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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機身唱滑稽戲

2024-10-02 07:07:28 作者: 拾鈺

  一早,還沒有來得及把華華和老媽做的粢飯糕吃完,我就接到黃教授的電話。有點不習慣,這個時代,人和人之間基本用雲聯繫,反倒日益疏離,很少有人會直接打電話。

  電話那頭,黃教授的聲音疲憊不堪:「機身上課效果不錯,比我想像中聰明,我想試著讓他加入保密級別不高的實驗,不知道需要什麼手續?」

  我腦子裡的神經元迅速運作,閃電一樣聯想到黃教授曾說自己有睡眠障礙,估計他又是一夜未眠。我突然對科研人員產生了同情,尤其那些自己所在的科研領域已經很久如同被封鎖一般沒有突破,光陰一點點流逝。

  「好,您把對機身的要求,寫一份需求清單發給華華,還需要和律師簽署一份協議。」

  「需求清單我已經準備好,馬上發給華華。還需要修改一些BUG,機身似乎沒有幽默感,不能理解課堂上學生的玩笑。年輕人都會說一些時代感很強的專用語,機身不懂,他們覺得機身有點戇吼吼。」黃教授試圖表現得輕鬆,嘶啞的喉嚨卻讓這種幽默變得有點滑稽。

  「哦,serendipity之類?只要告訴機身,他的理解沒問題。」我故意揶揄道。

  過了一會兒,華華收到黃教授的需求清單,清單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估計白秋白要送到總部去找人解讀才能編程。從清單上看,黃教授的研究領域應該是細胞生物學。以我淺薄的對生物學的了解,近代細胞生物學和物理學研究幾乎停滯,除了基因組編輯技術以及顏寧成功解析轉運蛋白在原子解析度水平上的晶體結構,再也沒有劃時代的成就。

  黃教授所處的科研時代,細胞研究要求系統化,數據成型和理論模型要保持一致,需要沒有瑕疵的系統生物學模型來解釋數據,並給出下一輪實驗設計指導。問題是,黃教授算傳統的科研工作者,他們如同21世紀20年代老記者、編輯不能熟練使用各種新媒體,儘管有優秀的寫稿能力和社會關係網絡,卻因為不擅長新媒體製作,而產生對於時代的無力感。換言之,黃教授終於明白,他的科研只有利用機身來做系統化數據挖掘才可能有突破。

  科研智能機身非普通程式設計師和生物學家可以定製,需要數學家的參與。要在生物學上有所建樹,都要有數學或化學甚至植物學的學術背景。20世紀50年代加拿大研究團隊就是在長春花葉子中發現了長春花鹼,一種抗癌藥物。很多科研團隊會招募不同學科背景的人才一起研究一個科研項目。機身如果可以在交叉學科上和人類精深合作,也許能在試驗目的、試驗方向、試驗模式與數據類型等方面為人們提供幫助,並更好更快地完成數據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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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華,看上去很難哦。不過,越難的事情越有價值。」我故意這樣說,我知道這並非難事。

  華華挑挑眉,傻傻地安慰道:「對人類很難,對機身未必。對人類很簡單,我們卻覺得很難。」

  「怎麼說?」

  「黃蓉的機身青山主動加了我好友,他告訴我他不明白黃蓉在和他說什麼,綠色就綠色,硬說是歐碧,黃色叫庫金、松花色,還有什麼黃不老,紫色嘛,叫齊紫、凝夜紫,他完全被弄暈了。」華華一邊說一邊朝我眨眼睛。不得不說,眨眼並不適合她那雙迷人的丹鳳眼。

  「哈哈,若是青山把自己認識的顏色命名,肯定反過來能讓黃蓉發瘋。」

  人類可以識別一萬多種顏色,機身可以識別一億種色譜,甚至可以看見紫外線。高級機身的視網膜上擁有第四種錐體細胞,這種特殊細胞僅為蜂鳥擁有。黃蓉教青山的顏色,青山實際上都能識別,他只是不懂典故。凝夜紫出自唐代詩人的《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這種紫色有一點黑中帶紫。歐碧出自洛陽牡丹花色。北宋文人張邦基在《墨莊漫錄》里云:「洛中花工,宣和中,以藥壅培於白牡丹,如玉千葉、一百五、玉樓春等根下。次年,花作淺碧色,號歐家碧,歲貢禁府,價在姚黃上。賞賜近臣,外廷所未識也。」這種牡丹花的顏色是淺綠色,歐姓家族培育的,所以叫歐碧。如此豐富的人文典故造就的色名,機身如果不學習,如何能分辨?

