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墨子是誰

2024-10-02 06:35:53 作者: 何善蒙

  前文我們提到,李約瑟說老子是朦朧的。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先秦諸子都是朦朧的。這種朦朧大抵來源於兩個層面。一則出於後人的神化,比如孔孟,當我們以聖賢來指代他們的時候,他們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形象總是高大和完美的,但是我們似乎忘記了他們其實也是現實的人,有豐富的情感和獨特的個性,當這些情感、個性被掩蓋後,他們也就成了一些朦朧的神秘符號。二則由於記載的有限和史料的缺乏,我們無法勾勒出某些人物確切的形象,只能依據傳說進行描述和還原。這樣勾勒出來的人物形象可能和諸子本身的作品一樣,是不斷累加的結果。在這種神化或者傳說累加的背後,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個朦朧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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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就是這樣一個朦朧的背影。雖然很多時候,我們誤以為墨子的形象是清晰的。比如我們會說墨子姓墨名翟,是魯國人(一說宋國人),工匠出身,後來做過宋國大夫,是墨家學派的創始人。這種教科書式的解釋似乎也無懈可擊,《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等典籍,都是如此界說墨子的。

  然而,關於墨子其人,在歷史上也並非沒有異議。南齊孔稚圭所著的《北山移文》稱墨翟為「翟子」;元朝伊世珍所著的《琅環記》也贊同此說,並認為墨子姓翟名烏;清代周亮工所著的《固樹屋書影》更提出「以墨為道,今以姓為名」,認為墨子姓翟,並將姓轉成名,而「墨」是一種學派;晚清學者江瓊所著的《讀子卮言》承襲周亮工的說法,並進一步說明古代確實有「翟」這一姓氏,但無「墨」姓,而且戰國諸子中儒、道、名、法、陰陽、縱橫、雜、農、小說等,都沒以姓作為學派名,因此「墨」應該是學派的名稱。於是,在這種解說下,墨子就成了姓翟名烏的人。

  於是,朦朧的墨子呈現在不同進路的研究之中,甚至很多時候會讓我們很困惑:墨子究竟是誰?其實,司馬遷對於墨子也不甚了解,《史記》中只有寥寥數語,如「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孟子荀卿列傳》)。這樣的情形多少有點耐人尋味。「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孟子·滕文公下》),「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韓非子·顯學》),「孔墨之弟子徒屬,充滿天下。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天下」(《呂氏春秋·有度》),「孔丘、墨翟修先聖之術,通六藝之論。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義從風,而為之服役者不過數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則天下遍為儒、墨矣」(《淮南子·主述》),這都表明儒墨並稱,並顯於時,是一個基本的事實。那麼為什麼司馬遷對於儒家(如孔、孟、荀)不惜筆墨,而對於墨翟卻只是以寥寥數語帶過而已呢?難道司馬遷對墨家有成見?這個理由也不成立,因為在《史記》中,司馬遷(或者是借太史公之言)屢屢表達了對墨家的推崇之意,比如:「漢興八十餘年矣,上方鄉文學,招俊乂,以廣儒墨,弘為舉首」(《平津侯主父列傳》),「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此墨家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太史公自序》),「獵儒墨之逸文,明禮儀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孟子荀卿列傳》)。以司馬遷之史識、史情和史才,斷不會對墨子忽視到如此的境地,關於個中情由,清人孫詒讓在其《墨子間詁》中認為「於先秦諸子,自儒家外,老、莊、韓、呂、蘇、張、孫、吳之倫,皆論列言行為傳,唯於墨子則僅於《孟荀傳》末附綴姓名,尚不能質定其時代,遑論行事。然則非從世代綿邈,舊聞散佚;而《墨子》七十一篇,其時具存,史公實未嘗詳事校核,亦其疏矣」;侯外廬先生則認為司馬遷是出於政治壓力,「不寫墨者列傳,自有隱憂」(《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這樣的說法實際上不能算是一種令人滿意的解釋。如果說是司馬遷的疏忽,這與他一貫的學風是不合的,很明顯墨家也在他所重視的行列之中,斷無可能疏忽。避免政治上的風險,看上去似乎說得通,但問題是聯想一下李陵事件,這種可能性實際上也不大,況且這也不符合司馬遷所秉承的史家傳統。而方授楚先生提出了另外一種可能性,在我看來,這似乎是比較合情合理的一種解釋。

  他傳之小序皆未及墨,而獨此言之,則所附之傳必較祥也。今本《孟荀傳》已有錯簡,又多缺略,如「楚有尸子、長盧……阿之吁子焉」,阿非楚地,其中已有缺略矣。索隱云:「按序傳孟嘗君第十四,而此傳為第十五,蓋後人差降之矣。」今通行本則序傳次序相同,又非《唐本》之舊也,故傳末之二十四字,必遷作《墨子》之傳已亡,而為後人附益,無疑已。吾所以論列此事,不厭其詳著,蓋淮南王安時既有墨者,遷不應如是之疏,以見墨學之在西漢,其衰微乃漸而非頓,及漢武用董仲舒之言,罷黜百家,表章六藝,其傳授始絕也。(《墨學源流》)

  也就是說今本《史記》中所見的這寥寥數語極有可能並非司馬遷的手筆,而是後人的竄錄,司馬遷曾經非常翔實地寫過墨子的傳記,可是已經亡佚了,這和墨家之學逐漸衰微的歷史事實也密切相關。其實,這樣的推論也是合理的,作品的亡佚是難以避免的,歷史上有很多著作都存在這個問題。從清人輯佚的工作中,我們大概也可以看到亡佚情形之一斑。有亡佚就會有增刪,就會有竄錄,這也是在保存古典文獻時常遇到的狀況。

  不管怎樣,從司馬遷在《史記》中留下的些許記載中,我們依然可以獲得一些信息。尤其是《孟子荀卿列傳》自序中的那段話:「獵儒墨之逸文,明禮儀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這樣的描述表明,在司馬遷看來,儒墨之間是有著緊密的聯繫的,以至於史家可以根據儒墨的文獻來為孟子、荀卿作傳。而「獵儒墨之逸文」,則表明司馬遷事實上是看到了頗為豐富的墨家的相關資料的,這也間接證明亡佚說是可信的。儒墨之間存在的緊密聯繫在《墨子》中也可以得到印證。墨子曾經從師於儒者,學習孔子之術,稱道堯舜大禹,學習儒家典籍。但後來逐漸對儒家的思想感到不滿,認為「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焉」,即儒家不相信天鬼的存在,會導致「天鬼不悅」;儒者主張厚葬,行三年之喪,這種行為既浪費社會財富又浪費精力;儒者推崇音樂,同樣會造成浪費的後果;儒者相信命運,這會導致人們的懶惰,把自己委之於命運。

  從這樣的基本立場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墨子的出身可能相對卑微,故墨子經常自稱「鄙人」,人亦嘗稱其為「布衣之士」和「賤人」。基於這樣的身份定位,墨子思考的出發點顯然與儒家的禮樂觀念不同,他更關注現實生活層次的需求,因為他面對的就是普通的、日常的生活,尤其是普通下層人的生活。因此他自然會認為儒家的觀念不符合現實生活的需求,是對財富和精力的巨大浪費,而這是墨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突破儒家的禮樂傳統,進而提倡一種更現實的社會行為主張,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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