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2 06:52:08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那群士兵一出現在我們家門口,便把上了膛的毛瑟槍放了下來,槍托發出一通噼里啪啦的聲響,這下吃飯的客人全都慌裡慌張地從圍著的桌旁站了起來,喬太太也空著手重新進入廚房,她一下站住了,瞪著一雙眼睛,詫異地嘆息道:「我的天哪,餡餅……怎麼……沒了?」
就在喬太太站在那兒目瞪口呆的時候,我和那名巡官已經進了廚房,在這緊要關頭,我反倒恢復了神志。說話的正是這位巡官,他環顧賓客,拿著手銬的右手一揚,像是就要給他們戴上似的,左手則搭在我的肩上。
「女士們,先生們,打擾了,」巡官說,「剛進門的時候我就跟這位小機靈鬼說過(他哪有說過),我正在以皇家的名義追捕逃犯,我找下鐵匠。」
姐姐一聽找鐵匠,火氣一下便上來了,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請問你找他幹嗎?」
「太太,」這位巡官殷勤地說,「以我個人的名義,我應該會說,能拜見他尊貴的太太真是三生有幸,而以皇家的名義,我則會回答道,來找他干件小活兒。」
大家都覺得這位巡官的話說得相當得體,彭波喬克先生不由得大聲叫起好來:「說得不錯!」
這會兒,那名巡官已經認出了喬:「你瞧,鐵匠,我這玩意兒有點兒問題,一邊的鎖壞了,銬鏈也不聽使喚了。我們急等著用,能幫我看一眼嗎?」
喬看了看手銬,說幹這活兒得把爐火升起來,還說一個鐘頭不行,得兩個鐘頭。「是嗎?那就馬上開始吧,鐵匠,」巡官立即說,「因為這是為陛下效力,如果用得著我的手下,他們都能幫上忙。」說完,他招呼手下進來,那群人一個個排著隊進入了廚房,將武器放在角落裡。然後他們站在那裡,跟當兵的沒什麼兩樣:一會兒,手鬆弛地交叉著放在身前;一會兒,一隻膝蓋或者一個肩膀放鬆下來;一會兒松松皮帶或者子彈袋;一會兒又打開門,從他們軍服的高領里伸出脖子,生硬地將一口痰吐到院子裡。
這期間發生的種種事情我雖然都瞧見了,卻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當時害怕極了。但是,我逐漸意識到那手銬並不是來銬我的,而且自打這些當兵的進門,就沒人再提餡餅的事了。我終於不再魂不守舍,慢慢地恢復了神志。
「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嗎?」巡官問彭波喬克先生,既然一眼看出了彭波喬克先生這麼有眼力見兒,那問他時間准沒錯。
「剛好兩點半。」
「還湊合,」巡官若有所思地說,「即使在這兒耽擱小兩個鐘頭,也還來得及。你們這裡離沼澤地有多遠,就在附近吧?想來不到一英里吧?」
「剛好一英里。」喬太太說。
「那准能行,我們等到黃昏的時候圍上去,我接到的命令也是臨近黃昏的時候行動。那准能行。」
「這是追捕逃犯吧,巡官?」沃普斯勒先生用不言而喻的語氣說。
「對!」巡官回答道,「兩個。據可靠情報,他們還藏在沼澤地里。天黑前他們也不會逃到哪裡去。有人見過他們的行蹤嗎?」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說沒見過。不過誰也不會想到要我回答。
巡官說:「哼,我估計他們准想不到這麼快就被包圍了。好了,鐵匠!皇家部隊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你了。」
喬脫掉上衣和背心,解下領結,系上皮圍裙,進了鐵匠鋪。一名士兵為他打開木窗,另一名士兵生起了火,還有一名士兵則在幫他拉風箱,餘下的士兵站在火爐周圍,火很快呼呼地燒起來。喬開始不停地掄錘子,叮叮噹噹的聲音頓時響起,我們全都在一旁看著。
聽說即將追捕逃犯,大家都有了興趣,就連姐姐都大方起來,從酒桶里舀了一壺啤酒給士兵們喝,還邀請那名巡官喝一杯白蘭地。但彭波喬克先生當即說:「太太,給他一杯葡萄酒。我敢說葡萄酒里肯定沒有松焦油水。」於是,巡官向他道了謝,說他願意喝沒有摻松焦油水的酒,如果不麻煩的話,那就喝葡萄酒得了。酒拿給他後,他祝國王陛下身體健康,佳節快樂,然後一飲而盡,末了咂了咂嘴。
