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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江南水鄉舊曾諳

2024-10-02 07:07:12 作者: 拾鈺

  晚上10點多,收到老菠蘿雲的回覆:「機身社交基地的概念不錯,請明早8點半到公司,細化思路。接待客戶時先不要提此項內容,待思路完善後再和對方交流。」

  第二天早會,我和老菠蘿以及公司企劃部同事反覆討論,給「機身社交」定了一個基調:擬在老城廂開闢一個特定的區域,用於機身用品一站式購物(如服裝、皮膚、頭髮等機身生活用品購物商店)、機身美容(機身皮膚護理、美甲、定製假睫毛等專項機身美容項目)以及圖書館、娛樂中心和機身社交中心。在上海傳統老城廂開設機身購物區和社交區,融入現代科技感,增強經濟屬性,提高市場化程度。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說,傳統和現代共融,在彼此互鑒的過程中提升了老城廂恢復千年水鄉的時代價值屬性。我還參考麥肯錫企業戰略分析SWOT,洋洋灑灑寫了一份分析報告——機身社交中心的優勢、劣勢、機會和威脅。對於威脅這一塊,我絞盡腦汁寫:機身的社交過熱,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老城廂水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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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待會上,老城廂舊改辦的工作人員詳細介紹了老城廂改造規劃的整體思路——中心城區共改造二級舊里以下房屋約581萬平方米;區域內樓齡高於50年的高層建築都將「改拆」,切實踐行「改拆城市中心高建、恢復江南水鄉風貌」的工作精神。對於社會上的一些質疑,例如「為什麼要拆掉高樓大廈」,老城廂舊改辦的同志也做出解答:「這種流行於20世紀的高層建築,已經不符合時代的需求。光污染嚴重,多處經常發生玻璃炸裂,造成高空墜物。電梯因老化傷人事件在高層小區中頻頻發生,造成一些高層小區的居民有家不敢歸,有的大樓甚至只有一到六樓尚有居民留居。隨著城市飛行交通的發展,大多數居民已經逐步放棄在市中心高層建築居住,空置樓盤增多。高層建築制約了飛行交通的發展以及城市停機坪的建設進度。

  「上海市政府將通過各種措施進行城市更新,優化城市空間布局結構,促進土地高效利用,改造城市人居環境,實現公共服務設施更加均衡化布局,讓水成為宜居和歷史文化的紐帶,打造高品質『水鄉老城、人文上海』。」

  老城廂改造辦的工作人員總結道:「這次大約要拆掉5萬到8萬幢高層建築,恢復老城廂的河道密布景觀,中心城區以石庫門和江南民居為居住主體建築,參考了蘇州古城區內建築的層高和保護規劃,建築最高不能超過24米。上海將以千年水鄉古城的風情,重新成為全國旅遊熱點城市,這也是符合歷史發展進程的選擇。」

  末了,劉同志話鋒一轉:「在這次全面恢復上海傳統歷史風貌的規劃中,有市民建議說,現在上海的街頭機身過多,缺乏人文氣息,希望老城裡不要出現機身……」說到這裡,劉同志停下來,喝了一口茶。

  我們聽得心驚,本以為是一筆大訂單,哪知道還有這樣一個伏筆等著。老菠蘿清清嗓子,正想開口,劉同志又說話了:「不過,類似的建議已經被我們否決了,我們不能忽視時代的背景。所以,我們也來聽聽你們的意見,商議一個可以圓融保存老城廂歷史人文氣息和機身發展雙贏的方案。」

  對方的話說到這一步,老菠蘿就不能藏著掖著想法,萬一不讓機身進老城廂,對公司不利。於是,老菠蘿匯報了設想:擬在老城廂開闢一個特定區域,用於機身購物、美容以及機身社交。這在全國是獨一無二的概念,不僅可以吸引遊客,還能引發機身消費熱浪,進一步推動旅遊業發展。