  我把黃教授的需求清單交給老菠蘿後,老菠蘿很重視,他似乎有信心。我趁他開心,提出用員工價給黃蓉的機身升級皮膚。老菠蘿蹙了蹙眉頭:「好吧。」倒也在意料之中,員工價升級皮膚並不算貴,又能安撫一個剛剛得到江太太大訂單的老員工,這個人情,恰到好處。

  晚上,我開心地請老爸和老媽去城隍廟老飯店吃飯。我媽聽到有人請她吃飯就開心,她就是傳說中那種從來不會替女兒節約錢的老媽。眼睛開過刀後,老爸的視力大不如前,甚至有時候還會有重影,現在他的新愛好是在喜馬拉雅聽各種有聲戰爭劇,泡一壺茶可以聽一個上午,中午去小區散步,下午睡個午覺,接著聽,還加入了一個戰爭劇粉絲群,天天和人討論得不亦樂乎,倒也有滋有味。人的五官裡面,耳朵最皮實,聽幾個小時,也很少會覺得累。我由衷地為我爸找到人生新樂趣開心,有聲劇萬歲!

  三個人到老飯店,點了店裡的名菜——紅燒獅子頭、草頭圈子、糟缽頭、八寶鴨、紅燒鮰魚,一桌全是油膩大菜。老飯店二樓依然掛著「榮順堂」的匾額,暗示著老飯店的前身是榮順館。榮順館創立於清朝光緒元年,老闆是川沙人,擅長烹飪菜餚,最早甚至都不是開飯館的,而是鄉親們有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幫助燒桌菜,遠近聞名後才下定決心闖蕩上海灘。他們很有眼光,選擇在遊客頗多的城隍廟附近的舊校場路開店,一開始只有3張八仙桌,11條板凳,可供22個人同時就餐。舊上海,舊校場路附近居住的多為勞苦大眾,老闆張煥英就選用比較普通的食材,比如紅燒魚塊、纖柔豆腐、走油蹄髈等。本邦菜濃油赤醬頗受喜愛,夫婦二人對人熱情,逢人開口笑,生意越來越興旺,竟然成就了上海百年老店。

  飯後,我又拉著爸媽去不遠處的相爺府茶樓聽相聲,這是從2010年就流傳下來的節目。現在的相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相聲,融合了上海滑稽戲和脫口秀,每次都是觀眾點一個主題詞,相聲演員和機身進行群演,還有開放麥,請觀眾上台和他一起說。

  今晚上台的脫口秀演員是一個機身,名字叫逗逗樂。這倒是我不知道的,於是我更加有興致。機身說脫口秀真有優勢,他熟知所有相聲和滑稽戲以及脫口秀的經典橋段,還能模仿不同演員的聲音,甚至還會唱評彈。按照一位觀眾給出的主題詞「罵山門」,逗逗樂和滑稽戲演員小毛、鋼絲球等現場演了一段情景劇:

  地點 東台路某弄某號,「和氣致祥」門頭。

  人物 大塊頭老婆

  小娘姖

  黑皮

  二支筆

  搪瓷七廠

  大塊頭

  阿二頭

  逗逗樂先用上海話介紹了一些背景:

  大塊頭老婆和小娘姖一個住了東廂房,一個住了西廂房。按道理,遠親不如近鄰,關係應該蠻好個。不過呢,一幢石庫門裡要蹲至少七八家人家,對門講啥閒話,夜裡廂上了幾趟廁所,吃了幾頓大閘蟹,才逃勿脫鄰居個眼睛,苗頭別來別去,心量小點,總歸要吵一吵。

  小娘姖個阿婆活勒海辰光,大塊頭老婆就經常忒伊阿婆老寧波吵相罵。老寧波這個老太太厲害,一雙三角眼,聲音不但桌球響,還賊骨挺硬。大塊頭老婆呢,聲音是低了點,但語速比唱金陵塔還快,人家罵三句,伊已經罵好十句。全弄堂,兩個人「罵山門」水平半斤八兩。