「這玩意兒不錯吧,巡官?」彭波喬克先生說。
「要我說,這玩意兒準是你拿來的。」巡官答道。
彭波喬克先生得意地笑道:「噢?呃,何以見得?」
「因為,」巡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因為你是識貨的行家。」
「你真這麼認為?」彭波喬克仍然十分得意地笑道,「那再來一杯!」
「你也一塊來吧,我們共飲一杯,」巡官回應道,「杯頂碰杯底,杯底碰杯頂。碰一次,叮噹響,碰兩次,響叮噹,酒杯叮叮噹噹,奏出最美的音符!為你的健康乾杯。願你長命百歲,現在會識貨,將來更是行家。」
巡官再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看起來還想喝一杯。我在一旁觀察著,這會兒,彭波喬克先生只顧大獻殷勤,招待客人,哪裡還能想起這瓶葡萄酒他已經送人,他一時興起,索性盡起了地主之誼,從喬太太手裡接過杯子,請所有人喝酒,連我也嘗了些。一瓶喝完,他又將另一瓶要來,跟剛才一樣豪爽,把大家的杯子斟得滿滿當當。
我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圍著鍛造爐站在那裡,不由得想到了我那位身在沼澤地的逃犯朋友,他就是這頓午飯絕佳的調味品。他們剛才本沒什麼興致,但有了這道調味品,全都興趣盎然,欣喜異常,個個都盼著將那「兩個壞蛋」捉拿歸案,風爐似乎也在衝著兩個逃犯咆哮,熊熊火焰沖他們躥得老高,煙霧在急匆匆地追趕他們。喬也為了抓捕他們叮叮噹噹地敲打著,火光升騰,滾燙、熾熱的火星飛濺,灑落,湮滅,朦朧映在牆上的影子張牙舞爪,在我這樣一個富有同情心又愛幻想的孩子看來,那天下午屋外的暗淡日光全因為那兩個可憐的人才變得蒼白。
喬終於把活兒幹完了,敲打的叮噹聲和風箱的呼哧聲也停了。喬穿上外套,壯著膽子提議我們應該去幾個人,跟著這些當兵的,看看圍捕的結果。彭波喬克先生和哈伯先生藉口要抽菸斗、陪女眷推託了,但沃普斯勒先生說,如果喬去,他也去。喬說他還真樂意去,只要喬太太同意,還可以帶上我。我現在敢說,要不是當時喬太太好奇,想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是絕不會讓我們去的。最後她只提了一個條件:「要是這孩子被帶回來時腦袋被毛瑟槍開了花,別指望我會幫他囫圇補好。」
巡官禮貌地辭別了幾位女士,又像對待老友似的告別了彭波喬克先生。我很懷疑,要是這位巡官嗓子眼乾得都冒了煙,是否還會盡揀好話夸彭波喬克先生,如今他唇也濕了,喉也潤了,自然滿口稱讚那位先生。他的部下也都拿起了槍,排好了隊。在巡官的嚴令下,我、沃普斯勒先生和喬只能跟在後頭,到了沼澤地一句話也不能說。我們出了門,冒著陰冷的寒氣,穩穩噹噹地朝目的地走去。這期間我萌生了一個忤逆的念頭,便偷偷地對喬說:「喬,我希望他們找不到那兩個人。」喬也偷偷地對我說:「皮普,要是他們都逃走了,我就算掏出一先令都行。」
村子裡誰也沒有閒工夫跟上我們的隊伍,因為天氣陰沉,非常寒冷,路上十分蕭索,路也不好走,眼看著就要天黑了,大家都待在明晃晃的爐火前過節。亮堂的窗戶里也會急匆匆地探出幾張臉望著我們,但沒人出來。我們過了指路牌,徑直朝教堂公墓而去。巡官做了個手勢,大伙兒在那兒停留了幾分鐘,他讓兩三個士兵分頭去墳地里搜尋了,還在教堂的門廊搜索了一番。幾個人什麼也沒發現便回來了。然後,我們走過教堂公墓的側門,朝開闊的沼澤地出發了。東風呼嘯,一陣寒冷刺骨的雨夾雪噼里啪啦地朝我們迎面打來,喬將我背在了背上。
這會兒,我們已經來到了淒涼的沼澤地。他們哪裡想得到,也就在八九個鐘頭前,我曾一個人來過這裡,親眼見到兩個人藏在沼澤地?這時,我心中第一次生出一個膽戰心驚的想法,要是真碰上那兩個人,跟我打過交道的那個逃犯會認為是我把這些士兵領到這兒來的嗎?他之前問我是不是騙人的調皮蛋,還說我做了幫凶來追捕他,我就是一隻兇殘的小獵犬。他真會覺得我是個騙人的調皮蛋,表面是條熱心腸的小獵犬,背地裡卻把他給出賣了?
