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2 06:53:5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赫伯特和普羅維斯在爐火前坐下來,我把秘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赫伯特,他聽後驚恐萬狀,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他的樣子,我自不必多言。我從赫伯特的臉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感受,尤其是我對這個為我付出良多的人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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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羅維斯聽著我的講述,表現出一副揚揚得意的模樣,即使沒有其他情況引起我和赫伯特與他的不和,光憑他這個樣子,也會讓我們產生隔膜。他一直糾結於他回國後有一次說了粗俗的話,我一講完,他就對著赫伯特翻來覆去講這件事,可他並沒有意識到,我到底願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好運。他不停吹噓把我栽培成了一個紳士,這次千里迢迢而來,就是要看看我憑藉他的充足財富過著怎樣體面的生活,而他這一番吹噓,既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我。他心裡早就認定,這番誇耀對我們兩個而言都面上有光,我也跟他一樣,一定會為此感到非常自豪。

  「不過,聽我說,皮普的同伴。」他滔滔不絕地談了一會兒後,對赫伯特說,「我非常清楚,自從我回來以後,我有一次說話十分粗俗,不過只有半分鐘而已。我對皮普說,我也知道自己一向都很粗俗。但你不要為此煩惱。我把皮普培養成了一個紳士,而皮普也把你培養成了一個紳士,我自然清楚在你們二位面前該如何表現。親愛的孩子,還有皮普的夥伴,你們大可以放寬心,我以後都會表現得有教養,就好比戴上了口套。自從那半分鐘我表現粗俗以來,口套一直戴在我的嘴上呢,現在是,以後永遠是。」

  赫伯特說了句「當然」,神情卻沒有顯出特別的安慰,仍然困惑而沮喪。我們都盼著他到他的住處去,我們兩個好獨處一會兒,可是他顯然心存嫉妒,見不得我們在一起,一直坐到了很晚。直到午夜時分,我才帶他繞到埃塞克斯街,看著他走進漆黑的門口,安安全全地到了他自己的房間。當他關上房門,自從那夜他找上門以來,我第一次感到鬆了口氣。

  我總是想起樓梯上的那個人,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天黑後送我的客人出去,帶他回來時,我總是四下張望。這次送他回去,我也直往四周瞧。在大城市裡,只要懷疑自己遭人監視,就難免疑神疑鬼,總以為有人在暗中注視自己,但我實在無法使自己相信,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有人在留意我的一舉一動。路上的行人並不多,都是各行其道,等我拐回聖殿區,只見街上空蕩蕩的。沒人跟我們從大門口出去,也沒有人跟我從大門口進來。經過噴泉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就見他的後窗亮起了燈,看起來風平浪靜,我在我住的房子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上樓,花園街半點兒動靜也沒有,我走上樓梯,樓梯上同樣沒人。

  赫伯特張開雙臂歡迎我,我第一次感受到擁有朋友是多麼幸福。他安慰了我幾句,還鼓勵我,接著,我們一起坐下來考慮一個難題:現在該怎麼辦?

  普羅維斯坐過的椅子仍在原地,他住慣了茅草屋,因而總在同一個地方活動,他還坐立不安,一次次地拿出「黑人腦袋」菸葉裝進菸斗抽菸,再拿出折刀擺弄一番,又拿出紙牌玩,好像這一切都寫在了石板上,他必須遵照執行。他的椅子還在原地,赫伯特無意中坐在了上面。但他馬上跳了起來,一把推開椅子,拉過另一把椅子坐下。照這樣看來,他對我那位恩主的厭惡可謂不言自明,我也不必向他坦言我心裡的嫌棄。我們雖沒說一個字,卻都懂得彼此的心思。

  等赫伯特端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我對他說:「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可憐的漢德爾。」他抱著他的頭答道,「我太震驚了,現在腦袋一團亂。」

