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斷指

2024-10-02 07:11:40 作者: 瘋廿四蛇

  我倒在他懷裡。

  他問:「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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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我想起了爹爹。

  如果,爹爹有什麼不測。

  如果,指使者是王妃。

  叫我如何心安理得地與他在一起?

  爹爹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可養育之恩大於天。他待我視如己出,給了我最真摯最無私的父愛。因為他,我的靈魂從不貧瘠;也因為他,我對人世間飽含熱愛。無論遇到什麼,我都擁有不輕言放棄的能力。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可如今卻生死不明。連風子岩都查不出他的下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立即起身,為剛才的一時情動,感到後悔與自責。

  舉止之間,難免有了冷漠與疏離。

  成瑜拉著我的袖子,詢問的眼神中充滿了落寞與無助。

  就仿佛他才是好人家的姑娘,而我是系上腰帶便不認人的負心漢。

  我與他對視著,在他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遂認真地想了想生而為人的意義。

  一求爹爹平安,能盡孝膝前;二求郎君真心,結百歲之好;三求仕途順達,顯人前貴重;四求結草銜環,報洛家大恩。

  二三已然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至於四,待我當上女官,自會在朝中幫襯洛伯伯,與洛姐姐之間的情誼,也永不會改變。

  唯有爹爹,是我放不下的牽掛。

  可我亦清楚,能與成瑜走至今日,實屬不易。

  甚至,他愛我之心,一如當初我愛他。他對我許下諾言,甚至不惜為了我對抗首輔。這一份拳拳之心,叫我如何不動容?

  我決定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便回頭坐了下來,敞開心扉道:「你查了我許多事,不知有否查探到我爹爹的下落。一日未見到爹爹,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他的眸子暗了暗,道:「此事我知道,已命人在查。只是時日太短,還未打探到線索。你放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給我時間,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他眼前如起了一層迷濛的霧,襯得一雙眼睛水澹澹的:「江年年,你可以等我嗎?」

  他的聲音是這樣溫柔,情意又是這般真切,我的心底裊裊升起一絲信任與期待,抿了抿唇道:「好,我等你。」

  他聞言笑了:「那你先去客棧住著,待我安排好秋鼎山挖礦事宜。你爹的下落,我會另外派人盯著,待有了線索,便第一時間告訴你。」

  我點點頭,向他道謝。

  他有些不悅:「你我之間,還需言謝嗎?」

  我低下頭,藏起臉上的羞赧。

  猝不及防間,他伸出了手,攬過我的腦袋,將那白玉梅花簪重新戴上。

  他望著我,深情道:「簪子乃定情之物,一生只送一次。這一回,不准你再摘下來。」

  我捶了他一拳,面色通紅地跑了出去。

  其他考生都回去了,只有我還留在客棧。

  成瑜忙碌了起來,許多天沒有來找我。

  我知道他在做大事,也便沒有打擾,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書,準備來年二月的會試。

  一日碰著個難題,想去城中書鋪尋找答案。繞過兩個街口後,被人撞了一下。

  我正要提醒那人走路小心些,他卻遞給我一個紙包。只一瞬間的工夫,便跑得沒影兒了。

  我疑惑地將那紙包打開,差點尖叫出聲。

  裡頭放著一張紙條,以及一截斷掉的手指。

  我駭得想要扔掉,卻在那手指上看到了一條疤。斑駁扭曲,這世上不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兩道疤。

  我悲愴得眼淚差點流下來。

  這手指,分明就是爹爹的。

  手指上血跡還未徹底凝固,是今日剛剛斬斷的。十指連心,該有多疼啊。

  我瘋了一般捧著紙包去追方才撞我的那個人,人群中早就不見了他的蹤跡。

  我蹲在街角,心如刀割一般的疼。

  而後展開紙條,讀著上面的兩行小字——

  江年年,你爹在我手中。敝人圖財,不圖命,只要你接近成瑜,將秋鼎山地形圖臨摹一遍,並註明各位置礦藏含量,再打探到火藥放在哪兒,我便放了你爹。

  這怎麼可以?