但現在這樣問自己又有什麼用呢?眼下,喬背著我,我趴在他的背上,他像獵狐馬一樣跨過一條條溝壑,這期間還不忘拿沃普斯勒先生尋開心,叫他跟上我們,別把鷹鉤鼻跌壞了。士兵們在前面開路,隊伍被稀稀疏疏地拉開了距離。我們走的道正是我早上走過的,之前因為霧太大,我還走偏了。現在卻沒了霧,霧不是沒有再次出來,就是被風吹散了。夕陽低斜,燈塔、絞刑架、炮墩,以及河對岸在耀眼的紅光下清晰可辨,只是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鉛灰色的光。
我貼在喬寬闊的肩膀上,跳動的心臟猶如鐵匠舞動的大錘。我四下看了看,想尋找逃犯的蹤跡,卻什麼痕跡也沒看見,什麼動靜也沒聽見,倒是沃普斯勒先生的呵氣聲和沉重的呼吸聲讓我虛驚了幾次。不過後來我熟悉了他的聲音,能夠分辨不是我們追捕的逃犯發出來的。這期間,我以為聽到了銼刀弄出的聲響,著實嚇了一跳,結果發現只是羊的鈴鐺發出來的。正在吃草的羊停了下來,怯生生地看著我們。牛群別過頭,躲避著寒風和雨雪,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們,像是這兩樣討厭的東西都是我們帶來的。不過,除了這些動靜外,能打破這沼澤地淒涼寂靜的,唯有在餘暉中戰慄的草葉了。
士兵們向古炮台的方向走去,我們跟在後頭不遠處,這時,大家突然停了下來。風雨中傳來一聲呼喊,聲音拉得很長,不斷重複著。長長的呼喊聲是從東邊傳來的,動靜也大,而且聽起來像是兩三個人一起在喊。聲音雖然嘈雜,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
我和喬趕上他們的時候,巡官和身邊幾名士兵正悄悄地討論著什麼。我們聽了一會兒,喬(他的判斷力不錯)和沃普斯勒先生(他的判斷力不行)都同意他們的看法。巡官很有決斷力,他下令不能回應呼喊聲,但大家應該改變路線,他的部下應該「加快速度」朝呼喊聲的方向跑。於是,大家全轉向右邊(也就是東面),喬連蹦帶跳,速度飛快,我只得緊緊地抓住他,免得掉下去。
現在真算得上是在跑了,喬一路上都在喊「轉彎」。我們從堤岸跳上跳下,越過一道道閘門,一路蹚過溝渠,衝過茂密的燈芯草,誰也沒顧得上腳下的路。我們離喊叫聲傳出的地方越近,也越能聽清明顯不是一個人發出的聲音。有時喊叫聲似乎全都停了下來,這時候士兵們都會停下腳步。當喊叫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士兵們又會加速往聲音的方向趕過去,我們則緊隨其後。沒過多久,我們終於跑到了喊叫聲附近,只聽見一個聲音喊道:「殺人了!」然後另一個聲音又喊道:「犯人!抓犯人!警衛!犯人從這裡逃走了!」緊接著,兩個人似乎扭打在一起,聲音也聽不見了,但沒過多久喊聲又起。這時候,士兵們終於飛奔過去,喬也緊隨其後。
溝渠底下水花四濺,淤泥飛揚,兩人破口大罵,大打出手。(第35頁)
大伙兒來到喊叫聲的附近時,巡官第一個跑到溝渠底下,他的兩個部下也緊跟了過去。等我們跑過去時,這幾個人已經扣著扳機,舉槍瞄準了他們。
巡官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在溝渠里站穩,氣喘吁吁地喊道:「兩個都在這兒!投降吧,你們兩個該死的畜生,快撒手!」
溝渠底下水花四濺,淤泥飛揚,兩人破口大罵,大打出手,不少士兵也都下到溝渠去幫巡官了,將兩個犯人分別拖了出來,其中就有那個跟我打過交道的犯人。兩人身上都是血,上氣不接下氣,但仍在謾罵、扭打,不過,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們。
我認識的那個犯人用破爛的衣袖揩掉臉上的血,抖掉手指上的頭髮,說:「報告!他是我抓住的,現在把他交給你們!可別忘了這茬!」
「你大可不必特地說出來,」巡官說,「這對你可沒多少好處,夥計,你跟他一樣自身難保。把手銬拿來!」
