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縱橫家:時代的弄潮兒

2024-10-02 06:36:11 作者: 何善蒙

  縱橫家在中國學術傳統中存在著不少爭議,關鍵的問題在於縱橫家能否被稱為「家」?因為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來考察,我們自然會發現,在中國傳統中但凡稱「家」的,都具有自身特點鮮明的學術思想,有著自成一家的價值系統和思維方式。而當我們以這樣的標準來考察歷史上的縱橫家時就會發現,幾乎找不到通常意義上可以認為是某一家、某一學派的基本要素。

  章太炎曾謂:「縱橫亦惟見於淮南,由其語無執守,撥宜事制,本不可以學術名者。孔氏設科,言語文學所由分矣。淮南用伍被之邪說,恃嚴助之內援,造作逆謀,八公之徒,大類戰國策士,故獨列縱橫者,由其素所好尚也。」(《諸子略說》)章先生認為縱橫家根本就不能自成一家,因為他們沒有基本的學術思想,只是應時而變、應事而變罷了。而且,之所以會有縱橫家之名的產生,完全是伍被等人編《淮南子》時的「邪說」所致,這些人的身份類似於戰國策士,故對戰國縱橫家有獨特的情感,致使原本不該成「家」的縱橫家在歷史上出現了。蔣伯潛持大體相同的觀點,他認為,「縱橫本策略,不足以言學術;不但不能望儒、道、墨、法、名五家之項背,且不能與陰陽家比也」「漢志以縱橫家為諸子十家之一,可謂不倫不類」。(《諸子通考》)

  

  如果純粹以學術思想來界定某家某學派的話,章太炎先生和蔣伯潛先生的觀點,都成立。畢竟,隨時應變是縱橫家所具有的重要特點。既然需要根據具體的情形不斷調整自己的觀念,以說服君主,這就更需要機智應變和善辯的能力,而不是自身思想的完整性、穩定性。換言之,縱橫家的思想可能是技術性的、技巧性的,而非思想性的。

  但是,如果把這些人放在先秦特定的政治社會背景下來考察,這些人都對當時的歷史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歷史發展的基本面貌。對於各個諸侯國來說,他們同樣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那麼我們該如何來定位這批特殊的人物?當他們縱橫捭闔、叱吒風雲的時候,我們是不可能將他們從歷史的維度上抹去的。換言之,這些講究技巧的人物背後,也並非沒有一致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法,他們事實上有著自身的基本傾向性和鮮明的個性。從歷史考察的角度來說,稱其為「家」也並非不可以。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提到,「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根據諸子源於王官的基本前提,縱橫家源出於行人之官,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外交官。對於行人一職,孔夫子有他的基本看法,即這些人應當是受過《詩經》的基本訓練,因為「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用今天的話來說,作為一個外交官,必須得會外交辭令,而在那個時代,這一功能由《詩經》來承擔。這就是要求行人之官,必須經過良好的辭令訓練,應該能言善辯,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夠說服對方,從而達到出使的目的。班固在這裡指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則——「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這就意味著行人對於自己的行為有相當的靈活度,可以權事制宜,隨機應變。當然,從最理想化的角度來說,這完全是出於更好地完成使命的需要,所謂「受命而不受辭」。但是,班固同樣看到了這樣的方式存在的弊端,即「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這表明方法本身並不存在價值傾向,只是使用的人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結果,價值判斷由此產生。

  從這樣的解釋出發,我們也可以對縱橫家有一些比較客觀的理解。縱橫家所承擔的基本功能實際上就是遊說諸侯,而遊說這樣的形式,在春秋之際就有,非獨戰國為然。比如孔子、墨子就都曾經遊說諸侯,奔走於列侯之間,希望通過說服人主接受其觀念,從而實現其抱負。在禮崩樂壞、諸侯林立的背景下,如果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獲得現實政權的支持,這樣,個人的抱負和價值追求才有可能實現,春秋戰國皆然。因此,關鍵不在於遊說,而在於如何遊說。簡單地說,春秋之際的遊說,是帶有明顯的價值立場的,是為了傳布所謂的「道」而進行的。而縱橫家們的遊說,則純粹是出於私利的考慮,沒有自身穩定的價值系統。

  章學誠說「戰國者,縱橫之世也」(《文史通義·詩教上》)。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戰國時期是縱橫家的時期,因為這個時代是縱橫家最為活躍的時代。縱橫家這一特殊群體之所以會產生,勢必和戰國中晚期的社會狀況有密切的關係。

  晚世之時,六國諸侯,溪異谷別,水絕山隔,各自治其境內,守其分地,握其權柄,擅其政令。下無方伯,上無天子,力征爭權,勝者為右,恃連與國,約重致,剖信符,結遠援,以守其國家,持其社稷。故縱橫修短生焉。(《淮南子·要略》)

  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日知錄·周末風俗》)

  「邦無定交,士無定主」,表明了這是具有空前競爭性和流動性的時代,禮崩樂壞的結果使得社會失去了基本的價值系統,傳統的制度規範在這個時代已經被破壞殆盡,一切都面臨著新的選擇、新的機遇。再加上諸侯國林立的狀況已經略微改觀,經過春秋以來多年的征戰兼併,社會在總體上呈現出了重新統一的趨勢。在這樣的背景下,誰能夠掌握主動權,誰就能獲得更多的利益,甚至是一統天下。對於任何諸侯國來說,這都是巨大的利益所在。所以,在這樣一個以力相爭、以謀相取的時代里,諸侯國之間的競爭也趨於激烈。強者兼人,弱者圖存,如何為自己謀得更多的利益,也成了諸侯籌算的重心所在。而對於士人來說,傳統制度的解體、社會的混亂,雖然帶來了諸多的問題,但是也為個體的發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個體完全有可能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獲得富貴,由布衣而至卿相成了現實可至的目標。在這樣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的社會裡,自我利益(富貴、名利等)的最大限度的實現,成了士人最關注的問題。這兩方面的結合,就為縱橫家的產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戰國是縱橫家的樂土,縱橫家是這個時代的弄潮兒。他們不只是在這裡濺起了一點點水花而已,在一定意義上,他們甚至改變(或者說加速)了歷史的基本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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