  礦藏是朝廷的,關係到千萬人的生計,更關係到大禮國力的強弱,我怎能因為一己之私而做出對朝廷、百姓不利之事。

  還有成瑜,他全權負責此事。若礦藏被盜或者被毀,聖上第一個要問罪的便是他。

  我比任何人都想救出爹爹,可若要把爹爹的性命凌駕於大義之上,過去的那些個聖賢書,算是白讀了。

  不,我不能這麼自私。

  然而,我等了一年,一年裡的每一天,我都陷於深深的自責之中。

  是我不孝,連累了爹爹。是我無能,護不住爹爹。

  紙包里的斷指一刻不停地提醒著我,爹爹危矣。

  我痛苦得快要發瘋。

  我魂不守舍地走在街道上,肢體僵硬。呼吸之間,有淚凝噎。

  不知不覺,我來到了成瑜所居客棧的樓下,問了小二,說成大人辦差去了。

  我又去官府找他,黃大人說一整天沒見到他了,不若去官驛碰碰運氣,也許成瑜就在那裡。

  到了官驛,仍然沒尋到人。我不免有些焦躁,望著天空怔怔地出神。

  一個官差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江年年。

  我點頭,說自己剛從衙門過來。

  官差態度變得恭敬起來,拱手道:「原來真是江姑娘,請恕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成大人說了,江姑娘是他未來的夫人,見到江姑娘,便如同見到他。江姑娘看著似有急事,不若進去邊歇息邊等,總好過像無頭蒼蠅般,在外面碰壁。」

  官差言之有理,我需要冷靜,便聽從了他的勸告,入了成瑜的書房。

  進入坐了一會兒,漸漸冷靜下來後,我才發覺不妥。

  成瑜不是這般草率之人,他怎會將我與他的感情輕易道與外人聽。

  畢竟我與他身份雲泥之別,若想成親,艱險重重。

  他身邊又有北陵王派來的眼睛,更該小心才是。

  成瑜對朝廷之事十分上心,書房重地不可能只交由一人看守。

  方才那官差,分明是故意引我進來。想必書房裡,有他想讓我看到的東西。

  我略一思索,便在屋內尋找了起來。果然,找到一個類似鐵製的匣子。

  伸手去拿,竟絲毫未動,沉得厲害,也不知是什麼材質。

  上面畫著個八卦圖,極像梅花易數。須找對正確的方位,才能打開匣子。

  易中秘密窮天地,造化天機泄未然;中有神明司禍福,後來切莫教輕傳。

  梅花易數依先天八卦數理,即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秘法複雜,想必那人對這匣子束手無策。

  我對之亦不十分了解,不過是憑著感覺。先試了他與我的生辰,匣子沒有反應。想了想,又試了我們重修於好那一天的時辰。

  這回,匣子開了。

  裡面放著的,便是有關秋鼎山所有的資料。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幕後之人有備而來,這分明是一個圈套。

  手段並不高明,卻勝在把握了「親情」二字。

  爹爹的手指就揣在我的懷裡,我作為女兒,肝腸寸斷,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我想天底下所有的女兒,都放不下自己的父親。

  如果我不按照紙條上說的做,爹爹很有可能因我身亡。屆時,就算我保全了自己,往後的日日夜夜,內心都會受到譴責。

  我已經能預見到,今日我是等不到成瑜了。對方分明是選好了時日,趁著成瑜不在對我施計。

  我該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

  力量懸殊,出身註定了我的勢單力孤。我現在僅有的,便是一腔孤勇。

  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在沒有見到想要的東西之前,對方一定不會讓我與爹爹相見。

  於是,我找來紙筆,臨摹了秋鼎山地形圖。至於各位置礦藏含量,略有改變。

  堆放火藥的位置,亦被我更改。

  如此虛虛實實,既沒有泄露朝廷的秘密,又可以瞞天過海,讓我得以與爹爹重逢。

  只是,之後的逃跑卻成了問題。

  我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去火藥庫里偷火藥。

  轉念一想,我在明敵在暗,若被人跟蹤,個人安危事小,火藥庫被盜事大,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短短的時間內,我思緒紛飛。