另一個犯人臉色鐵青。他臉上本來有一塊老傷,現在更是滿臉淤青,臉都被撕爛了。這會兒,他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兩人分別被戴上了手銬,那人靠在一名士兵身上,這才沒倒下。
「警衛,聽我說,他想要我的命。」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想要他的命?」我認識的那位囚犯不屑地說,「想要他的命?那為什麼要呢?我把他抓住了,現在把他交給你們,別的我可什麼都沒幹。我不僅沒讓他從沼澤地里逃走,還把他拖到這裡,可是從老遠的地方一路拖過來的。你們瞧,這個惡棍可是個體面人,現在,多虧了我,這個體面人又要被關進監獄船了。要他的命?把他拽回來不比要他的命更划算嗎?」
另一個犯人仍然氣喘吁吁:「他……他想……要我的命。請你們……請你們給我做證。」
「聽著!」我認識的那個犯人對巡官說,「我單槍匹馬就從監獄船逃了出來,一下就成功了。要不是我發現他在這兒,我本來可以逃出這片凍死人的沼澤地。瞧瞧我這腿,連腳鐐都沒有了。我會讓他逃走?難道我想出了辦法,能讓他白白占便宜不成?讓我成為他的工具,三番五次地利用我?不行,不行,絕不行。就算我死在這溝渠底下,」他舉起套上手銬的手用力沖溝渠一揮,「我也要逮住他,好讓你們順順利利地從我手裡把他拿下。」
另一個逃犯顯然對這個同伴害怕極了,反覆說著那句話:「他想要我的命。你們要是遲來一步,我就沒命了。」
「他撒謊!」我認識的那位逃犯怒斥道,「他天生就是個謊話精,死到臨頭也改不了,瞧瞧他那張臉,都寫在上面呢。讓他看著我,我借他個膽子。」
另一個逃犯想費力擠出一絲輕蔑的笑,結果只是嘴角抽動了幾下,始終沒有笑出來,他看了看那些士兵,又看了幾眼沼澤地和天空,愣是沒看剛才沖他說話的人。
「你們瞧見了嗎?」我認識的那個犯人仍然不依不饒,「這下你們應該明白他就是個壞坯子了吧?你們看清那雙怯生生、賊溜溜的眼睛了嗎?我們一起受審時他就這樣,從來不敢看我。」
另一個犯人不停抽動著兩片乾燥的嘴唇,一雙焦躁不安的眼睛不時看向遠處,不時又看看近處,最後終於瞟了對方一眼,說道:「你有什麼好讓我看的?」然後又半帶嘲諷地瞥了一眼對方戴著手銬的手。這下,那個犯人簡直要氣炸了,要不是被士兵攔住,他早就朝那人撲了過去。「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嗎?」另一個犯人說道,「他要是逮著機會就會要我的命。」誰都看得出來,他嚇得全身都在抖,嘴唇上竟然濺起小雪花一樣的唾沫星子。
「別再吵了,」巡官說,「將火把點起來。」
有個手裡沒有拿槍的士兵,拿了個籃子,他蹲下來打開籃子,我認識的那個犯人第一次四下看了看,終於發現了我。我們剛到這兒,我就從喬的肩膀上下來了,我們一直待在溝渠邊上,沒有挪動半步。他看著我時,我也熱切地看著他,雙手輕微地動了動,還晃了晃腦袋。其實我還就盼著他能看到我,這樣我就能向他證明這事跟我沒有關係。結果他壓根兒就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他看我的眼神我也完全摸不著頭腦,而且他也只是瞥了我一眼。不過,哪怕他盯著我看上一個鐘頭、一整天,也不會比這全神貫注的一瞥更讓我印象深刻了。
那個拿籃子的士兵很快打著了火,點燃了三四支火把,他自己拿了一支,把其餘的分給了別的士兵。之前天就快黑了,現在更黑了,沒多久便完全黑了下來。四個士兵圍成一圈,朝天空開了兩槍,大伙兒總算離開了沼澤地。不一會兒,我們看到後面不遠處又亮起了幾支火把,河對岸的沼澤地上也亮起了火把。「好了,」巡官說,「快步走。」
我們沒走多遠,就聽見前面三聲炮響,那動靜就跟我耳朵里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一般。「他們知道你回來了,」巡官對我認識的犯人說,「正等著你上船呢,夥計,別在後頭磨蹭了,跟上來。」
