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0:57 作者: 若虛

  徐州牧陶謙被逼上了絕路。

  三個時辰前,他收到一份邊境檄書,兗州牧曹操再領大軍,向徐州浩浩蕩蕩殺奔而來,這一次曹操盡起精銳,兗州大本營只留少量兵力鎮守,勢必要傾其全力克定徐州。

  兩次征討前後間隔不到三個月,徐州自經上一次血洗,已是重病垂危的半死人,元氣尚未恢復,而今再罹刀兵,真真雪上加霜,便是那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何況壓上來的還是鐵疙瘩。率領徐州軍抗擊也未嘗不可,可徐州軍都被青州軍打怕了,聽說青州軍席捲重來,軍心便垮下去一大半,別說持兵對陣,臨敵倒戈也未可知。

  陶謙急得像被甩在懸崖邊,頭頂上懸著即將滾落的巨石,身下是幽暗可怖的萬丈深淵,他死死地抓住最後救命的一根藤蔓,便是那藤蔓也在一點點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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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謙緊急召集府中僚屬,又把幾個郡太守也招來,十來個人聚集在徐州牧官署商討對策。

  「諸君,」陶謙忡忡地說,白蒼蒼的鬚髮顫抖著,數月之間,滿頭灰發竟白了一多半,「曹操再犯本州,諸君有何高見?」

  眾人無言,或者大眼對小眼,或者顧左右而裝耳聾,或者冥思苦想卻始終沒有一字出口。

  僚屬們的窩囊無能讓陶謙幾乎想咆哮,他不是好涵養的道德君子,任州牧的幾年裡,雖是讓徐州百姓安居樂業,民生欣欣,卻和州郡僚屬的關係極劣,有些郡太守還公開反對他,兩下里如鬥雞過招,彼此不相容納。

  陶謙看著渾噩不成氣候的僚屬們,心裡一邊惱恨著一邊猜忌著,這寂然無聲的景象讓他不得不生出懷疑,僚屬們的不作為也許是別有所圖,也許他們是盼著自己倒台,私下裡早和曹操勾搭成奸,等著將來他陶謙闔門被曹操屠戮,這幫見風使舵的小人趕著去諂媚新主人,自然可以在新君的碗裡分一杯羹。

  「牧伯,」一個容長臉的年輕人開口了,那是陳登,「可以求援。」

  陶謙望向他:「向誰求援?」

  陳登啞巴了,他猶猶豫豫地說:「袁公路,或者袁本初。」

  陶謙哀嘆道:「袁公路反覆之人,淮南毗鄰徐州,袁公路早懷覬覦之心,倘或求援淮南,豈非引狼入室?袁本初更不合適,他與曹操兩廂連和,怎會為一陶謙而罪盟友。」

  「我卻有一人舉薦,不知牧伯可否採納!」說話的人聲音洪亮,卻是麋竺,現任徐州別駕從事,他家世代經商,富可敵國,到底家資幾許,大約能把半個徐州買下來。

  陶謙早就飢不擇食,撿著了就咬住,急忙道:「子仲所舉是為何人,但言無妨!」

  麋竺朗聲道:「平原相劉備。」

  陶謙似乎聽見了一個極其陌生的名字,半晌沒回過神來。天下豪傑割據以來,跨州連郡者數不勝數,大者據有數州,小者控扼數郡,聞名天下的豪傑屈指可數,劉備的名頭,他多多少少聽聞過一些,但與成名已久的豪傑比起來,劉備就像幽州春天揚起的黃沙,過了也就忘了。

  麋竺知陶謙不置信,說道:「牧伯可曾知曉,當日孔北海在本郡被黃巾圍困,求援無處,幸得劉玄德不辭艱難,晝夜奔赴解圍。此人腹有大義,敢為天下解難,牧伯而今求援四面,劉玄德乃不二人選,他必會千里赴急。」

  麋竺說的那件事陶謙也有耳聞。一年多以前,黃巾餘孽圍攻北海,孔融身陷孤城,情急之下,遣太史慈匹馬突圍去平原求救,眾人皆以為是大海里尋扁舟,原是水中撈月的奢望,孰料劉備竟然真的派兵前來解圍,生生賺來了響噹噹的俠義美名。