  現在老寧波走了,小娘姖剛剛進門還滿斯文,看到雌老虎哇啦哇啦,頭也不敢抬。不過,養好小囡就開始路子野了,想繼承阿婆老寧波,忒大塊頭老婆別苗頭。

  每天早上廂,只要有太陽,弄堂里第一個要搶個就是曬台的竹竿,起來晚了,就只好拿衣裳晾在角落裡。大塊頭老婆每天7點多就起來了,總歸把牢兩根位置最好個竹竿。難般有辰光搓麻將晚了,第二天早上大家也會自覺拿這兩根竹竿留撥伊。這天哪,小娘姖有點不識相,居然不買帳,拿兩根竹竿占特了。

  (逗逗樂和小毛等演員開始群演……)

  大塊頭老婆面色鐵青回到天井,開始烏里馬里(滑稽戲演員小毛開始模仿大塊頭老婆罵山門):「半夜三更不睏覺,聲音響了不得了,拿人家吵了早上廂爬不起來,還要搶晾衣裳位置,真是觸霉頭。」

  一開始嘛,小娘姖裝戇,也不回嘴。大塊頭老婆繼續喉嚨乓乓響:「野貓投胎啊……」小娘姖面孔掛不牢了:「儂嘴巴清爽點,儂意思竹竿儂買下來了?弄堂里就你最落橋。」

  就是等伊屏勿牢。只看到大塊頭老婆面孔上浮起一絲冷笑,一隻手拔晾衣裳竹頭往地上一戳,另外一隻腰一叉:「冊那娘個爛污逼,從?阿婆老寧波開始,這兩根竹竿就是我專用,伊也不敢發聲音,儂跳了介高做啥啊?儂以為儂只飛機場,靠了海綿墊,晃起兩隻奶勾引捺屋裡沒開過葷個戇老公,就好狠三狠四啊,4號里輪不到儂做主。儂這隻騷貨,夜裡騷,日裡還不落停,幫3號里廂個『架梁』(戴眼鏡的人統稱)搭了蠻牢個麼?騙得過捺屋裡廂近親結婚額戇度兒子,騙不了阿拉……」

  小娘姖被戳到點子上,縮發縮發,總也要回幾句:「我幫『架梁』做翻譯,做外國人個生意,儂不要造謠。」

  「做儂死特個翻譯啊,一隻大興花瓶,最多10塊洋鈿,賣把老外100塊,做啥死人翻譯。?就是連檔模子,騙人家鈔票。畜生才做得出這種事體,還來擺標勁,算儂會幾句洋涇浜了……做人不要介老魁!」

  4號門口很快就來了交關看鬧猛個人。小娘姖老公本來一直縮在房間裡不敢出來,伊從小看大塊頭老婆搭自己親娘吵相罵,已經習慣了。現在罵了介難聽,總要來替自己老婆趟一趟:「好了,大家少囉唆兩句。『架梁』幫阿拉一道做生意,儂不要瞎三話四。」

  大塊頭老婆再次冷笑:「儂這隻縮頭烏龜。?老寧波看到儂這樣縮,倒沒活過來請儂吃生活。」……聲音實在太響,樓上「二支筆」下來了,伊看了一眼大塊頭老婆,拿大門「乓」一記關特。

  大塊頭老婆雖然意猶未盡,但馬上收兵。大塊頭老婆只有看到二支筆服帖,二支筆一出面,伊馬上關特。啥叫二支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胸口別一支筆是高中生,二支筆是大學生。埃個辰光,大學生老少個,伊算4號里最有出息個人。人就是賤骨頭,沒啥就想要啥,大塊頭老婆一家門初中也沒有畢業,就歡喜有知識個男人,更何況,二支筆賣相老像伊心中的男神——費玉清。

  小娘姖當然也不甘心這樣拔大塊頭老婆欺負,回娘家搬來阿弟,準備刮大塊頭老婆耳光。啥人曉得人家根本無所謂,冷笑兩聲:「大塊頭儂忒我死出來,人家要請儂老婆吃生活了。」再拿大門一拉,對牢弄堂口喊麻將搭子:「搪瓷七廠,儂死到阿里去了?」