  親情與自我,小愛與大義,不停地在我腦海里盤旋,逼著我作決定。

  最終,我選擇賭一把。

  將匣子恢復原樣,揣著幾張紙又去了官府。

  我以解元的身份,請求黃大人派人助我營救爹爹。講述時捨去紙條上所寫之事,只說是錢銀交易。

  他一個堂堂知府,手下該有不少能人。

  只要讓他派人尾隨我,在我遇到危險時及時出手,我與爹爹,便有極大的機率獲救。

  黃大人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還對我擠眉弄眼,道:「解元與成大人交情頗深,事成後可別忘了在成大人面前替本官美言幾句。」

  我問他如何看出我與成大人有交情。

  他摸著下巴,用閱盡千帆的語氣道:「本官這個歲數了,什麼事情沒見過?成大人看解元的眼神,分明不甚清白啊。這話,解元可別對成大人講,若是被他知道,不定如何責怪本官。」

  我點頭,並向他道了謝。

  黃大人能坐到知府這個位置上,靠的並不僅僅只是左右逢源。

  他考慮得比我多得多。

  他替我制定了救人計劃的種種細節,如:如何做記號,如何模仿動物叫聲,各種不同的叫聲分別代表何意,通通都得記住。

  最後,還在我身上放了一個香包。

  黃大人說,只要有這個香包在,他手底下追蹤術最厲害的那個能人,便不會將我跟丟。

  無論我去到哪裡,都能找到我。

  我只管大膽放心地前去。

  有了黃大人,我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

  重新回到官驛的時候,我的身邊多了兩個從黃大人那帶來的官差。

  我叫他們在書房前守著,自己則進去了許久。還故意在鐵匣子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待出來後,我扭頭看了一眼之前的那個官兵。

  他自會將我已經得手的消息傳遞給幕後之人。

  我在官兵的保護下走上了大街,藉口如廁與他們分散。

  果然,當我從茅廁走出來的時候,地面上多了個紙團,紙團上,寫明了我要去的地址。

  並叫我務必要一人前去,切莫耍花招。

  否則,他們就一根一根砍斷爹爹的手指頭。砍完手指頭再砍腳趾頭,直至血液流盡而死。

  我胸中痛苦、怨恨來回地淌,滴滴答答,淋漓酸澀。我盡力使氣息保持平穩,將紙團扔在原地,再學了聲老鼠叫,便昂首挺胸朝著紙團上所寫地址趕去。

  一個半時辰後,精疲力盡的我終於趕到了一處廢棄的破廟。

  破廟很大,野草長得比半人高。

  我在廟前喊道:「江年年來了!」

  立即便有聲音傳來,道:「你進來。」

  我搖了搖頭:「我怎知裡面沒有陷阱?」

  那人哈哈笑了,陰陽怪氣道:「就你,也配和我談條件?」

  在他話音落地之後,破廟裡響起一陣悶哼聲。

  雖然聲音的主人極力忍耐,但我仍然能聽出這是爹爹的聲音。

  我怒火攻心道:「你們對我爹爹做了什麼?」

  那人笑得更歡:「你這個好爹啊,為了不讓自己拖累你,寧可咬牙忍著,也不肯喊一聲。我方才切下了他的第二根手指頭,你要不要瞧一瞧?」

  緊接著一個物什從破廟大開的門中扔了出來,越過荒草落到了我的腳下。

  我低頭一看,赫然又是一根斷指。

  同樣鮮血淋漓,上面結了一顆碩大的繭。

  爹爹常年用筆,這是他的中指。

  我痛不欲生,撿起斷指收好,道:「行,我現在進來。你一定要保證,不能再傷害爹爹。否則,你想要的東西,我立即銷毀。」

  聽到「東西」二字,他有所收斂:「先驗貨,再交人。」

  「不行,一手交人,一手交貨。」我態度堅決,「除非,你不想讓我們平安離開。既然如此,我何必又送資料又送性命?」

  他無奈,道:「好吧,我在神龕右側等你。」

  也算各退一步了。

  我踩著荒草大步邁入破廟,耳邊風聲肆虐,如蛟龍一般盤旋來盤旋去,發出低沉的吼叫。

  這裡如斯陰森,如斯恐怖,我只初至,便已渾身戰慄。而爹爹這一年,不知輾轉易過幾地,受過多少脅迫,遭到多少虐打。僅是想想,我便透不過氣來。

  我攥緊了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剛跨入門檻,便摸上了腰間的匕首。

  爹爹,女兒不孝。女兒來遲了,讓你受苦了!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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