  「牧伯,子仲所薦,登以為可取!」陳登應和道,「劉備為公孫瓚部署,公孫瓚與袁紹兩虎不容,曹操如今交好袁紹,是為公孫瓚敵讎。青州刺史田楷亦為公孫瓚屬領,青州鄰近本州,唇亡齒寒,必定不會坐看本州覆滅。牧伯若告急劉備,便是求救公孫瓚,況公孫瓚與本州尚有盟好之誼,榮損俱連,安危同體,劉備出兵,公孫瓚怎能坐視,請一援而得兩援,又能聯盟大州,一舉兩得!」

  陶謙聽得很仔細,陳登話音落地,他已定了主意,拊掌道:「善!立即傳書三封,一為幽州公孫瓚,二為青州田楷,三為平原劉備。」

  原野上的風很大,呼嘯而過時猶如千軍萬馬,微風拂拭時猶如輕兵潛行,無風時,恰似三軍對陣屏氣凝神,兵器已攥得滾燙了,士氣已飽滿了,只等待著衝鋒的軍令。

  劉備很喜歡躺在郊外的野草間,聽風聲流蕩,忽而緊忽而收,那無邊無垠的天空在他的頭頂低低地壓下,他以為天空離他很近,他伸出手,想要扯下幾片雲,可一轉眼,天空又高不可攀。

  平原就像這個地方的名字一樣,平坦得沒有起伏,地平線漫長如一輩子平淡而卑微的守候,仿佛一個女人淚涔涔的等待,天長地久,滄海桑田,埋在土裡的骨骼化成了塵埃,她還在盛滿了星光的麥田裡眺望。

  他於是念起了他的妻子,他其實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只記得她在燭光映襯下紅馥馥的臉,她牽過自己的衣服,一針一線,密密地縫合了,平整的針腳像她柔軟的頭髮,捧在手裡,微涼如水。

  他總是想起她,想她應該會很好很好,可他想不通她為什麼不在自己身邊,他仿佛離開她很多年了,長久得有半輩子了,可他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她,有一天他才恍然大悟,她原來死了。

  她是死了的,他只是離家太久,遺忘了很多事,把她的死也一併忘了。他總以為自己還是涿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和三朋五友翻牆偷看鄰家女孩兒換衣服,被人察覺了,涎著臉吹個口哨,呼喝著一鬨而散。

  他翻了個身,看見關張正吆喝著練拳,關羽一拳擊中了張飛的鼻子,張飛捂著臉號叫起來,關羽的臉嚇得更紅了,撲過去查看張飛的傷情,不提防,被張飛一拐子擊中肚子。

  關羽捂著肚子蹲下去,聲如洪鐘地罵道:「張老三,王八蛋,你又耍詐!」

  張飛得意揚揚地笑道:「兵不厭詐,二哥,這可是你主動送上門的,怪不得我!」

  劉備看得笑起來,這兩位結義兄弟讓他心裡滿是溫情,不是血緣勝似血緣。可他常常覺得對不起他們,數年顛沛,原來許下的功名富貴諾言像水上浮萍,他不僅不能給他們榮耀,甚至數次陷他們於危難。

  心情又沉重了,劉備悵然一嘆,那一片天低垂了,他伸手拉住了幾縷浮雲的尾巴,手一松,其實還是空蕩蕩的一無所有。

  劉備啊劉備,難道寂寂無聞便是你的歸宿嗎?

  遠方一騎快馬馳騁,騎手急哄哄地奔到劉備跟前,將一份封了印泥的信呈遞上來。

  「徐州來書!」

  劉備坐起來,慢慢地拆開了信,信的內容很長,三尺長的布帛寫得沒有空隙。他認真地看了很久,信看完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裙裳似的流雲遮住了陽光,紫色的陰影在他的周遭掃蕩出很大的一片戰場。