  為了進一步說明機身對於就業和經濟發展的重要性,老菠蘿用數據說話:「去年一年,已出現機身換膚師、算法優化師、機身髮型設計師、機身愛情程序配對師等20多種新職業。目前,已有多達50種專門為機身服務的職業,行業交易規模每年高達千億。隨著機身發展,以後還會陸續出現新的職業,有力推動地方經濟發展……我們公司對機身的開發,一直建立在要能促進人類傳統的美好生活的基礎上。」老菠蘿順利將局勢轉向有利於機身的一面。

  大家連聲附和。老城廂改造辦的劉同志也表態,他回去後會專項研究老城廂開闢「機身特定社交區域」的可能性,精確計算所需要的面積,初步確定合適的區域等。老菠蘿連忙表示感謝,盛情邀請大家會後享用一下食堂「便飯」。

  大家開心受邀,魚貫而出。老菠蘿拉住了我:「你就別去食堂了,馬上去老城廂做一下市場調查,看看哪些區域更適合作為機身社交區域,記得參考一下老城廂發展規劃圖。」我應諾,剛想轉身離去,老菠蘿又叫住了我:「我給你介紹一個人,八維地圖的滬生,他對老城廂很熟,請他和你一起去古城會有更多的發現。聯繫方式馬上發給你。」

  我馬上聯繫到滬生,告訴他我的訴求,麻煩他抽時間一起去古城。

  滬生回復簡單卻親切:「好個,勿搭界,有事體儂開口。」我又約了黃蓉和白秋白,中飯後一起在大東門的茶館「春風得意樓」碰頭,先研究一下老城廂行走的路線。

  「春風得意樓」的名字照搬了清光緒年間上海生意最興隆的茶樓,也叫「得意樓」。這個時代的生意人喜歡玩古,連樓前的楹聯也是抄從前得意樓的:「上可坐下可坐坐足,你也閒我也閒閒來。」

  滬生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工作中能扛能幹型,果然,他落座後茶也沒有喝一口,就從包里拿出一摞看上去很古老的地圖。

  「搿些是上海各個時期的古城地圖,我特地帶來了。」滬生打開的第一張地圖為1594年王泮繪製的《天下輿地圖》複製品,原圖由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地圖上繪有灰藍色的海面,雖然是複製品,我和黃蓉還是如獲珍寶,端詳良久。

  除此之外,滬生還帶來了1855年、1884年、1898年以及民國時期的上海老地圖:「現在根據市規劃局的研究,還原老城廂古貌主要參考《上海舊縣城水道示意圖》和《上海城市地圖集成》。除了老城廂的一些寺廟和道觀、廠房沒有恢復計劃,河道和橋基本要復原古貌,建築以明清時期圍合式民居為主,石庫門為輔。」

  「那豈不是要拆掉很多房子?現在這裡基本都是高樓。」黃蓉問道。

  「這是定下來的規劃。這個市政工程本來就很浩大,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工程,我們的八維地圖暫時不會去碰這塊內容,比起一般的街區,這個製作太複雜了。」滬生告訴我們,老城廂地圖製作,公司有3個專職工作人員連同3個機身工作人員一起搜集資料。他們的工作分成五部分:第一部分,收集和整理上海各個時期的老地圖,核對後掃描入庫;第二部分,查閱地方志和上海老城廂相關歷史書籍,細化到街道里弄分門別類掃描入庫;第三部分,整理上海老城廂不同時代的民居以及商業建築的圖片和文字記錄;第四部分,對老城廂的民俗,先查閱各種資料,再製作動畫演繹民俗;第五部分,搜羅網絡上關於老城廂生活的文章和口述歷史,根據不同時代歸納、整理,這部分對於還原老城廂的生活細節不可缺少。

  「你們的工作量太大了,才3個專職人員來做。」有考古癖的黃蓉驚嘆道。

  「有機身幫忙也不算太難,機身負責搜索資料,大多數時候,人只需要核實就可以了。沒有機身幫忙,這個工作靠幾個人沒有辦法開展,太耗費人力。難度最大的其實是定義,基調定了,後面的事情對於技術部來說都好操作。」