  「赫伯特,我當初知道真相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我們還是得做點兒什麼。他現在一門心思變著花樣花錢,像是買馬、買馬車,總之就是擺闊。必須設法阻止他。」

  「你是說你不能接受……」

  「我怎麼能接受呢?」赫伯特停頓了一下,我於是插嘴說道,「想想他的樣子!看看他的樣子吧!」

  我們兩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不過,赫伯特,恐怕事實已經糟糕透頂了。他很依戀我,非常依戀我。我的命怎麼這麼慘!」

  「我可憐的漢德爾。」赫伯特重複道。

  「唉。」我說,「即使我現在立即收手,不再向他要一分錢,可想想我已經欠了他多少!此外我還負債纍纍。我已經沒有遠大前程了,那些債務簡直就像一座山。我也沒學過什麼手藝,什麼事都幹不了。」

  「好,好,好!」赫伯特責備道,「別妄自菲薄。」

  「那我能做什麼呢?我只知道我適合做一件事,那就是去當兵。我親愛的赫伯特,我本來都準備走了,但我捨不得你這個好朋友,捨不得與你之間的情義。」

  說完,我痛哭起來,赫伯特只是熱情地握住我的手,假裝沒看到我掉眼淚。

  「不管怎樣,我親愛的漢德爾,當兵是不行的。」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你拒絕他的資助,不再要他的錢,想來你是抱著一絲希望,盼著有一天能償還他給過你的錢。但你要去當兵,這個可能就不大!再說了,去當兵也太荒唐了。克拉利柯商行就算再小,也總強過去當兵。你知道的,我在那裡工作,正努力當個合伙人呢。」

  可憐的傢伙!他根本想不到他當合伙人的錢是哪兒來的。

  「但還有一個問題。」赫伯特道,「他不僅無知,還是個倔脾氣,心裡早就有了主意。更重要的是,在我看來,他這人心狠手辣,容易鋌而走險,當然也可能是我看錯了。」

  「我知道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我答,「我來給你講講我見過的證據吧。」於是我說了一件剛才沒提過的事,也就是他和另一個罪犯打架的事。

  「這下你明白了吧!」赫伯特說,「想想吧!他認準了的事就一定要干,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裡。他心裡的執念才剛剛實現,在他付出了那麼多辛勞,等待了那麼久之後,你竟然讓他腳下的土地崩塌,摧毀他的信念,讓他賺到的錢財毫無價值。你難道看不出,他在失望之下,一定會幹出可怕的事嗎?」

  「赫伯特,自從那個災難般的夜晚他找上門來,我就看得清清楚楚,就連做夢也會夢到。我心裡明白得很,他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可能自己告發自己。」

  「你這話算是說對了。」赫伯特道,「這種事,他完全乾得出來。只要他還在英國,你就脫離不了他的魔掌。你若是拋下他不管,他就能幹出這麼魯莽的事。」

  這個可怕的想法本就從一開始壓在我的心頭,現在聽赫伯特這麼一說,我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如果真會這樣,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就成了殺害他的兇手,念及此,我便無法繼續在椅子上安坐,只得起身來回踱步。我對赫伯特說,即使普羅維斯不是去自首,而是被人認出來,並被捉走,那也是因我而起,我雖然無辜,卻也將痛苦一生。是的,我將痛苦一生;可是若把他留在身邊,我也照樣痛苦難當。我寧願一輩子在鐵匠鋪里干粗活兒,也不願走到今天這一步!