  一分鐘不到,渾身才是奶脯肉的「搪瓷七廠」(形容蕩蕩、住住,吃吃白相相的弄堂無業游民)來了,兩隻胖子往大塊頭老婆身邊一立,小娘姖個阿弟馬上識相:「阿姐,我先回去了,有啥事體慢慢再講。」

  這弄堂里,只有二支筆和居委會主任是大塊頭老婆不敢得罪的。不光不得罪,還經常要燒紅燒肉去拜碼頭。所以後來居委會主任拿電話亭喊電話個生活發撥了大塊頭老婆,乃末好了,整個弄堂額人不會有啥隱私了。

  還有一個人大塊頭老婆看到也慌個,就是阿東。阿東娘毛豆早年經常也拔大塊頭老婆欺負,有一天,兩個人正「垃三,戇逼樣子……」罵了正歡,長大了個阿東不聲不響拎起屋裡廂個馬桶朝大塊頭老婆身上剁摑過去。大塊頭老婆一身污水,不敢叫大塊頭和搪瓷七廠幫忙。為啥?伊後來講:「這小鬼頭是豬玀脾氣,逼伊會動刀個。」

  搿就是大塊頭老婆額本事,識人頭,拎得清,還曉得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群眾。一邊罵山門,一邊眼觀八方,看到隔壁小姑娘回來,馬上面孔別過去,笑眯眯:「肚皮餓伐,拔儂拿點薩其馬吃,不要吃介西多冰磚,宮寒了,以後養小人困難。」

  (逗逗樂又開始旁白。)

  弄堂拆遷以後,大塊頭老婆一家門搬到植物園附近小區。過了十幾年,大塊頭走了。兒子也要結婚,屋裡沒米,兒子結婚只好賣特老房子湊首付,買套小三房,三個人一道住。老鄰居聽說了,手裡替伊拉屋裡捏把汗,以為肯定要雞飛狗跳。啥人曉得,大塊頭老婆現在脾氣好得不得了,媳婦講啥是啥,還一直到小區居委會去做志願者,用夾生普通話教小區外地鄰居包春卷。不過,新鄰居要以為伊是優雅個上海老阿姨,個麼,儂搿個資格還太嫩。

  一天,老鄰居們相約在建國東路上「砂鍋飯店」聚會,難得聯繫,大家一開始感覺生疏,客氣起來。「搪瓷七廠」老爺叔屏勿牢了:「大塊頭老婆,儂現在倒是會放軟檔了嘛。」

  大塊頭老婆眼烏子一瞪:「儂這隻老甲魚,儂現在也硬不起來了,還講我做啥。」

  大家哄堂大笑,弄堂里的氛圍組馬上回來。這天聚會,二支筆也來參加了,伊現在退休了,知識分子也沒花頭了,倒是記得大塊頭老婆老早對伊個好。小娘姖看到大塊頭老婆也沒啥了,講到底,還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不曉得啥人多嘴,又問大塊頭老婆現在哪能介聽媳婦閒話,媳婦到底好伐?

  大塊頭老婆眼眶一紅,哭了:「我現在是沒市面了。老頭子生毛病我照顧了好幾年,看懂了,到了搿辰光,吃口熱水也要身邊人肯餵儂,我以後躺了床上,不靠媳婦靠啥人。現在還勿識相,不是作死呀……」

  這閒話讓老鄰居聽了邪氣不是味道,小娘姖先跳出來:「不要嚇,儂媳婦敢對儂不好,一隻電話,阿拉去校伊路子。」

  「對個,對個,大不了阿拉送儂去養老院。儂不要這樣難過。」

  …………

  老鄰居紛紛安慰大塊頭老婆,讓大塊頭老婆感動得「謝謝,謝謝」個不停。這大概就是弄堂文化,弄堂情誼。

  這段情景劇演得太好了,有人笑出聲,也有人淚目,雖然現代人對上世紀的弄堂文化不能感同身受,通過機身演員活靈活現的表演,倒能切實感受到上海話的魅力以及石庫門裡的恩恩怨怨。三四十年代,石庫門建築以聯排豪宅形式部分回歸金陵路和老西門一帶,畢竟少數人才能享受當時的石庫門獨戶聯排,鄰里感情又是不同。據說這個石庫門系列項目也是政府為推進日後老城廂江南民居而鼓勵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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