  「定義?」

  「舉例來說,上海建鎮前後的歷史資料比較稀缺,很多說法都有爭議,比如上海建鎮的時間、得名,以及老城廂的範圍,一直沒有明確……」

  「我記得大家對於老城廂的範圍,主要依據清朝光緒二十五年春,上海道台的批文,裡面說道『案查光緒二十五年春間,蔡前升道以上海租界及城廂、南市保險之家,每以賠款有著,漫不經心,轉致火災迭見,殃及鄰居』。從這個批文里看,租界、城廂和南市當時是並列的,城廂的地域就不包括南市。」對於老城廂的歷史,黃蓉也是如數家珍。

  滬生讚許地看了黃蓉一眼:「你說得對。中國歷史上的城市一般都有城牆,城外為廓,城牆以內為城,只有城外人口稠密,並且有一定經濟活動才稱為廂。在清朝咸豐末年,官方文書中開始使用『城廂』,當時應該包括城內和十六鋪,那時候十六鋪到董家渡一帶的商業區就是南市。開埠以後,城廂的概念就比較混亂,包括了租界和閘北區。我們在一位出生於1870年的老太太口述的歷史資料里發現,她說她小時候是沒有南市這個叫法的,都是叫『城裡』,後來人們把租界叫作『北市』,『城裡』就叫『南市』。所以,1880年,有南市外灘一說,指的是上海縣城以東,十六鋪及其以南區域。1896年出現滬南外灘,指的是南市和縣城以南的地方。1918年,還出現了南市高昌廟外灘,就是江南製造局、陸家浜西南區……而現在人所說的老城廂的範圍,其實是包括了上海古城牆之內以及十六鋪、董家渡一帶,這已經約定俗成。如果按照你所說的定義,老城廂不包括南市,那很容易混淆。」

  滬生喝了口茶,又道:「還有很多這樣的爭議呢,從明清到民國的《上海縣誌》,幾乎都說到過上海這個名稱的來歷,卻都很模糊。對此,上世紀60年代學術界還有過一次大規模討論,最後也沒有定論。」一邊說,滬生一邊打開雲里的《上海史研究》,最早說到上海這個名稱的來歷,是上海現存最早的縣誌,1504年編纂的明朝弘治年間的《上海志》:「『上海縣,稱上洋、海上。舊名華亭海……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上之洋故也。』這裡的上海縣指的是上海老城廂一帶。」

  白秋白聽了,還是有點雲裡霧裡:「華亭海是什麼海?沒有聽到過啊。」

  滬生展開雲屏,上面出現了一個古代上海地域的海灣:「這就是華亭海,華亭海東西長近百里,西起青龍鎮,東與大海相銜接;海口寬有數十里,正好穿越老城廂地區。準確地說,我們剛剛從古華亭海海域走出來,就在巡道街一帶。」

  滬生補充道:「北宋中葉王存主編的地理總志《元豐九域志》中雲,『華亭,秀州東北一百二十里』。有學者認為,華亭海是個獨立海灣。這個大海灣,有三個名稱——滬瀆、華亭海和蘇州洋。隨著華亭海的海面縮小,老城廂逐步成為陸地,但是人們依然習慣稱之為華亭海,也就成了上海的古稱。」

  還沒聽滬生說完,我忍不住說:「我以前看到《城市之根》里說上海得名於『上海浦』。著名歷史地理學教授譚其驤先生就不贊成『上海舊名華亭海』之說。他認為上海最初興起於上海浦岸,聚落形成後,以浦作為聚落名字,上海得名於『上海浦』。」

  「是呀,歷來有這樣的爭議,這對我們做地圖有一些麻煩。《嘉慶上海縣誌》中云:『宋熙寧七年,即於華亭海設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為上海鎮,上海之名由此開始。』這時候的華亭海已經成為陸地,有學者認為上海有可能是『上華亭海』省略了『華亭』兩字。」

  「這種說法靠得住嗎?如果說『上南京』,就演變為『上京』地名?」

  「《萬曆上海縣誌》中說:『宋初諸番直達青龍江鎮,後江流漸隘,市舶在今縣治處登岸,故稱上海。』這裡『今縣治處』就是陸地華亭海,登岸就是『登上華亭海』,所以叫作『上海』。」

