咯吱笑起來。

  諸葛亮認出來了:「是你啊!」

  小螺捂著嘴只是笑:「你當是誰呢,你怎麼在這裡?」

  諸葛亮嘀咕似的說:「我回家……」

  小螺點頭:「我說呢,怎麼跑得飛一樣。」她見諸葛亮困惑,解釋道,「我剛在院牆上看見的。」她像是窺破了誰的秘密,極為得意,又笑了起來。

  「你別總笑。」諸葛亮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臉上像燒了塊炭,那灼熱讓他不敢抬頭。

  小螺稍稍斂了笑:「我還說去尋你呢,這幾日家裡好多事,走也走不了,母親總看著我。你不知道,她可愛叨叨了,早起叨叨,夜晚叨叨,我躲著她溜去一邊,她獨個也叨叨。」

  女孩兒的嘰嘰呱呱沒讓諸葛亮厭煩,反而覺得有趣,他卻忽然難過起來,傷感地說:「我要離開陽都了。」

  小螺沒有體會過來:「你要去哪裡?」

  「去揚州。」諸葛亮說,他又補充道,「以後說不定不回來了。」

  小螺怔愣著:「不回來……」

  諸葛亮正要說話,卻聽見有人遠遠地喊他的名字,恍惚是馮安,他方才察覺天色已向黑,驚呼道:「啊呀,家裡人喚我,我先走了!」

  小螺還在發呆,待得回過神來時,諸葛亮已經走遠了,她跺跺足:「走這麼急!」

  她追出去兩步,洶湧奔來的黑暗阻住了腳步,她遺憾地嘆了幾口氣,她本來想告訴諸葛亮,她也要離開陽都去南方投親,可話還沒出口,諸葛亮竟就沒了蹤影,她捏著手指,沮喪地蹙起了眉頭,很久很久不肯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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