  但是,到底該怎麼辦呢?總是胡言亂語,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當務之急是讓他離開英國。」赫伯特說,「你得跟他一起走,這樣他才有可能走。」

  「可是,且不說把他帶去哪裡,先說說我能阻止他回來嗎?」

  「我的好漢德爾,紐蓋特監獄就在隔壁街上,你在這裡向他道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逼得他孤注一擲,肯定比在別處更危險,這一點再明顯不過了。要是你能從另外那個逃犯身上找到藉口,或是根據他這輩子的經歷找出託詞將他弄走,你就得馬上行動。」

  「還要我再說一次嗎?」我說著停在赫伯特面前,攤開雙手,好像在展示這件事已經進入了絕境,「我對他的生平經歷一無所知,所以整夜坐在這裡看著他,才要發瘋。我的幸運是因他而起,我的不幸也是因他而起,然而,我卻一點兒也不了解這個人,只知道這個潦倒的可憐蟲在我小時候整整嚇了我兩天!」

  赫伯特起身,挽著我的胳膊,我們一起慢慢地來回走著,目光都落在地毯上。

  「漢德爾,」赫伯特停下來,說,「你確信自己不再要他的錢了嗎?」

  「完全確信。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你當然也會這麼做的吧?」

  「你確信你必須跟他斷絕關係嗎?」

  「赫伯特,這還需要問嗎?」

  「他為了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但你必須顧及他的性命,只要有可能,你就必須挽救他,不能讓他白白把命丟掉。所以,你必須先把他帶離英國,然後才能想法子使自己擺脫苦海。只有他走了,你自己才能解脫。親愛的老夥計,至於你如何解脫,到時候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吧。」

  雖然只商量出了一點兒結果,我們還是握了握手,都覺得鬆了口氣,然後,我們又開始走來走去。

  「現在,赫伯特,我們來想想怎麼打探他的生平經歷吧。」我說,「照我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直截了當地問他。」

  「沒錯。」赫伯特說,「明天吃早飯的時候,你來問他。」普羅維斯在告別赫伯特時曾說過,他將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商量好這個計劃,我們就去睡覺了。我做了許多荒誕的噩夢,每個夢都和普羅維斯有關,醒來時覺得疲憊不堪。湮滅在黑夜裡的恐懼又回來了,我生怕他已經被人發現是偷偷溜回來的流放犯。醒著的每時每刻,我都深陷在這種恐懼之中。

  他在約定的時間回來了,拿出他的折刀,坐下來吃飯。他腦子裡塞滿了各種各樣的計劃,要讓他栽培的紳士大顯身手,像真正的紳士一樣。他還催促我趕快把他給我的那一皮夾錢拿去花掉。在他看來,我的這幾個房間,還有他的住處,不過是臨時住所,他建議我立即在海德公園附近找個「氣派的房子」,讓他也可在裡面「搭個鋪」。見他吃完了早飯,開始在腿上擦刀子,我馬上單刀直入,問他:「昨晚你走了以後,我告訴我的朋友,當年在沼澤地,我們趕到的時候,士兵們發現你正和一個犯人打架。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記得!」他說,「我想是的!」

  「我們想知道關於那個人的一些情況,也想了解了解你的事情。說來也怪,除了我昨晚說的那些,我對你們兩個的了解都不多,尤其是你。現在時機正好,你不妨多給我們介紹介紹。」

  「好吧!」他想了想,說,「你是發過誓的,對嗎,皮普的夥伴?」

  「毫無疑問。」赫伯特說。

  「不管我說了什麼,你都得遵守誓言。」他又說。

  「我很清楚應該這樣做。」

  「聽我說!不管我做過什麼,都已經定了罪,我也付出代價了。」他又堅持說。

  「確實如此。」

  他拿出他的黑菸斗,正要往裡面裝「黑人腦袋」菸葉,卻突然望著手裡那一團亂麻似的菸絲,似乎覺得它們會擾亂他敘述的思路,便把菸絲放回原處,把菸斗插在上衣的紐扣孔里,兩隻手攤開,分別放在兩邊的膝蓋上。他憤怒地瞪著爐火,沉默了一會兒,才回過頭來望著我們,講出了下面這一段前塵往事。

  他憤怒地瞪著爐火,沉默了一會兒,才回過頭來望著我們,講出了下面這一段前塵往事。(第3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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