  白秋白恍然大悟:「哦,就是登上了原來叫華亭海的陸地,所以叫『上海』。似乎有點道理。」

  我還是有點不能確定:「那上海古稱還有『上洋』呢,『華亭海』里沒有洋這個字啊。我還是傾向於上海得名於『上海浦』。」

  「哈哈,華亭海古代也叫蘇州洋,所以上海有『上洋』的別稱,就是『上蘇州洋』。這下你理解了吧?不過,眾說紛紜,我們也不能確定哪種說法才是對的,所以我們現在的地圖上『上海』的名稱來歷既寫『舊華亭海』,也寫『上海浦』。」滬生聳聳肩道。

  「那最早『上海浦』這個說法是什麼出處呢?」

  「北宋《水利書》,其中提到『上海浦、下海浦』,這裡的上海浦指的是吳淞江南岸的支流,後為黃浦江吞沒。」滬生說,「還有,上海是熙寧七年建鎮的說法也一直有爭議。主張熙寧七年上海建鎮的論述大多引用《嘉慶上海縣誌》的記載:『熙寧七年,改秀州為平江軍。緣通海,海艘輻輳,即於華亭海設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為上海鎮。』不過,早有學者對《嘉慶上海縣誌》這一說法進行了批駁。比如黃文據元豐七年刊刻的《吳郡圖經續記》無上海鎮的記載,認為熙寧七年只有青龍鎮而無上海鎮……」

  「等下,」我打斷滬生,「不僅僅是《上海縣誌》,《上海地方志》撰寫的《上海建鎮年代考證辨》一文中,浦東高行鎮發現的《平陽曹氏族譜》卷首的《范溪舊序》,也記載了『熙寧七年置上海鎮於華亭』。」

  「你先別急著下判斷。這個族譜來自《范溪舊序》,復旦大學傅林祥教授提出,不能確定裡面『熙寧七年』這一句是《范溪舊序》一開始就有,還是咸淳八年謝國光或『范溪』所作,當時已距熙寧七年198年,『鎮』的觀念可能和初始不一樣。就像曾經的老浦東人,說浦東是鄉下,到浦西才是到上海。但是,這不是行政區域的概念。」

  見我們都默然,滬生又接著說:「穩妥一點,我們採用了宋史專家王曾瑜在《宋代的上海》一文中的說法。上海在北宋時,僅設酒務,直到南宋後期,大約增設了市舶分司、巡檢司和商稅務……元初,很快在上海設市舶司,作為海運糧站,並且破格升縣。」

  「還是先別討論這些了,也許哪一天又發現新的古籍資料能明確歷史也不一定,還是先給機身找找社交聚集點吧。」我看大家越說越起勁,趕緊轉移話題。

  按照滬生的建議,我們儘量在老南市區地域尋找合適的區域。滬生說:「接到你的任務,我簡單做了些功課,我覺得:小南門附近不合適,喬家路本來就是明清風貌保護區,巡道街也經常有人來懷古。豫園街道也不適合,畢竟城隍廟在那裡。蓬萊路小西門那一片有文廟、龍門村等,和機身聚集地的風格也不相符。露香園路附近現在都是石庫門別墅,拆遷有難度……我推薦關注小北門街道區域,畢竟靠近淮海路,當代氣息濃郁一點。或者露香園街道所屬,原孔家弄附近,孔家弄離即將開挖的肇嘉浜河道比較近,有一定的發展空間。」

  「小北門離老城廂的核心區域有點遠,都已經靠近城牆了。人家專門跑過去參觀機身社交也不方便。要不我們先看看孔家弄那一帶,雖不算老城廂核心區域,但離得不遠。」

  從「春風得意樓」走到孔家弄並不遠,從巡道街穿過復興路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達。在巡道街,白秋白髮問:「這裡以前是官府所在的路嗎?『巡道』聽上去很威風。」

  「這裡可謂上海老城廂里最有腔調的路之一,我太爺爺就曾經住這裡。」滬生不無得意道,「老城廂有很多以道署機構命名的路,如道前街、藥局弄、舊校場街等。清雍正八年,首任上海道王澄慧到任,新建巡道署,巡道署門前馬路叫作『巡道前街』,西側馬路叫『巡道街』。巡道街是每年城隍出巡的必經之路。」