兩個犯人被分隔開,由兩隊士兵分別押送。這會兒,我抓住喬的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拿著火把。沃普斯勒先生早就想回去了,不過喬鐵了心要把這場熱鬧看到底,於是,我們一直跟著那群士兵。現在這段路很好走,大部分路段都挨著河岸,碰上架著小風車或者閘門上滿是淤泥的溝渠,我們就繞道走。我四下看了看,發現後面的人舉著火把跟了上來。我們手中的火把沿途落下一堆堆的餘燼,我看到上面冒著煙,閃著火光。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我們的松脂火把燃燒的火焰把周圍的空氣烤得暖暖的,兩個犯人一瘸一拐地走在手持毛瑟槍的士兵中間,似乎也想暖和一下。那兩個人跛著腳,所以我們走得並不快;況且他們早已筋疲力盡,隊伍還停下兩三次,好讓他們休息。
我們走了大約一個鐘頭,終於來到一個簡陋的小木屋前,旁邊還有一個渡口。木屋裡有一隊警衛,他們問了口令,巡官回答了。隨後我們進了木屋,裡面有一股菸草和石灰水的味道。屋子裡生著明晃晃的火,擺著一盞燈、一個放毛瑟槍的架子、一面鼓和一張矮床架,床架就像一個沒有機械零件的超大軋布機,就算睡上十幾個士兵也不在話下。三四個士兵和衣睡在床上,對我們的到來並沒有表現出多少興趣,只是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瞅了大伙兒一眼,又再次躺下了。巡官做了匯報,又在本子上做了些記錄,便吩咐士兵把我眼中的另一個犯人先押解到船上。
我認識的那個犯人自打上次瞥過我一眼後,始終沒再看我。我們站在木屋時,他一直站在爐火前,有時看著爐火出神,有時又會輪流把腳放在火爐的架子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們,像是對兩隻腳最近的奔波深表同情一般。這時,他突然轉身對巡官說:「關於這次越獄,有件事我得說清楚,免得有人受牽連。」
「你想說什麼便說,」巡官雙臂抱懷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說道,「但你用不著在這裡說,你得知道,在結案之前你有的是機會說,也有的是機會聽人家說。」
「我知道,但這是兩碼事,跟案子完全不相干。活人總不能被活活餓死吧,至少我不行。於是我在那邊的村子裡拿了點兒吃的,就是沼澤地旁邊有座教堂的村子。」
「你是說偷吧。」巡官說。
「我還告訴你是從哪兒拿的吧,是從鐵匠家。」
「哎呀!」巡官瞪著喬說。
「哎呀,皮普!」喬瞪著我說。
「我拿的都是些剩菜剩飯,就是這些東西,還有一瓶酒、一個餡餅。」
「鐵匠,你有沒有碰巧不見了一個餡餅?」巡官偷偷問道。
「你們剛進來的時候我老婆正好丟了個餡餅。你不知道嗎,皮普?」
我認識的那個犯人悶悶不樂地看著喬,完全沒往我這邊瞧:「想必你就是那個鐵匠吧?我吃了你的餡餅,抱歉。」
「你儘管吃,只要是我的東西,你儘管吃。」喬回答說,這時他想起了喬太太,「我們也不知道你犯了什麼事,但總不能讓你活活餓死吧,可憐的兄弟,對吧,皮普?」
我早就注意到這人的喉嚨里好像有什麼東西,總是發出咯咯的聲響,這時,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他連忙轉過身去。船已經回來了,那隊警衛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於是,我們跟著他走到那個由粗木樁和石頭搭建的渡口處,看到那人被押上了船,船由幾個跟他一樣的犯人在划槳。看到他時,沒有一個人感到驚訝,沒有人感興趣,沒有人覺得高興,也沒有人感到惋惜。誰也沒有說話。只不過船上有個人像罵狗似的吼道:「快劃,你們!」這是起槳的信號。借著火把的光,我們能看到黑乎乎的監獄船如同一艘邪惡的諾亞方舟,停在泥濘岸邊不遠的地方。那艘船被一根根鏽跡斑斑的粗鐵鏈鎖著,圍在當中,停泊在那裡。在我這種孩子的眼裡,它活像一個戴著鐐銬的犯人。我們看到小船朝監獄船划過去,看著他被押上大船後便不見了。剩下的火把被扔進水中,噝噝直響,像是跟他一般,一下子便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