  關羽和張飛還在鬥嘴,關羽真的生氣了,張飛正在「二哥長二哥短」地賠禮道歉,最後發誓賭咒,說把平原酒肆的陳釀好酒都買給二哥,關羽才轉了臉色。

  劉備喊道:「雲長,益德!」

  張飛還在盤算買酒的錢,覺著自己中了關羽的計,嘀咕道:「關老二,老子被你算計了,一拳換一縣的酒,這筆買賣不划算!」

  關羽賺了酒,正在興頭上,心思俱無,回應道:「大哥,怎麼了,誰的信?」

  劉備把信遞給他,平靜而不拖沓地說:「收拾一下,整兵去徐州!」

  雨水從屋頂滑落下去,一束束擊在門前台階上,濺起的水坑乍起乍滅,短暫如一呼一吸。

  顧氏伏在窗前,看見雨幕後穿梭的人影,有雨滴飛在她的臉上,她抹了抹,仍是濕漉漉的,像是天花板漏了,雨水直注而下。

  她咳嗽著,把臉埋下去,水珠子紛紛落在手背上,皮膚炸開了旋渦。

  諸葛瑾過來給顧氏拍了拍背:「母親,你得注意身體。」

  顧氏模糊地答應著,她抬起頭來,卻是呆了,雨花飛濺的門口站著諸葛玄,他的身後是四個淚眼汪汪的孩子。馮安藏在角落裡,早哭花了臉,顧氏讓他隨諸葛玄去揚州,他又想留在家裡,又想隨從出行,兩頭都割捨不下,彆扭了好多天。

  「嫂嫂,我帶侄兒們來向你道別。」諸葛玄說道。

  四個孩子一起跪了下去,昭蕙是大姊,領頭說道:「母親,你要多保重!」說著話,幾個孩子已泣不成聲。

  顧氏勉強綻出一個平和的笑:「別哭,又不是見不著了,走吧,別擔心我,我有瑾兒照顧,沒事。」

  馮安嗚嗚地說:「主母,你一定要好好養護身體,我一準回來看你。」

  顧氏柔和地笑了笑:「拜託你了。」

  諸葛玄久久地凝視著顧氏,許多情緒都在胸膈處澎湃,卻因堆積得太多,宣洩不出來,他哽塞著聲音道:「嫂嫂,保重!」

  顧氏別過了臉:「走吧,別耽擱了。」

  諸葛瑾抹了一把淚,將叔父弟妹送出了大門,門外早就備好了兩輛軿車,又雇了五個侍從,行囊也不多,只有兩口大竹笥,一輛車塞了一口。

  諸葛玄握著諸葛瑾的手說:「家裡就托給你了,好好照顧母親,我在揚州安頓好了,就來接你們。」

  諸葛瑾諄諄道:「叔父放心!」他轉身對諸葛亮叮嚀道:「小二,我不在,你便是長子,照顧好兩位姊姊與均兒!」

  諸葛亮滿腹的話都說不出,半晌才憋出幾個字:「我知道。」他殷殷道,「你一定要來揚州,我等著你!」

  諸葛瑾抱了抱他:「好,我去找你。」

  諸葛亮趴在諸葛瑾的肩頭,眼淚緩緩浸濕了兄長的衣裳。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重歸故里,也不知道與分別的親人再見會在何時何地,到桑田改遷的那一天,他還能伏在兄長的肩頭放肆地流淚嗎?

  諸葛玄招呼大家登車,他把著車輿又對諸葛瑾囑託了許久,才依依不捨地吩咐啟程。諸葛瑾在門首目送家人離開,那漸漸遠去的馬車像追不著的恩情,他儘管眷戀卻不得不放手,劇烈的難受像鋒利的刀,捅得五臟六腑一團血肉模糊。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的時候才收住了勢頭,諸葛瑾和顧氏都是徹夜不眠,聽著雨聲敲窗,無邊的煩躁跳進了這座空蕩蕩的宅院,毫無顧忌地占據了每一片瓦當,每一叢花草。

  兩人挨過了一晚,早起諸葛瑾服侍顧氏吃了藥,自己便在書房看書。過了正午,諸葛瑾去給顧氏撿藥,剛一上街,便覺得氣氛與以往不同。滿街到處是慌不擇路的行人,有的跑進家,摔著門還在驚叫,屋裡登時一派桌球亂響;有的卻是連滾帶爬衝出家門,後頭跟著一家老少,抱著還來不及扎口的行囊,慘白著臉往城外跑。