  黃蓉岔開話題,問滬生:「城市的歷史那麼厚重,怎麼具體化呈現在八維地圖裡呢?」

  「追本溯源,層層化現。比如最早出現道前街,也就是巡道街前身的地圖是光緒戊戌年的《新繪上海城廂租界全圖》。1730年,首任上海道王澄慧到任,在大東門新建『蘇松太道署』,有150間房。門前馬路叫巡道前街,西面叫『巡道右街』。在民國初的地圖中,『巡道前街』改為『警察廳路』,也就是現在的金壇路。

  「對光緒時期的道前街,我們製作了8D影像,可以看見官府轎子在這條路上進進出出。到了明清時期,明確有歷史記載,城隍每年清明節、七月半和十月初一巡遊城廂內外,賑濟孤魂野鬼,而且成為整個城市的節日。我們按《申報》記載,複製了城隍巡遊的狂歡場面。1853年9月上海小刀會在嘉定起義,小刀會一路殺向巡道衙門,我們也製作了一個動畫。當時上海知縣頑抗,當場斃命,道台吳健彰被俘。1911年,辛亥革命,巡道衙門遭到了革命軍的攻擊,我們在這個時期的地圖裡加入槍聲,以及縣衙里部分建築被毀的動畫……上世紀,影像資料增多,AI還原了當時的真實歷史影像。比如本世紀初20年代,巡道街拆遷前居民的生活場景,有的老爺叔在家門口擺開八仙桌,三三兩兩喝茶,甚至還養了幾隻雞,他們喝茶,雞就圍著他們轉,一幅老城廂篤悠悠的生活畫面。」

  「你們從哪裡弄來那麼多民間資料和影像?」白秋白問道。

  「雲收集,有一些是當年上海的城市考古愛好者們遺留的文字和視頻資料,那時候有一些做得很不錯的『行走上海』的興趣小組。還有些內容是從以前的社交媒體資料庫里購買的,當時流行短視頻,人們熱愛拍攝身邊的風土人情,這些影像都是歷史的一部分,現在可派上用場了。也幸虧本世紀20年代初,上海的領導人提出『像對待老人一樣尊重和善待城市中的老建築』,這才使上海的一些老建築被保護起來。」

  「對的,我從我外婆的記載中看到2022年上海還建立了一個『城考圖書館』。」我轉身問華華,「你查查,當時的上海市文化旅遊局局長方世忠怎麼說的來著,那段話很精彩。」

  華華迅速翻閱雲資料,說:「方局長說,每一片瓦都有它的歷史,每一塊磚都有它的故事,每一棵樹也都有它的記憶,海派城市考古是推動上海文旅融合高質量發展的一次卓越實踐。城市考古不是專業考古人士的專屬,每個市民、每位遊客都可以在閱讀城市、行走城市的過程中,發現不曾被發現的都市文化資源,挖掘不曾被挖掘的都市人文價值,整合不曾被整合的都市旅遊攻略,讓人們從簡單的網紅地打卡這一同質化城市探索,進入到一個文化旅遊體驗的更新更深更高的階段。」

  「沒有人文歷史的建築就是一堆磚頭和水泥。你看,這裡以前是蔓笠橋。」黃蓉指著復興東路、撫安街口對白秋白說,「老城廂河道密布,據《同治上海縣誌》中原版的上海縣地圖顯示,兩平方公里不到的上海縣城,有方浜、肇嘉浜、薛家浜、侯家浜(侯家路)、福佑浜等主要水道。蓬萊路是當時的半段涇的一部分,另外還有一條穿心河連接方浜水道和肇嘉浜水道,中心河將肇嘉浜和薛家浜水道連在一起,另外有大小支流不計其數,河多橋也多,當時約有40座橋。一些路以河浜為名,比如方浜路、陸家浜路、薛家浜路。還有一些以橋命名,安瀾路、青龍橋街、外郎家橋街、小石橋街等。噢,說到橋,我想起來了,上海曾經有『滬上八景』,其中之一就和橋有關——石樑夜月,中秋賞月在古代上海被稱為『走月亮』,他們喜歡到小東門外的陸家橋,觀賞拱形橋下水中的月亮倒影。可惜,這個陸家橋早就沒有了。」

  「這個我們地圖有做,我來給你們看看。」滬生打開八維地圖。

  「陸家橋是明代翰林學士陸深出錢所造,也叫『學士橋』。填方浜築路的時候,學士橋被拆。」

  不需要戴AR眼鏡,空中出現用XR技術顯現的石樑夜月的景致——石橋呈拱形,橋洞呈半月形,與水中的倒影合成滿月,石橋旁邊有飛檐涼亭,橋上還三三兩兩站著賞月的人……充滿了江南的雅致。

  我們嘖嘖讚嘆。

  「這還是魔都嗎?還是古人懂生活。如果老城廂能恢復成這樣,全中國的人都要再次來上海品味。」

  「魔都,這個詞並不討喜。上海第一次被叫成魔都是在1924年,日本作家村松梢風第一次來上海,他記錄了當時上海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1924年,他第一次把上海稱為『魔都』。你們也知道,那個時代的上海本來就一片混亂。現在的上海即使回到明清江南風,人也未必適應。就拿賞月來說,我們小時候就沒有這樣的風俗,機身也未必喜歡。」黃蓉的話多少有點煞風景。

  「也不是,我們機身喜歡看月色。」華華直截了當。

  「以前方浜路上還有很多橋,益慶橋、長生橋、館驛橋、陳士安橋、廣福寺橋……以河和橋命名比較雅致。老城廂的路名也有生活化的一面,一條路生產什麼就叫什麼,花衣街、糖坊弄、豆市街、麵筋弄、火腿弄、篾竹路,豬作弄上曾有殺豬的作坊,因此得名……」

  沒等滬生說完,黃蓉插嘴道:「薩珠弄,也是以前殺豬的地方,所以叫『殺豬弄』,後來覺得不好聽,諧音改名『薩珠弄』。除此之外,『鉤玉弄』是以前殺狗的地方,難聽不過,上海話『狗肉』和『鉤玉』發音很像,也就改了名。」

  「還有的路以園林或者人名命名,比如露香園路,也是園弄,半淞園路、豫園路、喬家路、光啟路……」

  白秋白插話:「喬家路是得名於喬家大院的那個家族嗎?」

  「當然不是,喬家路與川沙的喬氏家族有關。元末明初,喬家路這塊地方只是一條河浜,叫喬家浜,沒有路名。川沙喬氏家族中的一支,三世喬彥衡與他的兩個兒子四世喬鎮、喬鈞遷居至此。喬家先祖在喬家路凝和路轉角處修建了『修仁堂』。應該這麼說,喬家浜這一帶都是喬家聚居地。現永泰街俞家弄口曾是喬氏家族的『祖塋墓地』;喬鏜的曾孫喬煒在喬家路凝和路口修築了『也是園』,又在凝和路喬家柵路口與光啟南路喬家柵路口的水道處設立了水道界碑,人稱喬家柵。到了明代中後期,喬氏後人又在現喬家路中段處建了『最樂堂』,曾經的『同仁輔元堂』與『藥王廟』的地皮也都是喬家的。喬家浜當年在這裡的顯赫也可見一斑。」

  「那是真有勢力的家族了。」白秋白做了一個怪表情。

  滬生笑笑:「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老城廂那些有吉祥寓意的路名,比如永寧路、永壽路、如意街、吉祥弄等。居住其間,感覺蠻有彩頭的。其實老城廂里最多的還是以寺、廟、庵為名的路,一粟街附近原有一粟庵,海潮路以海潮寺得名,紫霞路因蓬萊道院的紫霞閣得名,淨土街以附近的淨土庵得名……」

  「上海老城廂一共沒有多大的地方,怎麼有那麼多寺廟、道觀?」白秋白不解道。

  「不好說。老上海有句話:南市區是建立在香火灰上的,此話有幾分真。老城廂的寺廟和道觀多到記不全,讓華華查一下告訴我們吧。」

  黃蓉話音剛落,華華已開始播報:「直至民國時期,上海舊縣城廂內外,在今方浜中路有廣福寺、城隍廟,在大東門有地藏庵、觀音閣廟、公輸子廟、龍王廟,在丹鳳路有雷祖殿、真武廟、靈山寺,在半淞園路有老高昌廟、高昌廟、花神廟、老君廟……」