  諸葛瑾不明就裡,本想拉一個路人問一聲,奈何人人自危,個個快步如飛,根本不容他接近。

  「曹操又來了!」一聲悽厲的號叫震得一條街碎成齏粉。

  諸葛瑾心裡突突狂跳,他死命地抓住一個疾跑的行人:「出了什麼事?」

  那人被諸葛瑾攥得跑不動,飛著唾沫星子喊道:「你沒聽見嗎,青州軍又來了,聽說已到琅邪了,啊喲,你別扯著我,我還要回家收拾東西出城,唉,城門待會就關了,剛官府傳出消息來,說是不放我們出行,還不得抓緊點!」

  諸葛瑾手一松,那人撒丫子跑得沒了影,諸葛瑾木然地看著滿街奔跑的人鬼影般飄忽,背脊骨上像被鋼鞭狠狠一擊,驚得魂魄飛了出去,他於是追著自己的魂一路奔回了家。

  「母親!」他喊了一聲,忽然又後悔了,壓著嗓門往下墜,那聲音便一路隕落,直砸在腳板上。

  顧氏從門後別出半邊身體,顫顫地咳嗽了一聲。「外邊鬧哄哄的,我聽說青州軍……」她鎮住了,諸葛瑾滿臉冷汗地站在面前,渾身發著抖,像是患了極重的傷寒。

  顧氏驚問道:「怎麼了?」

  諸葛瑾想隱瞞可分明是不可能隱瞞,他擦著汗涔涔的額頭:「母親,我們快走,青州軍已到琅邪了,我們得離開陽都避難!」

  顧氏像被雷電閃中了,驚得神思俱散:「走去哪裡?」

  諸葛瑾也全然沒有主張:「先走了再說。」他扶著顧氏往裡走,急聲叮囑僅剩下的兩個女童去收拾行裝。

  顧氏聽得一屋子翻箱倒櫃,心焦地說:「可還得收拾停當,這祖宅得有人看……」

  「管不了這許多了,保住性命要緊!」諸葛瑾斷然地說,他見那兩個女童在往外搬杯盞器皿,揮起衣袖道:「那些東西都不要,就拿兩件衣服,再把家裡能吃的都帶上,輕裝上路!」

  雖然心急火燎,也到底收整了兩個時辰。諸葛瑾去後院尋得一輛半舊的露車,家裡只余得一匹羸弱老馬,他也顧不得,給老馬套了轡轅。兩個女童和顧氏坐在後車板,身下壓著幾個鼓囊囊的大包袱,諸葛瑾鎖了大門,一聲吆喝,韁繩一抖,這一騎老馬嘚嘚地踏過門前的石板地,循著陽都東門而去。

  整座陽都城的人都沖了出來,長街上擠滿了人,瘋了般往城門跑,有人一跟頭摔下去,來不及爬起來,已被後來的人踩裂了胸膈。諸葛瑾急得一頭一臉的熱汗,仿佛身後有百萬雄師擊鼓追擊,差池一分便會死無葬地。

  可馬車忽然走不動了。

  密密麻麻的人頭像盛夏的洪水,從東門流到了跟前,城門下擠得水泄不通,哭的哭,喊的喊,吵吵嚷嚷炒成了一鍋大雜燴。

  門樓上一個將官歇斯底里地喊叫:「百姓們不要驚慌,青州軍不會來陽都,你們都回家去!」

  「呸!」一個壯漢吐了口唾沫,「青州軍明明已到了琅邪,你們還昧著良心說瞎話!」

  「就是!青州軍殺人不眨眼,攻下一座城市就殺光所有的人,我們不出去,難道在這裡等死嗎?」

  「放我們出去!」

  喊聲越來越大,仿佛咆哮的幼獸,守在城門下的一百來個士兵橫著戈矛,將推擁過來的百姓死命地擋回去,雙方你來我往,像兩股互不相讓的浪潮。

  「王八蛋!」有人暴怒,撿起一塊磚拍在城牆上,更多人憤怒了,幾十個人衝上來,和阻擋的士兵扭成了一團,樓上的將官還在氣息奄奄地勸說:「你們回家去,我保證大家不會有事!」