  「別播了,都聽暈了。」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

  華華也笑了:「我沒明白為啥需要三步一個廟。」

  「別說你沒有明白,我們也不明白。不過,聽上去很多,但很多都和現在的寺廟不太一樣。和順街上的火神廟,還有海神廟之類,都是專供一種神。有些則是有錢人家自己家的庵堂,最有名的就是青蓮庵。」我說道。

  「如果研究古上海地圖就會發現,上海開鎮以來最古老的兩座寺廟——廣福寺和積善寺,都早已消失。正如李鴻章所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寺廟也是各有因緣。」黃蓉對於古廟的消失倒也沒有遺憾。

  說話間,已經到了昔日的「紅莊」——紅欄杆街附近。紅欄杆街東起松雪街,西與孔家弄、紅莊相交,轉彎北面與金家坊連接。這條長64米、寬2.9~3.6米的路曾經也頗有風情。我和黃蓉還特地來這裡看過,裡面曾經有個很黃、很暴力的弄堂——「摸奶弄」。

  摸奶弄現在已經沒有了。在古地圖上,和摸奶弄垂直的路即紅欄杆路,也就是後來的紅欄杆街。1814年,肇嘉浜兩岸聚集了一些妓院,附近還有一條連接方浜和肇嘉浜的穿心河,上面有座穿心河橋。除了妓院,明、清時期蘇州和揚州的妓院花船也會停泊在此做生意。妓院為了招攬生意,把門口用木柵欄圍成的庭院都漆成大紅色,花船旁的橋欄杆也被漆上了紅色,紅欄杆橋由此得名。妓院的房頂也是粉紅色,因此稱為「紅莊」。清末,穿心河被填,穿心橋下的河道則是日後的紅欄杆街,周圍仍是妓院。古人很直白地把其中一處比較窄的弄堂叫作摸奶弄。上海開埠後,集中在老城廂地區的妓院朝租界轉移,紅欄杆街也逐漸變成民居。

  「我怎麼聽說老城廂里以前有一個鴛鴦廳弄,那才是最早的紅燈區呢?」黃蓉追問。

  「確實是這樣。算起來,紅欄杆橋地區屬於上海縣第二代紅燈區,四馬路那就是更加後面的事情了。」滬生也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機身社交點設在這附近有賣點吧。」

  「靠這個吸引眼球太低級了吧,孔家弄好歹也和孔子後裔有關,還有陸小曼的舊居在。」黃蓉搶白道。

  孔家弄不長,未拆遷前孔家弄有133個門牌號,北孔家弄有73個門牌號,南孔家弄有44個門牌號。孔家弄的名字應該和孔家這個大姓有關係,牆角曾經有「孔潤德堂」的界石,具體孔家第幾代在此居住過並沒有定論。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反而是上世紀的名媛陸小曼出生在孔家弄31弄承德里2號,它的二樓左前臥室就是陸小曼的出生地。陸小曼出身雖然富貴,孔家弄的物業卻是租借別人的房子,並非陸小曼家的物業。

  我則對孔家弄燦廬更感興趣,它外面的過街樓很普通,進入「文孝坊」門洞後發現裡面是一條曲折的巷子,其中一間就是燦廬。

  「你別老盯著燦廬,對面的金家坊99號也很有看點。那裡原來是金家大院,滬劇《庵堂相會》的女主人公金秀英就曾住在那裡。」滬生打開八維地圖,上面出現金家坊99號昔日樣子——從石庫門大門進去,裡面有一條小路通到不同的天井和樓房,當中還有門洞,後天井四周樓房有幾十間之多,最後還有一個很大的庭院,裡面有幾株老樹。

  「這種石庫門從來沒有見過啊,居然還有那麼大的後院。」

  「據說1941年日軍在這裡設立了『尚公館』特務機構,大約也因為裡面地形複雜。」

  「孔家弄里彎彎曲曲,藏著很多意料之外的豪宅。再給你們看看金家坊99號對面的這幢房子,看上去二層過街樓普普通通,可後院二樓的廂房全部是彩色玻璃,在明清時期,那要超級大戶人家才用得起這種玻璃。」八維地圖上出現了上世紀20年代的一組相片。當時的人拍攝這些相片時,老屋已經破落,主人也已搬遷,房間的中央還有遺留下來的鞋子、玻璃杯等物,這一切並不影響房子裡的彩色玻璃在夕陽光照下的美,有一種沒落的輝煌感。

  「你們有沒有覺得,老房子自己有情感,主人都走了,一切都破敗了,只有它還堅守著最後的尊嚴。」

  「挺可惜的,這種房子如果好好打理,難道不比高層小區舒服?光曬台就有20平方米,下面還有一個大院子。」滬生惋惜地說道。

  「一家人住當然舒服。你知道當時這個房子裡住了多少人家嗎?大約20戶。也就是人均居住面積只有10平方米左右。我聽說,老南市區的房子最擁擠的時候,人均居住面積才2平方米,再好的房子也經不住那麼多人。那個年代,拆遷是福音。」黃蓉感慨道。

  無論如何,曾經是上海弄堂活化石的孔家弄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特色可言,用來做機身社交基地倒也合適,畢竟有紅欄杆街的歷史和陸小曼的背景,利於日後宣傳。我心裡默默盤算著。

  「這裡都是高樓,全部拆除建立玻璃房,工程龐大,動遷也不曉得是不是能夠實施,我看難……」白秋白突然說道。

  滬生點點頭:「那要看政府的決心,有決心什麼事情都好辦。每一次市政改造都會引發糾紛。1933年的地圖上,南市區一些河道填浜成路,比如火腿街,東南方向彎折3次,明顯以前就是自然河道……」

  「為啥填河浜?」白秋白插話。

  「人口增長,很多難民就住在船上,大量生活垃圾被扔進河浜,河道阻塞,河水變質。當時,方浜填路由東向西分為5段進行,第一段益生橋至長生橋,然後是長生橋至如意橋,如意橋至館驛橋,館驛橋至陳士安橋,最後一段是陳士安橋至侯家路口。受影響最大的是花草浜的居民,他們反對聲音最激烈,尤其是朝北的房屋的住戶,為了幾厘米的房屋退讓要搏命。在《滬南工巡捐局檔案》里,竟然有50 000多封信件反映這個時期的官民爭執。每一次變革中,總有利益既得者和利益損失方,爭執也是難免的。」

  滬生的這一番話,讓老城廂水鄉美好的畫面顯出另外一種味道。污水縱流,對水鄉來說,簡直是災難。

  「老城廂居民居然朝水裡扔生活垃圾,他們是怎麼想的?難道不知道保護生態?」白秋白質問。

  華華翻了翻「雲」,說:「上海老城區人口激增後,生活空間緊湊,很多人就侵占河浜。自從租界引進自來水系統,住戶就更加希望填浜。一個外國人曾經寫回憶錄:凡不潔之處,未有如上海城內之甚者,作為城市精華的豫園,溺桶糞坑,列諸路側,九曲池裡都有人扔瓜皮,到處是垃圾堆積如山,尤其是魚行橋到虹橋(老城廂內一處地名)一帶,原來是城內垃圾外運的碼頭,臭味難聞;城內河水污濁不堪,城內染坊隨意倒顏料入河道,住戶在河道洗刷馬桶,河水已經『深作紫色』。」

  「勿要講了,太噁心了……?是吃飽落蘇了,討論搿遠的事體,還是想想有啥備選方案。我看豆市街那一塊可以,靠近外灘,地理位置優越,到巡道街也不遠。」我把大家拉回現實。

  「搿一塊基本都是本世紀初的老牌高檔小區。曾經的豬作弄和篾竹弄就在那裡,據說有段時間附近的住戶還能聽到殺豬的慘叫,哈哈哈。」滬生笑起來很有魔性。

  「搿我就先報這兩個地方,今朝老吃力個,改天請大家吃飯。」我預訂了飛的,分頭送大家回家。

  當晚,我就讓華華把機身社交地的分析報告雲發送給老菠蘿,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並向老菠蘿請假,陪老爸動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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