  見得如此混亂景象,諸葛瑾愁煩得一籌莫展,此刻別說是出城,便是往前行一步都難如登天,可不出城,萬一曹軍殺來,便是自陷死地。他聽聞過青州軍的殘暴,摧破一座城池,一個活口也不會留下。

  「瑾兒。」顧氏拍了拍他的後背。

  諸葛瑾忙安慰道:「母親,你別急,我想想法子。」

  顧氏鎮靜地說:「我們回家去。」

  諸葛瑾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回頭注視著顧氏,汗濡濡的手心在韁繩上搓了搓。

  顧氏溫言道:「既是走不成,先回去吧,看看情形再說,堵在這裡也無濟於事。」

  諸葛瑾默然良久,他苦苦地嘆了口氣:「好,我們先回家。」他一抖韁繩,老馬噗噗地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噴嚏,拐了個彎,從人潮的縫隙間離開,身後的憤怒吼叫還在囂囂,火焰般越沖越高,似乎要燒掉陽都那片窄窄的天。

  一行人返回了家,卻也沒解散行裝,諸葛瑾坐立不安,一會兒又出門去打聽消息,一會兒又跑去看看城門開沒開。顧氏遭了剛才的一番顛簸,病似又重了些兒,喘得更厲害了,因擔心隨時會走,也不敢躺在床上休息,只歪坐著養神。

  這麼挨到天黑,陽都城似被悶在泥水裡,漸漸安靜起來,街道上仍有腳步聲忽然響起,擂鼓般步步逼近,又很快像穿窬的盜賊般倏地沒了影。

  諸葛瑾去外邊溜了一圈回來,垂頭喪氣地說:「還是那樣。」

  顧氏忡忡地說:「也不知你叔父他們走到哪裡了。」

  這一句提醒仿佛一截燒紅了的鋼碳,忽然間拋入了諸葛瑾的懷裡,燙得他丟棄不迭,可傷疤卻結下了。這一日為應付倉皇變故,他壓根就忘了這一茬,而今卻如沸水氣泡般冒了出來,諸葛玄領著弟弟妹妹離開陽都的同時,青州軍正殺氣騰騰奔向徐州,萬一呢……

  「他們不會有事,他們出門時,青州軍還沒來……」他神經質地念叨著,像在安慰顧氏,更像在安慰自己。

  顧氏愁道:「唉,怎麼就這麼巧,早兩日走也不會遭這大難。」她像是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一迭聲央求自己,「別瞎想別瞎想……」

  諸葛瑾覺得一顆心要炸開了,恨不得飛馬奔出陽都,去尋一尋諸葛玄的車轍,瞧得他們平安無事,他方能把自己分裂的心拼合起來。

  有人敲門,輕輕的磕擊聲在沉重的黑夜遠遠盪開。

  「是誰?」諸葛瑾緊張地問,他忽地發覺自己竟然沒有關大門,由得一個人輕易便入了內院。

  「你們不關門,我只得不請自來。」聲音很低沉,一個人影閃身而入。

  顧氏和兩位女童都被嚇住了,諸葛瑾壯著膽子擋在母親面前,昏淡的燈光拖長了那人的身影,來的是一個披散頭髮的老者,雙手攏在袖中,走路沒有一絲聲音,仿佛一隻積年識道的老靈貓。

  諸葛瑾驚異,來的竟然是常和諸葛亮來往的老人,他猜不出老人的來意:「你……有事嗎?」

  老人似乎脖子無力,腦袋晃悠悠地擱在肩膀上:「有事。」

  「什麼事?」

  老人的目光在幽暗中湛湛:「想出城嗎?」

  諸葛瑾怔住,他在心裡輾轉了許久,才吐出一個字:「想。」

  老人把腦袋立正了:「跟我走吧。」他見諸葛瑾木愣著不動,譏誚道,「你當真相信官府的鬼話?青州軍行軍如飛,不出三日,陽都便是一座空城。你想做青州軍刀下鬼,由得你!」

  他也不勸服,轉身便往外走。諸葛瑾不知老人是好意還是歹意,他和老人素昧平生,弟弟諸葛亮雖常與老人來往,卻極少在家人面前談及,也不曾邀來家中做客,他只偶爾聽叔父提起,說這老人其實腹有經綸,只怕是個深藏不露的不世奇人,因而叔父從不阻擾諸葛亮和老人相交,甚至是暗中縱容。而今老人忽然登門,竟有相救之意,諸葛瑾雖不置可否,但形勢急轉直下,危難已迫在眉睫,既是本已沒了出路,不如死馬當活馬醫,索性信這老者一回。

  「等一下!」諸葛瑾本能地呼喊著,他索性背起顧氏,帶著兩個女童隨在老人身後。

  老人並不等待,他只管往前走,似和諸葛瑾一行人毫不相干,這麼一走一跟,竟帶到了那座廢棄的祠堂。老人直入正堂,他從角落裡刨來一盞燈,摸索著點亮了,溫柔的光芒在狼藉不堪的地上幽幽地旋轉,老人用腳尖掃開地上的殘磚,掃出一大片空地,隱約顯出一幅八卦圖,老人在八卦的陰面踩了一腳,又在陽面踩了一腳,而後退開,頃刻間,隆隆的機括聲劃破了幽深的黑夜,陰陽二面咔咔地向兩邊分開,俄而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像是一條地道的入口。

  諸葛瑾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麼去處?」

  老人只把頭向下一點:「下去吧。」

  諸葛瑾滿心疑惑地和顧氏一行小心翼翼地踏著台階走下去,一線光從入口處射下去,在半空中怠惰地飄浮著,看不見台階的盡頭,仿佛深埋在汪洋里的一葉草,諸葛瑾本想再探探情況,卻聽見頭頂上空轟鳴一響,地道合攏了。

  「這隧道是你挖的?」

  老人在身後笑起來:「你真看得起我,挖一條出城的隧道,我一個人有這能耐嗎?」

  「那是誰?」

  「你們諸葛家先祖。」

  諸葛瑾又驚又疑,他猛地想起這座祠堂的確是諸葛氏的家廟,只是後來族群壯大,兼之門戶分支,很多族支離開陽都,家廟慢慢便廢棄不用。他伸手向兩邊摸了摸,冰涼的黃土夯得格外結實,也不知耗了多少人力方才在地下世界鑿出這救命的通道。

  「真能出城?」諸葛瑾恍若一夢。

  「你連自己的先祖也信不過?」老人揶揄道,他舉起燈盞,往前面晃了晃,「你們現在還不能出去,青州軍正輕騎奔赴徐州,如今外邊還比不得這裡太平,等青州軍撤了,再出去不遲。」

  諸葛瑾以為老人說得在理,也不再往下走,扶著顧氏坐下。他望著老人,心底的疑惑還是翻了上來:「你為什麼救我們?」

  老人靠在夯土牆上,臉上是玩世不恭的笑:「住了你們的家廟這麼久,算我付給你們的賃資。」

  諸葛瑾隨著一笑,他張望著這伸向無盡黑暗的地道,說道:「我出去看看情1形。」他也不待與老人多言,急匆匆地走出了地道。

  半個時辰後,地道入口處轟轟地響了一轉,雜沓的腳步聲匆匆地碾過耳際,諸葛瑾返回來了,手中高高地擎起一盞燈,身後竟跟著幾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伙人嘰嘰喳喳,因地道光線極暗,沒提防還跌了跟頭。

  諸葛瑾抹著汗笑道:「我尋了些朋友來,隧道太冷清,人多熱鬧些。」

  老人默默地看著他:「你不怕人多了,藏身之處為人所知,你也許會逃不出去。」

  諸葛瑾緩緩地平息著呼吸,鄭重地說:「危難之際,坐看他人覆滅,我輩卻忍而不伸援手,我做不到。」

  老人一時無言,他仰起頭,目光被低矮的隧道頂壓了回來,自言自語似的說:「兩兄弟各有千秋,青史書名,兄弟同列乎?」

  「老先生,我弟弟會不會遇上青州軍?」諸葛瑾始終擔憂這件事。

  老人把手中的燈盞嵌在了夯牆上,遲緩地說:「看他們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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